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明熙帝身旁搀扶着他的怡妃,面上则是直接挂上了一抹明晃晃的嘲讽。好在这黑灯瞎火的,也没人看得出来。
二皇子用剑撑地,不让自己狼狈地倒下。他努力地抬起头,睁着满是血污的眼睛,看着上方,自己曾经最为崇拜的父皇,嗤笑一声。
慢慢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万军齐静,万马齐喑。只余二皇子的笑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张扬着,放肆着,越传越远。
明熙帝被这笑弄得心中瘆得慌,看着不知悔改的二皇子,甩袖怒斥:“你这是作甚?不忠不义,不孝不悌,如今还拒不认罪。老二,你当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二皇子终于笑够了,抬头看着明熙帝,明明已经灰败的双眸此时炯如明星,蓦地爆发出一阵愤恨的光芒。
看着明熙帝状似悲伤的疾言厉色,二皇子上前两步,极为不敬地扫视着明熙帝的面庞,似乎是想要找出些什么,可最后又仿佛徒劳无功:“父皇啊,您真的是儿臣的好父皇。您总说儿臣是您最疼爱的儿子,还说等以后,会让儿臣继承大统。可您呢?为了自己的权力和野心,给了儿臣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却迟迟不肯立儿臣为太子。甚至怕儿臣背后的甄家一家独大,还抬了六皇弟来与儿臣作对?这就是您口中所说的最疼爱吗?”
明熙帝被二皇子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气得面目通红。怡妃见了,慌忙上前扶住明熙帝,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您若是不愿放下手中的权力明说就是,何必给儿臣这么一个假象?”二皇子的声音猛然拔高,一字一句,振聋发聩,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儿臣一直都是那么的尊重您,敬爱您,把您当成天神一般崇拜。可是,为什么您连儿臣一点小小的心愿都不愿意实现?”
“雪姬乃儿臣一生挚爱,儿臣想要与她长相厮守,白头一生。母妃嫌弃雪姬出身低贱,认为她不配做皇子侧妃。儿臣就去求您,求您网开一面,求您高抬贵手。儿臣愿意放弃皇子的身份,只要和雪姬隐居山林。可是您呢——”
眼见着二皇子即将说出皇家秘事,明熙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甩袖怒斥:“够了,你这逆子,给朕住口。”
可二皇子并没有住口,反而是癫狂地大笑:“您说,雪姬诱惑皇子,害得儿臣失仪,是为诛九族的大罪。您说,这等不清不白之人,定不能容许她活在世上,污染着皇室的血脉。您说,儿臣生为皇家之人,此等行为,是有损皇家清誉,玷污先祖英灵。”
“从头至尾,您在意的只有皇家的名声,在意史书会不会在您的功绩谱上留下儿臣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您从来没有在意过,儿臣的心思,在意过,儿臣是个人,有着自己的七情六欲,而不是你手中,可以被您随时拿起,随时抛弃,随时操纵的棋子。”
二皇子此时已经是泪流满面,睁着通红的眼睛,恨恨地看着明熙帝:“若是仅是如此,也就罢了。要怪就只能怪儿臣投胎到了皇室。身为皇子,受天下奉养,自是要为天下做出牺牲和让步。这是身为皇子的职责,儿臣都懂。”
明熙帝听着二皇子猛然拔高地声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见着二皇子形若疯癫,面上闪过慌乱,刚要开口让人把二皇子拿下。
可惜在这之前,二皇子就已经把积在心底多年的怨气发泄了出来,好像找了了一个突破口,恨不得把所有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屈辱公之于众。
二皇子看着明熙帝,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可是您做的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儿臣。后来儿臣才知道,您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就是怕儿臣退隐山林之后,没有人能够和六皇弟对抗。您怕六皇弟在朝堂上一家独大,动摇您的地位,您怕惠贵妃娘娘和怡妃娘娘在后宫联手弄权,您怕镇国侯府和江南陈家趁机联合打压甄家,您怕从此朝堂再无人能挡六皇弟的锋芒。所以您杀害了雪姬,逼得儿臣不得不留在朝堂,逼得母妃不得不尽心为儿臣谋划。”
说到最后,二皇子越来越激动,抬起手极为大逆不道地指着明熙帝:“说到底,无论是儿臣,还是六皇弟,十一皇弟,抑或是母妃,惠贵妃娘娘,怡妃娘娘,还有早逝的三皇弟,都不过是您手中为了权力和地位所制造玩弄的一颗棋子罢了。”
“您也没想到,终有一日棋子会反噬他的主人吧?若非如此,我又为何如此执着权力,不过就是想要摆脱您的掌控,不想再做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废物。”
怡妃听到二皇子提起早逝地三皇子,眼神越来越冷,用尽了最大的克制才忍着没让自己失态,没让自己尖利的指甲戳进明熙帝的手臂。
六皇子听着二皇子吐露出这些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愕然不已。
他一直以为雪姬的死是甄贵妃和做的手脚,可是他着实没有想到这里面居然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而此时明熙帝气息紊乱,哆嗦着手指着二皇子,气急败坏:“来人,来人,快把这逆子给朕压下去。”
“都给本皇子住手。”二皇子大吼一声,看着六皇子,突然就笑了:“六皇弟,我能和你说几句话么?”
