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人的记忆碎片不同,是个仿佛不会结束的梦。
她知道这是梦,但有时候又会忘记,因为一切异常真实。她原本没有资格品尝的仙馔密酒滚落喉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闻得到奥林波斯的遥远馨香。那是赐予永生的金色酒浆独有的香味,也是神明散逸的气息,熨着她笼罩她,被她一并吞进去。
酒意钻进皮肤下面,绵长而剧烈地燃烧,她以为自己融化了,转而好像又变成清泉,自然而然地沸腾。
最后潘多拉是热醒的。天已经完全亮了,纱帘挡不住的日光爬上床尾,烤得被褥发烫,催她醒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顶,潘多拉怔了怔,想起这里是赫尔墨斯的神庙。
她立刻支身坐起,颇为狼狈地低头。她入睡得匆忙,身上依旧是昨日那条麻纱长裙,腰带都忘了解开。
整理领口衣褶时,潘多拉停顿了一下,好像没有找到本该在那里的东西。可梦境当然不会在现实中留下痕迹。热气直冲双颊,她抑制不住,突然重新卧倒,翻身朝下埋进柔软的皮褥。上次就算了,怎么会……
潘多拉蹑手蹑脚走到外面的房间。赫尔墨斯不在。小几上摆放着沾着晨露的鲜果,还有一碟子面包。她没有进食,而是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昨晚的走廊,在牧羊犬形状的喷泉前驻足。
泉水碰到脸颊时显得格外凉,潘多拉拍了好几捧水,才终于把离奇梦境遗留的滚烫余韵驱散干净。她随后折返,准备取块面包点饥。
坐上长榻之前,她垂眸咬了一下嘴唇,随即很快将这丝不自在掩饰过去。慢条斯理地剥开石榴,她一颗颗地将殷红的果粒掰下来,以此集中注意力。指尖逐渐被石榴汁染成淡绯,她积攒起底气,甚至有些理直气壮地想道,赫尔墨斯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她做了什么梦。
熟悉的琴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潘多拉起身,循声走过已然不再陌生可怖的长廊,推开最后一道门。
门后不见赫尔墨斯的身影,只有湛蓝的海面起伏着。
她呆了呆,随即感觉到什么似地转身抬头。
赫尔墨斯高坐于立柱门楣之上,与她对上眼神,露出被抓到般的狡黠笑容。
潘多拉感到身体里蓄养的那团热意颤抖了一记,不安揪紧的藤蔓愉快地舒展,仿佛从赫尔墨斯的笑颜中汲取了什么养料。但它很快又开始不安分地用毛茸茸的叶片磨蹭她的胸口,痒却轻柔,意思很明确,还想要更多。而现在,潘多拉已经很清楚这团蠢蠢欲动的东西是什么。
她不禁微笑。
赫尔墨斯沉默了一拍后问:“要不要上来?”
潘多拉下意识点头,随即又摇头。神庙主人就算了,她爬上神明居所的屋檐是不是不太合适?
她正犹豫着,腰间忽然一紧,眼前景物模糊又清晰,赫尔墨斯已经将她带了上去。
“睡得怎么样?”他看着闪光的海面,揽着她没松开,似乎意在防止她从略带坡度的屋顶上滑下去。
对这个问题潘多拉早有准备:“昨晚在梦里,我没有看到什么可怕的事。”
赫尔墨斯闻言转过来。她匆忙地佯装远眺晴空映照的水波。
“那就好。”
神使的声音几乎贴着耳畔,吐息吹动颊侧散发,若有似无的痒落在肌肤上。潘多拉垂落的睫毛轻轻颤抖,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侧眸打量,怀揣一点不能言明的期待。他还没解释昨天那个吻。
赫尔墨斯与她贴得比意想得还要近。
她再度清晰地看见包裹他瞳仁的那圈奇异而美丽的暗金色,呼吸一滞。
他也为这么近距离的对视而怔忡。海风带起潘多拉的卷发,他好像还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伸手将阻挡的发丝别到她耳后。
那一刻潘多拉竟然觉得,他随时可能凑得更近吻她。
但赫尔墨斯的眼神忽然闪烁起来,显得有那么一点心虚。他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我有一些需要处理的事,不得不离开几天。”
这消息太过突然,潘多拉没有作声,只是垂眸。
赫尔墨斯放柔声调:“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能解决。但我来回跑一趟所花的时间对在这里的人而言就是几天。”
潘多拉颔首:“我会等您回来。”
“至福乐原大体上没什么危险。但是保险起见,我离开期间,你就住在这里。食物和水都不用担心。如果有不速之客,他会在我的门廊中迷路。而且,即便真的发生什么,在伊利西昂外,我也能掌握神庙中的状况。”
这些安排还不够。
“另外,我准许你打开并通过这座神庙和那座神祠的所有门户,”赫尔墨斯说着执起潘多拉的右手,在她手背上画了一串符号,印记短暂地发光后消失,融入她的皮肤,“并且,我给予你通向我在伊利西昂居所的钥匙。你触碰的任何一道门的锁孔都可以成为通道,将你带回这里。”
“您……是要去办什么危险的事吗?”潘多拉蹙眉。他给她做好了各种逃回神庙避难的准备措施,就好像已经知晓他离开期间会有不测发生。
“不,只是以防万一,免得你真的遇上什么困难我无法立刻赶回来。”赫尔墨斯答得泰然自若,她心中安稳不少。他又调侃地眨眼睛:“我宁可多想一些。毕竟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我不在,试图把你骗走。”
明知道赫尔墨斯只是在开玩笑,潘多拉还是不禁说道:“我哪里都不会去,就在这里等您回来。”
他闻言怔然沉默了须臾,随即笑了:“那也没必要。我又不打算把你关在这里。白天你可以自由在外面走动,只是注意,不要误入其他神祇的殿堂。”
她用力点头。
“最近的村庄也要走很久,我可以让法奥每天过来替你解闷。”
说到法奥,潘多拉不自在起来。她看向别处:“我不仅骗了他,还爽约了没去找他……他大概不愿意来陪我。”
“他知道你在这里。只要你开口邀请,他没理由拒绝,”赫尔墨斯的笑意加深,“你不是偷走了他的心?”
