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意识到了什么,想要上前,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魂随风散,成了那孤零可怜的北邙乡女。
林如海双目赤红,悲痛地大声叫道:“玉儿——”
不顾形象地想要打碎那层屏障,可是手都被捶出了血,仍旧没有捍动一丝一毫。
“玉儿啊——,玉儿——”
林如海的手不停地捶着,凄厉的嗓音如杜鹃啼血。
不知喊了多少声,悲鸣渐弱。林如海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看着木塌上女儿已经冷却的尸身,喃喃:“玉儿。”
第1卷 第14章
林如海猛然睁眼从床上坐起,掀开锦被,跳下床,想往黛玉曾经住过的院落跑去。
可是双足才一踏上冰凉的地面,就猛地打了个激灵。
一股浸人的冰冷从足心直冲脑门,林如海被这彻骨的寒意一激,才反应过来,玉儿已经被他送去远在京城的外祖家了。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林如海无力地坐在了榻上,左手扶着雕花的床栏,右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接着捂住胸口。
方才的梦境是如此的真实。
直到现在,林如海都如庄周梦蝶,游园惊梦。
明明清楚女儿正在外祖母家好好地生活着,受尽老太君的疼爱;可冥冥之中又认为,女儿已经客死异乡,魂归故里。
披了一件袍子,林如海来到窗边,透过圆形的窗棂,看着泻了满院的如水月色,愈发思念女儿和妻子。
玉儿在京城到底过的好不好?明明岳母很是钟怜玉儿,可为什么玉儿过身前,岳母看都未来看上玉儿一眼?
小厮云毫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见老爷站在窗边,脚步停了一瞬,又恭敬地小跑至林如海的身边,双手奉上刚刚送到的信笺:“老爷,京城来信了。”
林如海双眼一睁,从云毫手中将信封一把抢过,匆匆撕开外面包裹着的牛皮纸,展开信笺一字一句地看着。
过了很久,林如海颓然地放下了双臂,一只手搭着窗棂撑着佝偻的身形,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雪白的信纸,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云毫低着头,不发一言。直到头顶上传来一句竭尽平稳的话语:“磨墨,我要去信一封至镇国侯府。”
才恭谨道:“是。”
临走前,悄悄抬起头看了老爷一眼,却发现老爷好像和以往不太一样了。
若说曾经是生无可恋,万事皆空;现今眸中却散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燃起了什么希望似的。
云毫摇了摇头,去了书房:主子的事,又岂是他们这种下人能够关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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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正然看着手上大舅子送来的信,眉梢微扬,眼角处是遮不住的喜意。
云清迟坐在一旁,看着父亲,温润的唇角勾着一个浅浅的笑容:“父亲,可是舅父答应您了?”
云正然将信纸放在烛火上,任由火舌舔上雪白的一角,直至信封烧成灰烬,才眉目舒展道:“是啊,这次还是多亏了迟儿你。我儿果真优秀,不愧是被娘娘称赞,我们云家本代最杰出的麒麟子。”
云清迟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木椅的扶手,摇了摇头,轻笑:“舅父在江南把持盐政多年,看惯了魑魅魍魉。单凭着两封信能让舅父怀疑,却不能让他动摇。咱们府上的嬷嬷才是舅父下定决心的关键。儿子又岂敢居功?”
这位嬷嬷曾经贾府的老仆,只因年轻时姿颜容色尚可,碍了当年还是政二奶奶的王夫人的眼,所以被寻了个错处赶出了煊煊赫赫的荣国府。
人虽离开多年,但关系和面子还在,林如海对着嬷嬷的话总归是信上几分的。
更不消说,云正然特意让林如海自己派心腹去京城打听查询。
云正然如今了却一件大事,心神轻松,笑着看向云清迟:“迟儿,你代为父走一趟六皇子府,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殿下。”
云清迟站起了身,双手交叠拱手:“是,父亲。”
顿了顿,又道:“父亲,如此来看,舅父不日便会调任回京,咱们家还是要多多走动运作。这还倒是次要的。如今,林表妹那边反而是头等大事。”
云正然点了点头,看着云清迟,不自觉地摩挲着光滑的扶手:“这我知道。这件事我会和你母亲好好说道,荣国府那边也会去敲打,定不会让他们继续委屈了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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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坐在书桌后,双手交叠与腹前,靠着椅背看着云清迟,眼神中有些不甚理解:“小十一亲自上门,礼贤下士,林如海含糊其辞。甄家金银珠宝,古籍字画抬了不知多少,林如海也是不屑一顾。甚至二舅母亲自上门劝说,他宁可冒着亲缘尽断的风险,也不肯再回二舅母一封书信。可是清迟,他现在为了女儿,竟然就肯投靠到本殿的麾下?”