怡妃眉头一皱,开口阻拦:“老六,不要过去,当心有诈。”
六皇子摇了摇头:“怡母妃,您放心吧,儿臣自有分寸。”
说着,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朝着二皇子的方向走去。
“老六啊。”二皇子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竞争了一辈子的兄弟,突然就笑了,抬手搭上了六皇子的肩:“二哥如今犯了重罪,二哥也知,斩草除根是咱们皇家一贯的手法。只不过二哥求你,给可卿一个体面的葬礼可好?”
想到六皇子可能不知道秦可卿是谁,二皇子慢慢道:“宁国府嫡孙媳,贾蓉的妻子秦可卿,她是我和雪姬的女儿。本来想瞒着她的身份,可我也想通了。这种事,又哪里瞒得住?就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
二皇子直起身子,看着六皇子,向来高大尊贵的男子此时眼中已经带上了泪光:“雪姬活着的时候,我没能给她实现我的承诺。如今她只有可卿这么一个女儿,我也没能让她享受到公主郡主该有的尊荣。二哥就求你一件事,至少让可卿走得体面,不要让她死后还做一个孤魂野鬼,不得善终。”
六皇子沉默良久,最终道:“二哥,我答应你,我不会杀害你的儿女,但我会圈禁他们。只要他们不再想着为你报仇复辟,至少我会让他们一生无忧,给你留下一条香火。”
二皇子看着六皇子,确定他没有说谎,最终舒了一口气:“二哥知道,你是好样的。重情重义,不像父皇那般,冷心冷情。”
微微弯下了腰,二皇子深深道:“老六,谢谢你。”
就在这一刻,二皇子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小刀。
怡妃见了惊声叫道:“老六,小心。”
六皇子堪堪反应过来,就见二皇子右手一转,将刀在自己的脖颈上深深地划了一道。
六皇子睁大了眼睛:“二皇兄。”
蹲下身,六皇子接住二皇子慢慢倒地的身体,不敢置信:“二皇兄,二哥。”
二皇子看着六皇子,突然间就笑了,如释重负。他抬起手,拍了拍六皇子的脸,吐着血,用微不可察的声音道:“老六,听哥哥一句劝,好好对待十一弟。他是真心待你的。不要猜忌他,防备他,最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二皇子的手渐渐地垂了下去,声音也越来越低:“谁说咱们皇家没有真情?老六,我和你斗了一辈子,我也累了。为了那把椅子,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思?最后不过是闹得父子失和,兄弟阋墙。”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二皇子看着六皇子,费力地咳了几下,胸腔发出沉闷地声响:“老六,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和十一弟,那样纯粹的感情,不要因为皇位,因为权力变得如同我们一样。不要像父皇那般,争斗一生,最后一个人冷冷冰冰,亲人爱人都离他而去。成为那冰冷皇座上,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说着说着,二皇子眼神逐渐涣散,茫然地看着前方,伸出了手,似乎是在触碰着什么,喃喃道:“雪姬,我来找你了。”
大庆明熙二十八年秋,帝二子司徒钰于秋狝行宫起兵,六子瑛镇压。二皇子当众自刎,追亲王,谥义忠。帝悲痛过度,气虚血瘀,不理朝事。遂传位于六皇子,改年号‘德泰’,史曰‘德泰帝’。
第1卷 第70章
历时一月,二皇子谋反一案终于拉下了序幕。
六皇子登基,住进了历代皇帝才能住的升阳宫,只等来年,改年号德泰,彻底标志着属于新帝的时代的到来。
明熙帝则退居二线,从住了二十八年的升阳宫搬进了大明宫。
皇位交接,自是少不了一系列的封赏。
新帝生母云惠贵妃顺理成章继位太后,居凤和宫,颐养天年。十一皇子生母进封太妃,帝特赐居凤安宫。
先后宫内命妇,皆进一等,统居翊清宫。
魏国淑阳长公主,为新帝姑母,德高望重,进封楚国魏国淑阳大长公主。
六皇子妃孟氏妻凭夫荣,荣居凤宁宫,执掌后宫,母仪天下。
侧妃刘氏,封贵妃;侧妃赵氏,封淑妃;侍妾江氏,虽出身低贱,却因诞育皇子有功,封柔嫔。
帝长女徽宁郡主,进封徽宁公主;二女司徒心婉,进封文安公主;长子次子,皆封皇子。
其余侍妾因位分太低,便不一一赘述。
后宫封完,便是前朝。
镇国侯府从龙之功,兼太后母家,功不可没。镇国侯云浩然,进封秦国公,领兵部尚书,加封太傅;二房吏部尚书云正然,进丞相,加太子太师衔。
孟府为皇后母家,依照惯例,封承恩公。
大皇子因忠顺恭谨,又为陛下兄长,向来闲散度日,不幕权势,封为忠顺亲王。其余诸位皇子也多有加封。
最值得可说的便是十一皇子司徒瑾。
新帝力排众议,封其英王,嘉恩特许,世袭罔替。改原六皇子府为英王府,命其直入吏部历练。
兄弟情深,棠棣雍雍,封号便可看出新帝对皇弟的浓浓爱护期许。
镇国侯府,不,如今已经是秦国公府。
林黛玉坐在云清缓的房间中,看着云清缓,笑着道:“这下,你可就是国公府大小姐了。”
云清缓对自己身份的提高倒是没有很大的感觉,而是耸了耸肩,有些无所谓地道:“管他是镇国侯府大小姐,还是秦国公府大小姐,这又有什么区别?我们这种人,求的也不是那耀眼头衔,说到底,还是要看父兄在朝堂上的地位。否则,就算是王府的郡主,顶着那起子虚名,又有何用?”
