在距离她只有数米远的树下, 还有一个【鬼】。
那是个少女模样的鬼,而且发生异变的地方很少,除了眼眸里竖起的瞳孔之外, 几乎看不出与人类的区别。
但蝴蝶忍还是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属于【鬼】的味道——哪怕这股味道真的很淡。
淡到……离得稍远些就完全闻不到了。
蝴蝶忍见过许多鬼,也杀死过许多鬼,她时常会询问那些鬼一个问题。
她问他们:“你吃了多少人呢?”
有的鬼会撒谎说只吃了几个,有的鬼干脆不回答她,但那些鬼无一例外,都无法遏制自己最本能的冲动。
【吃人的冲动。】
他们根本不懂得何为克制,也不再懂得何为怜悯,在变成鬼的瞬间,便抛弃了属于人类的一切。
【鬼不是人,它们都是怪物。】
——是没有心的怪物。
说起来,这次蝴蝶忍会遇到这两只鬼完全是意外。
她在完成了任务打算回蝶屋的路上看见了他们,而作为鬼杀队的【柱】,又怎能看着恶鬼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路过呢?
蝴蝶忍在杀那只形状怪异的鬼时,少女模样的鬼只是站在树下,她既没有跑也没有攻过来,只是默默地落着眼泪。
【看起来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蝴蝶忍忽然又想问她那个问题了——
“你吃了几个人呢?”
蝴蝶忍那双大而空洞的紫色眸子,在月色下毫无涟漪得近乎诡异。
当然,她问出来的问题也很诡异——有谁会问鬼这种问题呢?
“我……”少女模样的鬼张了张嘴,苍白却漂亮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张开嘴时蝴蝶忍可以看到的【鬼】的特征更多了,比如那里面已经开始有变化趋势的尖牙。
蝴蝶忍忽然觉得很无趣,她想,大抵又会说只吃了几个之类的话,或是直接扑过来吧。
不过那个少女的身上的确没有其他鬼那样难闻的臭味,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蝴蝶忍遇到的鬼里面,味道最淡的一个了。
“我……没有吃人。”她说。
听到这句话的蝴蝶忍忽然愣住了。
——*——
蝴蝶忍曾经有一个姐姐,那是个美丽而又温柔的少女,会抱着忍用甜美柔软的声音叫她“小忍”,也会在夜里月色明亮的时候对她说:“我有一个愿望。”
名为蝴蝶香奈惠的少女,希望有一天能够看到人类和【鬼】和平共处的场景。
虽然鬼杀队的其他人都不愿意相信她的愿望能够变成现实,但每每看到姐姐笑意盎然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蝴蝶忍总会对她说:“一定可以的。”
唯有蝴蝶忍发自内心地相信,蝴蝶香奈惠的愿望能够变成现实。
蝴蝶香奈惠一直都很努力,她年纪轻轻就成了鬼杀队中的【花柱】,虽然身为女性,实力却不比任何一位男性的柱差,努力的程度也一样。
因为蝴蝶香奈惠说:“只要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就能拯救更多的人,也有可能……拯救更多的鬼。”
但她却抱着如此美好而梦幻的理想,死在了鬼的手里。
蝴蝶忍时至今日仍然记得姐姐死时的场景,自己撕心裂肺地哭着,询问她对方是怎样的鬼。
【那是一只……武器为铁质的金色对扇,有着白橡发色,头顶如泼血般,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笑容的鬼。】
那就是杀死了蝴蝶香奈惠的鬼。
蝴蝶忍想帮姐姐报仇,所以她收起了姐姐在世时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开始学着像姐姐那样温柔地笑,也像姐姐一样、甚至比姐姐更加努力。
可直到蝴蝶忍也变成了【虫柱】,她依旧没能找到那只杀害了姐姐的鬼。
蝴蝶香奈惠的死造就了异常矛盾的蝴蝶忍,一方面她因此格外憎恨着鬼,可另一方面,她却又想完成姐姐的心愿,完成那个【让人类和鬼和平共处】的心愿。
所以蝴蝶忍一直都在询问着她遇到的鬼,一直都希望着,能够遇到姐姐期待中想要遇到的鬼。
蝴蝶忍想,【如果能遇到不吃人,选择饿死的鬼的话,我会愿意照看它,怀着慈爱的心直到最后。】[1]
而今天夜里,她似乎遇到了。
黑发黑眼,容貌稠丽的少女之鬼,似乎是刚成为鬼,甚至还未吃过任何一人……
如果是她的话,会忍住不吃人吗?