云清迟挺直脊背,看着六皇子,轻声笑道:“殿下,其实这不难理解。舅父膝下空虚,唯一的女儿又已被送去了外祖家,可谓是了无牵挂。可是如今林表妹在荣国府受辱,舅父哪怕是为了表妹,都会愿意再拼一把,给表妹挣一个锦绣前程。”
六皇子常年身居高位,无法设身处地的想象林如海的决心,不过对于他来说,只要臣子能够效忠,也不必去太过追问缘由。
笑着睨了云清迟一眼,六皇子心情很好地敲了敲桌子:“清迟,此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本殿绝不吝惜。”
云清迟看着六皇子,指了指自己手边的青釉茶杯:“殿下,您知道臣对那些俗物向来不感兴趣。倒是这茶不错,臣尝着满口生香,回味无穷。不如您就赏赐个十斤给臣,让臣日日都能享受口腹之欲。臣就感激不尽了。”
六皇子指着云清迟,“啧啧”摇头:“你呀,可真会挑。这红云茶可是陈家从海外带回来进上的,本殿还是托着怡母妃的福,这才多拿了些。可就这般,府里也拢共不过二十斤,你倒好,居然开口就要了一半。”
不过六皇子也并未感觉有多心疼,而是唤来贴身内侍:“李福,将这红云茶包上个十斤给清迟带回去。可仔细些,若是缺斤少两传到母妃耳中,又不免责怪本殿苛待表弟。”
李福心下一凛,心知殿下这是在敲打他,恭声道:“是,奴才遵命。”
退下时,李福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云清迟,发现这位大少爷仍旧是坐在椅子上悠哉游哉地喝茶,连眼皮子都未抬一下,不免心尖一颤。
前些日子,底下有些人仗着后院主子出身国公府,并且颇得宠爱,不免勾心斗角,故意刻薄生母卑贱的二公子。
偏偏这红云茶又是那位主子最爱的茶叶。
殿下此举,根本就是杀鸡儆猴。
只是云大少爷,到底是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第1卷 第15章
贾元春懒懒地躺在美人榻上,小侍女正跪在榻边,持着小玉槌轻轻地为其捶着腿。
抱琴放轻步伐,悄悄地走了进来,站在贾元春身边,轻声道:“主子。”
元春慵懒地睁开了眼睛,看着抱琴空无一物的手,不由皱了皱眉:“抱琴,红云茶呢?”
抱琴按捺下心中的不安,跪在元春身边回道:“主子,奴才去库房的时候,掌管内库的林公公说,殿下赏了十斤茶叶给镇国候府的大少爷,剩下的要紧着殿下,皇妃娘娘,各位皇孙郡主,两位侧妃娘娘和……”
元春看着抱琴,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和谁?怎的说话吞吞吐吐。”
抱琴身子一抖,将头深深埋下,颤声回道:“和……和江侍妾,所以就没法顾上我们这边了。”
沉默寂静在房中蔓延弥散。
听不到贾元春的声音,抱琴盯着膝盖下猩红织金的地毯,眼睛都不敢抬起。
良久,贾元春翘起涂着艳丽丹蔻的指甲,轻轻道了一声:“江侍妾?”
抱琴低声回答:“是。”
贾元春用手撑着头,向来端庄的银盘圆脸闪过一抹狰狞:“好啊,很好。一个贱婢,仗着生下了皇孙,也敢爬到我的头上来了。”
小侍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垂首跪在贾元春的脚边,身躯颤抖。
抱琴心中虽然害怕,但也知自家小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所谓的端庄慈善,那都是流于表象的借口,遂随着元春的心意低声劝道:“主子,江侍妾自是比不过您的。那种出身,您若是与他计较,岂不是失了我们国公府的身份。”
“说的也是。”贾元春毕竟涉世未深,手段心绪并不如日后那般老练沉稳,听了抱琴的话,扬了扬眉,也觉得颇有道理。
抱琴见主子心意渐顺,安了安心,继续道:“主子,太太前些日子还来信,叮嘱主子定是要牢牢抓住殿下的心。主子若是也能怀上小皇孙,任凭那江氏再有排面,也是越不过您的。”
这话正好说进了贾元春的心坎。
她明白自己身为昭阳宫的人,定是在殿下这讨不得好。
如今殿下不知为何好不容易记起了她,召上了几回。当务之急不是和江氏斗勇斗狠,而是怀上皇孙,才是正理。
抚了抚耳边的鬓发,贾元春静静地思索了一会,随即志得意满地笑了笑:“抱琴,去把小厨房炖的紫参鸡汤端来,待会我亲自给殿下送去。”
抱琴深深俯首:“是,主子。”
她就不信了,她堂堂公府千金,又有正月初一的大造化。哪怕是皇妃娘娘都是做得,如今还对付不了区区一个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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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六皇子来到六皇子妃孟氏的屋中。
孟氏早就知道殿下今夜会来,所以从容淡定地上前伺候着六皇子更衣,又端了一盏参汤至六皇子身前,柔声道:“殿下,喝口汤醒醒神吧。”