他看起来毫不介意。潘多拉抿紧嘴唇。
“放心,他不敢在我的神庙里对你做什么。况且,他虽然能变成大人的模样,心灵上还是个孩童,因为--”赫尔墨斯收声,难得露出无奈的神色,“先不说了。再这么拖下去,我可能永远走不了。”
虽然是抱怨,但听上去更像温柔的叹息。
他带着她落回地面。赫尔墨斯非常自然地俯身,仿佛要亲她,半途突兀地伸手,哄孩子似地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我很快就回来。”
语音未落,潘多拉只是一眨眼,众神的信使就已经不见踪迹。
潘多拉在原地站了许久,才重新回到神庙内部。如赫尔墨斯所言,神庙中的所有大门都对她敞开。她走过以浮雕装饰的长廊,转进黑暗中彷徨造访过的殿堂。那似乎是神庙主体的内殿部分,正中摆放了一把石椅,但主人不在。
椅子后的墙上开出两扇小门,门后是储存用的小房间。里面有很多潘多拉无法辨识的物件,不难揣测非常珍贵。但她对财富缺乏兴趣,而且她知道贸然拿起神明的秘宝很可能会付出代价,只是看了一眼,便关上了门。
再往外是接受供奉的外殿,穿白袍的祭司们清扫地面,看护燃烧的熏香与油灯。他们看不见潘多拉,她打开连通内外的大门时没一个察觉,经过她身旁时同样目不斜视。
她便走到外殿的神像前,大胆地抬头端详。
伊利西昂的神像都栩栩如生,但看了一会儿,潘多拉还是觉得石像缺了点什么。她转身一路走出神庙大门。昨晚她是从锁孔中被拉进来的,根本没机会看到神庙样貌。
汇聚于至福乐原南端的建筑物外观和结构都大同小异,差别只有规模。
赫尔墨斯的居所确实比阿尔忒弥斯的小,但地势更高,广场尽头是一段长而宽阔的阶梯,直通山脚下。潘多拉就在台阶顶端坐下,单手支颐,望着绵延铺陈开的平缓丘陵与原野出神。
想着想着,她的面颊又沾染上淡淡绯红。
也许法奥是对的,喜欢和爱慕都很简单。她的答案已经思索清楚,甚至化形梦境逼她面对,那么唯一未知的就是赫尔墨斯对她的看法。潘多拉又想起他陡然变得亲昵起来的举止。随后不由自主在记忆里搜寻符合她愿望的蛛丝马迹:她能不能认为……他也是有一点喜欢她的?
然后呢?
阿芙洛狄忒与牧羊人那样短暂的邂逅吗?潘多拉咬住嘴唇。她竟然觉得那不够。但她也知道,可能她无法奢求更多。
况且,她甚至不知道离开伊利西昂之后,创造她的众神给她安排了怎样的道路。赫尔墨斯教授她言语与骗术一定有目的。其他来自神明的礼物也有原因。但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反而变得难以启齿。潘多拉心头生出懊悔,为什么她没有一开始就询问赫尔墨斯这方面的事?