“我的名字是蝴蝶忍,”蝴蝶忍笑了起来,隔着月色同她打招呼:“是鬼杀队的【虫柱】哦。”
少女似乎有些意外,靠着背后的大树,可面容上却看不到惧怕的意味。
“我知道鬼杀队,”她轻轻地说:“也知道柱是什么。”
蝴蝶忍依旧笑着,点头道:“嗯嗯。”
“你要在这里杀掉我吗?”她问。
蝴蝶忍歪了歪脑袋:“别说得我好像是什么是非不分只管砍头的刽子手一样嘛,我们只杀恶鬼。”
少女抿紧了嘴角,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蝴蝶忍的某句话戳中了她。
“虽然你已经变成鬼了……”蝴蝶忍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不对,”少女看着她,一改蝴蝶忍眼中柔弱的姿态,近乎执拗地对她说:“我还没有变成鬼。”
蝴蝶忍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了眼前的少女与她遇到的其他鬼的不同。
鬼之所以会猎食人类、变得残忍,完全是因为它们不再拥有人类的心——因为它们已经不觉得自己是人类了。
但眼前的少女,显然更无法接受自己【鬼】的身份。
蝴蝶忍顺着她的话点头:“是~你还没有变成鬼。”
蝴蝶忍的模样分明是敷衍,但少女的情绪却冷静下来了,见她沉默不语,蝴蝶忍开口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是白天找地方躲起来,夜里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跑出来吃人,一面落着泪,一面露出鬼的真面目……
蝴蝶忍又忍不住恶意地想着这些了。
少女说:“……我不知道。”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视线落在之前那只鬼消失的地方,“他可能还会让其他的鬼来找我……”
蝴蝶忍问道:“他?他是谁?”
少女不愿意回答了。但至少蝴蝶忍可以看出来,对于她来说,这个【他】必定是很需要注意的人。
“那么,”见她不说,蝴蝶忍也没有生气,反而朝她伸出了手:“要和我一起走吗?”
少女怔怔地看着她的手掌,过了好一会儿,她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明明是鬼,却否认着自己的身份,明明都知道了蝴蝶忍是虫柱,却还握住了她的手。
蝴蝶忍看着她苍白的手背,忽然觉得她实在很天真。
【天真得……近乎愚蠢。】
可在其他人的眼里,当初的蝴蝶香奈惠,又何尝不是这样愚蠢地天真着呢?
——*——
蝴蝶忍没有将少女带回蝶屋,虽然她愿意照顾对方,但这并不意味着蝶屋的其他人也愿意。
更何况,在还没有彻底弄清楚对方具体情况的前提下,把一只鬼带回蝶屋,也是对鬼杀队其他因受伤而来到蝶屋治疗的队员的不负责任。
于是蝴蝶忍将她安置在了附近山上的一所房子里,然后在房子的四周撒上了紫藤花的毒素。
那里以前是守林人的房子,后来守林人离开之后,房子也就废弃了。所以四周根本没有人烟,就算她跑出来,也见不到其他人类。
蝴蝶忍离开前告诉过少女,如果踏出这个房间,以她的实力,哪怕沾染上一点点紫藤花毒也一定会全身溃烂。
“所以一定要记得乖乖地待在房间里,绝对不可以出去哦。”蝴蝶忍笑着说。
令蝴蝶忍有些意外的是,哪怕被这样对待,对方也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而是点点头:“……谢谢你。”
蝴蝶忍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又不留痕迹地遮掩下去:“不客气。”
——如果是想要骗人的鬼,绝对不可能在被关起来,彻底隔绝了吃人的可能性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的。
之后的好些日子,蝴蝶忍都没有去看她,紫藤花的毒素可以维持很久,也不必担心她会从里面跑出来,只是……
蝴蝶忍总觉得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在难受着什么一样。】
于是在某次完成任务之后,她又去山上看了那个少女。
打开房门就可以看清楚整个房间的狭小空间里,那个少女蜷缩在角落,她贴着木质的墙壁,抱着自己的小腿将脑袋埋在膝盖上。
看到这样的景象,蝴蝶忍轻声打着招呼:“晚上好。”
墙角里缩成一团的少女慢慢地抬起了脸,她的脸上青筋凸起,无声地张开嘴,从口中吐出白色的水汽,满嘴尖利的牙齿格外醒目。
蝴蝶忍静静地看着那双竖起的、充满兽性的瞳孔,看着她仿佛随时都要扑过来一样。
“晚……晚上好,”少女努力地发出了几个音节:“蝴蝶……小姐。”
她仍是缩在角落里。
蝴蝶忍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朝她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蝴蝶忍忽然想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呢?”