六皇子接过碗,喝了两勺,就将其放在了桌子上。执着六皇子妃如雪的柔荑,抬头看着妻子温柔的容颜,轻轻一叹:“青青,还是你最懂我心。”
六皇子妃掩唇一笑,走到六皇子身后替他按着太阳穴:“殿下可是烦心贾氏。”
六皇子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厌恶,似乎对他而言,提起这个名字都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恼怒:“不过是跟老二抬杠罢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竟然敢纵容婢女作践泯儿。当真是不知死活。”
六皇子膝下子嗣不丰,因此对每个孩子都极为重视珍爱。
贾元春仗着最近颇为得宠,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纵容下人轻慢二公子司徒泯。
可算是触到了六皇子最大的逆鳞。
六皇子妃的手顿了顿,幽幽地叹了口气。
随即走到六皇子身前,跪地请罪:“殿下,泯儿受辱,实乃臣妾御下不严。还望殿下恕罪。”
六皇子本来对着六皇子妃是有些气的,但看着跪伏在地的孟氏,心中又是一软。起身上前将孟氏扶起,拍了拍她的手:“不怪你。要怪就只能怪某些人眼大心空,仗着自己有个国公府撑腰,就不把本殿放在眼中了。”
说到最后,六皇子的声音凝成一条线。汹涌怒意自胸口处蓬勃而出,万千心火寂寂然然,最后化为一句冰冷肃然的:“荣国府,不知死活。”
六皇子妃清清浅浅地笑着,又开始替六皇子按摩手上的穴位,温顺地不发一言。
一仆不侍二主。
贾家身为昭阳宫的人,又急不可耐地想要投诚殿下,两边讨好。
想法不错,可真以为殿下是中午那碗被拒之门外的紫参鸡汤,任其玩弄转手吗?
第1卷 第16章
荣庆堂内,贾母含笑坐在美人榻上,边和王熙凤与邢王二位夫人说话,边撑着头看着儿孙们在下面玩闹嬉戏。
贾母昨儿个就遣人去了史家,接了史湘云过府小住。此时史湘云正坐在黛玉的身边,爽朗地和众姐妹大声说笑。
朱红厅内声沸熙攘,好不热闹。
史湘云看着端坐于椅上,娴静安然的林黛玉,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随即挽着黛玉的手臂,亲亲热热道:“林姐姐,今日云家妹妹过府做客,我们又有新的姐妹一同玩罢了呢。”
林黛玉的面颊陷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抬手轻轻捏了捏湘云的鼻子:“你这个促狭鬼,今儿个可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又多了一个姐妹同你一道玩耍。瞧把你高兴的。”
宝玉转眼见湘云黛玉靠在一起说笑,只觉得赏心悦目。
姐妹们就应该这样好才是。
但又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遂不甘示弱地也跟着过来凑趣:“两位妹妹在说些什么,也让我们一道乐乐。”
黛玉还未说话,湘云就捂着嘴咯咯笑道:“在说我们又要有一位新妹妹了呢。也不知见到了这位云妹妹,爱哥哥会不会就因此冷落我了。”
说到最后,语音上挑,似嗔非嗔,似怒非怒,倒像是在怨怼撒娇一般。
黛玉听闻湘云此语,垂下双目,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了蜷,静默不言。
缓缓是林家的亲戚,和贾府根本就八竿子打不到一块,更不用说史侯府了。
自己不过是客气两句,加之湘云是女孩儿,也没甚大碍。
可是宝玉身为外男。湘云这话,委实是有些不着调了。
偏偏宝玉毫无所觉,拍了拍手,脖子上的鹅卵大小的通灵玉随着他大红的身影轻轻晃动:“云妹妹此言着实诛心。两位妹妹我自都是欢喜的。众姐妹齐聚一堂,这本来就是天下一等的大好事。云家妹妹就应该多来来我们府,远离镇国侯府那等污浊之地,才好呢!”
薛宝钗恰好走到了几人的身边,听到了宝玉这话,美目中飞速掠过一抹不着痕迹的嘲弄厌恶。
却还是绽着完美无缺的笑容,看着宝玉,柔声岔开话题:“宝玉,这种话可不得再说,若是让姨母知晓,又要怪你口无遮拦了。”
宝玉并不怕王夫人,但是又不愿反驳温柔可人的宝钗,只得拱手作揖,连声道:“宝姐姐教训的是,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正说笑间,有丫鬟打着帘子进来,朝着贾母行礼:“老太太,云大姑娘的轿子已经进了二门了。”
云清缓坐在轿子里面,感受着轿子停了几道,复又被抬起。便明白,她现在是走着黛玉曾经走过的路程,终于进到了那所谓“连造反都不怕的”荣国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