然而赫尔墨斯不在,反复考虑这些问题也更像是一种打法时间的游戏。
到了第三天,潘多拉逐渐感觉神庙乃至伊利西昂过于空旷寂静。这感觉从所未有。
法奥来过一次。看到潘多拉走到哪、神庙内哪里的门就对她开启,男孩有点瞠目结舌。有些门没等法奥通过就砰地关上,被关在外面的男孩不免气得大喊又跳脚。之后,听她说起赫尔墨斯给她的“钥匙”,他更是惊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潘多拉就问他“怎么了?”法奥神情微妙起来,别开脸不愿意回答。
她开始想念排笛和里拉琴的声音,在睡梦中也开始聆听动静。
赫尔墨斯离开第四天的清晨,潘多拉被里琴声惊醒。
心跳加快,她难以自抑,立刻循琴声而去。
她走出大门,穿过无人的广场,在台阶前迟疑地停了片刻,最后还是一路走下长阶梯,追着里拉琴熟悉的悦耳低唱在中途折入半山腰的石板路。她经过了阿尔忒弥斯的神庙,想起赫尔墨斯的嘱托,小心不踏进狩猎女神的领地。
再追踪着琴音走了一阵,道路前方竟然是一片树林。
这里原本不该有林地。潘多拉困惑地停下,但轻柔的乐曲在欢迎她,催促她继续前进。
不对劲……
警醒的念头还没来得及现形就融化在里拉琴声中。
潘多拉如堕梦中,脑海昏昏沉沉,身体却被美妙的乐声蛊惑,急切地分开月桂树的枝桠前进。
琴声越来越明晰。潘多拉眼前豁然开朗。
青年坐在高高的三脚凳上,怀抱里拉琴。他抬头看来,放下珍爱的乐器,起身后更显高大,面容辉光四射,月桂冠冕下的卷发宛如流金。奥林波斯众神之中,只有一位以“光辉灿烂”的别号为凡人知晓。
哪怕没有雅典娜赐予的智慧,潘多拉也能够立刻辨认出这位神祇的身份。
“潘多拉,我带你回奥林波斯。”主司预言、艺术与治疗的阿波罗清声宣告。
第1卷 第16章
“伟大尊贵的阿波罗,为什么是您来带我走?赫尔墨斯呢?”潘多拉不安地咬住嘴唇,以崇敬且略带祈求的眼神看着阿尔忒弥斯的双子弟弟。
“父神宙斯临时命令他去办一件要事,可能要花一段时间,我代替他来接你。”阿波罗噙笑应答。说话间月桂树林消失不见,四匹神驹牵引的金色马车从天而降,停在阿波罗身侧。他有风度地朝潘多拉伸出手。
潘多拉乖顺地颔首,依言走过去登上神车:“好,我明白了。我跟您走。”
阿波罗有些惊讶,他比洋面更深邃、又与星辰同等明亮的湛蓝双眸锁住她的脸庞,仿佛她是摊开供阅读的纸莎草纸长卷,不论什么隐匿的想法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这充满探究的审视令潘多拉不知所措。她从睫毛下看他,十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澄净的灰色眼睛胆怯地泛起水光,嗓音中透出的敬畏毫无作伪痕迹:“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我们这就出发。”阿波罗收起打探的视线,非常自然地吐出溢美之词,“你比传闻中还要美,我有些惊讶。只从姿容上而言,我敢说地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你。原来赫淮斯托斯只要认真起来,也能打造出这样的杰作。”
潘多拉垂下头,似乎为直白的称赞而羞赧了。
阿波罗见状加深笑弧,一提缰绳,催动神驹驰上天空。
“啊。”潘多拉忽然低呼一声。
“怎么了?”
“雅典娜赐予我的那袭白袍……因为之前它被偷走过一次,我害怕再丢失女神赠予的宝物,就把它放在了居住的小屋里。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让我去把它取来换上?”
阿波罗没有立刻回答。
潘多拉立刻动摇了:“您如果觉得太麻烦,那就算了。但如果雅典娜注意到我没穿着她赐下的衣袍……求您帮我解释。”
“无妨,”阿波罗随意地摇摇头,“你说的小屋在哪?”
“在更北边远离村庄的山丘上,从这里就能看得到,您看。”
阿波罗意外地眯起眼睛:“我以为你住在赫尔墨斯的神庙里。”
潘多拉摇头:“昨天我和法奥--法奥是我在这交到的朋友,我和他一起到赫尔墨斯的神庙去汇报近况。神庙台阶最下边附近有一片非常漂亮的番红花,我和法奥采了许多准备编成花环,但是逗留的时间太长,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法奥可以自己回去,但入夜之后……我不敢再在外面行走,就请求祭司们让我和他们借宿了一晚。”
金色马车向小丘靠近,她继续解释:“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都住在这里。您看,那后面就是赫尔墨斯的神祠。他在伊利西昂时,我每天都到那里向他问好。”
阿波罗驭着神驹稳稳落地,停在神祠与小屋之间的空地上:“去吧。”
“请您稍等,我很快就回来。”潘多拉提起裙摆,快步离开。
透过面朝神祠的小窗,阿波罗看到潘多拉推门而入,走到墙边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皎洁无暇的长袍。她捧着白袍往另一侧走,好像将它搁在了床头,随后她便解开金腰带,褪下身上更朴素的麻纱裙子。她对石屋显然很熟悉,知道更衣时可以随手将拆解下的腰带和其他饰物放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