或许是饥饿感造成的影响,少女的思考能力弱化了许多,眼神也懵懂起来,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嘴:“睦月,”她一字一句道:“源睦月。”
“睦月啊,”蝴蝶忍将少女抱在怀里,轻声道:“真是个好名字……”
——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吃人的鬼,的确是存在的。
哪怕蝴蝶忍这时候将她抱在怀里,她只需要张开嘴就能咬下她的肉,但少女依旧咬紧了牙关。泪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打湿了蝴蝶忍的羽织。
但蝴蝶忍忽然觉得很高兴,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松。
因为啊……
【姐姐,你看到了吗?】
——*——
后来蝴蝶忍一直都待在山里陪着她,其实也没过几天,毕竟不吃人的鬼……怎么可能活下去呢?
在源睦月消失的时候,蝴蝶忍也还是抱着她的,就像当初她抱着蝴蝶香奈惠一样。
蝴蝶忍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落泪了,可当她看到少女消失在她怀里,只剩下一堆衣物的时候,她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落下来的声音。
她把少女的衣物和姐姐埋在了一起,在她们的墓前坐了很久,蝴蝶忍忘记自己那时候都想了些什么,她只知道,在许久之后,她见到了不吃人也不会死的鬼,更见到了……杀死姐姐的仇人。
白橡发色、头顶如泼血一般……金色对扇。
猛烈的憎恨从蝴蝶忍的心底里翻涌出来,却又掺杂着悲哀,她的眼睛里翻涌着有如实质的恨意:“像你这种鬼,怎么可能理解得了?”
在蝴蝶忍的提醒下终于想起了自己曾经杀死过的蝴蝶香奈惠,童磨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可当她说这世间真的存在姐姐期待中那种不吃人的鬼之时,童磨脸上的笑却仿佛凝固了一样。
“你说……她的名字是什么?”
蝴蝶忍看出了他的异状,却并没有再重复一遍的打算。
童磨面上的表情在顷刻间消失殆尽,他问:“源睦月,在哪里?”
诡异的沉默忽然扩散开,蝴蝶忍却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转瞬间她便明白了什么。
明明是没有心的鬼,连自己亲手杀死的人的名字都能记混,却在听到那个少女的名字的名字时卸下一切伪装。
“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蝴蝶忍说:“因为你也没法去往她所在的地方。”
在被童磨吞噬的时候,蝴蝶忍忽然想起了她消失前所说的话。
那个少女分明连意识都不清晰了,却还在询问她:“我没有变成鬼,对吧?”
蝴蝶忍对她说:“对。”
得到了认可的少女,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从人类……变成鬼的时候,这个过程……晴明大人说过……是生成。”
“我……还停留在……生成,”少女固执地对她解释:“我……没有吃人……所以……”
“所以啊,”蝴蝶忍说:“你还是源睦月。”
一直都是。
第79章
童磨从小就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他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 也知道自己的笨蛋父母都在做着虚妄的梦。不仅是他们, 其他人也是,要不然怎么可能会有【万世极乐教】这种东西出现呢?
把所谓的希望都寄托在【神明】的身上,因为童磨有着异于常人的白橡发色和彩虹色眸子, 就坚信他能够听到神明的声音。
是有多么愚蠢,才会做着这样的梦?
但童磨从小就是个很善良的孩子。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神明的声音,也从未感受到特殊的感觉, 甚至连普通人都拥有的感情, 他也一点都感觉不到。但童磨还是会顺着他们的意思, 怜悯同情着他们, 和他们一起构建着虚妄的【万世极乐教】。
因为那些大人们需要他这个【神子】。
年幼时的童磨度过了毫无趣味可言的童年, 背着母亲四处乱来的父亲,以及因陷入疯狂而举刀杀死了父亲的母亲。
那对夫妻从未教会他什么是正常的想法, 也从未教会他正常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