这讲的就是义忠王府如今那些郡主皇孙了。
林黛玉虽是闺阁小姐,但如今林如海也不会事事都避讳她。想到那些曾经意气风发的龙子凤孙,如今却只能随着母亲孤零零地居住在一种王府那一隅之地,平素连大门都出不得。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义忠亲王自食其果,但林黛玉终究还是会有些可怜。
说到底,稚子无辜。
云清缓也是同情义忠亲王的郡主皇孙。父辈做下的孽,却要小辈来偿还因果。
但她是新帝的表妹,同情敌人这种事也是万万做不得的,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陛下还是开恩了。虽说平常不能出府,但也没夺去他们读书识字的权利。无论是毓秀书院还是国子监,都是能够去的。只要义忠亲王的儿子们日后不想着做一些什么大事,虽说实职是不能有的,但是领个虚职,一生无忧总归也很好。”
至于郡主。
这个朝代母家稍有些地位的女子都要为了家族而联姻。连公主都不能摆脱这种命运,更何况宗室贵女?云清缓便是同情,也没处说。
林黛玉蹙着眉,看着坑桌,缓缓道:“说来也不是所有的郡主被锢于义忠王府。陛下仁慈,接了温素郡主入宫,留在怡太妃娘娘身边抚养。京城高门交口称赞,大颂陛下仁厚宽宥。不过,有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云清缓乐不可支:“你肯定是不能理解,那么多人,为何偏生选了温素郡主吧?”
林黛玉眉目舒展:“还是缓缓最知我。”
云清缓转过头瞧了瞧窗户,又看向黛玉:“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温素郡主的母亲出身大族周氏,我听大哥说,周氏一族早在前几年就举族投靠了陛下,这是其一。其二,温素郡主早就和怡太妃娘娘暗中有了联系,她就是怡太妃娘娘放在曾经二皇子府的棋子之一。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行宫时,温素郡主单枪匹马,手持长弓,于暗处将义忠亲王的叛军杀了个措手不及,立下赫赫战功。既如此,陛下自是要赏。可毕竟这种事说出去不光彩,索性就让怡太妃娘娘教导郡主,日后说亲,也好便利些。”
黛玉用手掩住嘴巴,过了好久才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温素郡主,当真是奇女子也。”
云清缓赞同地点头。
何止温素郡主,义忠亲王府的女儿家就没一个普通角色。
先是熟知草药暗下毒手的柔平郡主,再是弓马娴熟蛰伏克制的温素郡主。她真的怀疑是不是义忠王府的庶出郡主骨子里都带了隐忍狠辣的基因。
只可惜目前也只有这两位郡主年岁较长。如果再等几年,等义忠亲王府的郡主们都长成了,估计皇位争夺都没表哥什么事了。光是这几个女儿,就可以把朝堂后院给搅得天翻地覆。
云清缓感叹了一番,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左右表哥已经登基,义忠亲王府的那些皇孙郡主再如何,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林黛玉又和云清缓说了一番话,便离去了。
云清缓送走黛玉后,领着白露白霜,捧着自己专门让小厨房炖的枸杞乳鸽汤,特地去找自己的大伯。
来到院子里,秦国公云浩然正躺在太师椅上,惬意地晒着秋冬之日难得的阳光。袁氏坐在云浩然身边,剥着身前小银盘里满满的松子,时不时抬头和丈夫说上几句话,向来爽朗的眉眼也不禁流露出几分难得的温情。
夫妻恩爱,岁月静好。
“大伯,伯母。”云清缓走了过去,行了个礼。
秦国公正和妻子说话,听到声音,看到云清缓,笑道:“缓缓来了。”
袁氏擦了擦有着松子屑的手,朝云清缓招呼:“缓缓,快些过来,吃松子。”
云清缓迈着小小的步伐上前,接过白露手中的食盒放到桌子上:“大伯,这是我让厨房炖的枸杞乳鸽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