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树洞的黑暗,外面又一下子太亮了,潘多拉眼睛里泛上不带泪意的水光。只是对刺目光线的生理反应。
被带到阿波罗面前时,潘多拉好像根本忘了应该害怕她欺骗过的神明。她只是半垂着眼睑,表情不知道该说是麻木还是冷漠,思绪显然飞到了地平线的彼方。其实她只是头晕目眩,顾不上其他。
法奥揪起眉毛,拽了拽潘多拉的手。
她如梦初醒,视线一抬又低垂下去,没有直视阿波罗或是阿尔忒弥斯的脸容,什么都没说,只有嘴唇翕动默念,像在祈祷。这缄默的姿态与其说是敬畏更像是妥协。
众神的杰作已经有了性格,不仅将狡猾藏在安静温顺的外表下,还倔强又傲慢。阿波罗眯起眼睛,居然没有发作怒气,只是冷冷地说道:“到此为止了。赫尔墨斯飞得再快也晚了一步。跟我走。我会和赫淮斯托斯商议,也许应该把你回炉重造。”
潘多拉闻言没什么反应,法奥颤抖了一下,抓紧了她的手不愿意松开。
“法厄同。”
男孩不甘地退开了。
阿波罗见潘多拉站着不动,耐心见底,便去捉她的手臂。
下一刻,阿波罗猛地朝后飞掠,阿尔忒弥斯拉弓。
金光与阿波罗擦身而过,钉住他片刻前站立的位置。
“赫尔墨斯!”阿波罗怒喝。
扬起的草屑尘土落定时,潘多拉已经不见踪迹。
只剩金色短剑斜插进地面,那是斩落过百眼巨人阿尔戈斯头颅的神之兵器。
第1卷 第18章
赫尔墨斯停下脚步时早已将伊利西昂甩在身后。
青空与太阳消失了,目之所及尽是黑沉沉的雾气。
他低头,与怀抱着的人视线相触。
“赫尔墨斯,”潘多拉念出他的名字,粲然而笑,缭绕的黑雾仿佛也随之退却,“您真的赶来了。”
“我已经很久没跑得那么急了,”赫尔墨斯将鼻尖埋进她的发间叹息,磨蹭了一下,他已经知道她安然无虞,还是忍不住出声再度确认,“没事吧?”
潘多拉轻轻应了一声,往他怀里更深处钻。赫尔墨斯顺势放她下来,以便更好地用双臂抱紧她。这个拥抱和之前赫尔墨斯宽容的庇护姿态有所不同,胸膛大力挤压着胸膛,后背和腰上的手臂愈发收拢。潘多有点喘不过气,但这轻微的窒息感反而带来奇异的欢愉,她甚至忘了探究原因,任由赫尔墨斯抱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询问:
“不仅阿波罗,阿尔忒弥斯也被惊动了。他们会为难您吗?”
赫尔墨斯察觉自己失态,不动声色地松开她:“我不清楚阿波罗到底为何而来,但我现在就回伊利西昂劝他离开。”见潘多拉眼神惴惴不安地闪烁,他唇角笑弧加深,语调放柔:“不用担心,这不是我第一次和怒气冲冲的阿波罗交涉。但保险起见,你得在这里稍等我一会儿。”
“这里是……?”潘多拉才发觉周围寒气森然。环绕他们的阴沉雾气像成群盘桓不去的鹫,看准时机凑近,就为了窃走她身上的热度。
“冥界,”赫尔墨斯轻描淡写地答道,“除了我与彩虹女神,奥林波斯众神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踏入这片日光无法触及的领域。对你而言,没有别处比哈得斯与珀耳塞福涅共同统御的地下国度更安全。”
他说着解下浓紫色的披风,将潘多拉严严实实包裹住:“这会保护你不受冥界气息侵蚀。”
神使的披风阻隔寒气,潘多拉松弛肩膀。
“另外,我想请你帮我暂时保管一件东西。”
她为他郑重的口吻愣了愣:“好的。”
赫尔墨斯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与小臂同等长短的双耳瓶。潘多拉小心用双手抱住,没想到瓶子居然轻若无物,拿着丝毫不吃力。
“不要打破瓶口查看里面的东西。我离开期间会请熟人确保你的安全。”赫尔墨斯说着握住双蛇杖,轻轻朝前挥舞,浓重的雾气立刻散开后退,露出一片青灰色的水泽。
岸边灰白色的金穗花轻轻摇曳着分开,一叶轻舟穿过稀薄的雾气靠岸。
船夫穿着半遮脸的斗篷,嗓音沙哑:“赫尔墨斯。”
“卡戎,能否拜托你照看她一会儿?”
对方意外地停顿片刻才说:“她的生命还没有走到尽头,不该来这里。”
“就当看在我与你交情的份上,帮我一个忙。我很快就回来带她走。”
卡戎陷入沉默。
潘多拉知道卡戎是载亡者渡过阿刻戎河前往彼岸的船夫。她从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这位地下的神灵见面,更不要说要被交给他照看。
就在她以为卡戎要拒绝的时候,船夫点了点头,无言地示意她踏上小舟。
潘多拉一只脚踏上渡船,不安地回头。
赫尔墨斯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我很快就回来。”
长长的船桨划开水面,金穗花盛开的水岸与神使一起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远离岸边之后,水雾再次变得浓厚。从岸边眺望时水面呈现冷冷的青灰色,然而一旦行驶在水波间,即便往船舷旁看,也只瞧得见到灰白的雾气。那颜色与金穗花极为相似。潘多拉索性收回视线,垂头盯着披风在膝头堆叠出的褶皱。
普罗米修斯,奥林波斯的礼物,怀有戒心的提坦神族……从树洞内部无意获取的线索再次浮现脑海。她是众神送给那位在人间的提坦神族的礼物?众神为了拉拢普罗米修斯之弟,才创造了她?赫尔墨斯又为何对此始终语焉不详?她不敢再想下去,将神使的披风裹得更紧,飞快地瞟冥河船夫一眼。
卡戎始终一言不发。
轻舟沉默地在雾气中穿行了一阵,停下不动。
潘多拉无措地抱紧双耳瓶,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卡戎。
卡戎支着桨立在船尾,淡淡道:“除了我的渡船,没有谁能抵达阿刻戎湖的中心。剩下就是等赫尔墨斯回来,我将你送到岸边。”
潘多拉面露讶色,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阿刻戎湖?我以为阿刻戎是一条河。”
“既是湖泊,也是河流。”卡戎简洁回答。然后,像是为了预先堵住她可能有的其他问题,他抬手褪下了斗篷的兜帽。
兜帽下露出一张苍老且令人生畏的面容。冥河船夫的颧骨极为突出,双颊瘦消,白胡须凌乱,蓝灰色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有炽焰在瞳仁中燃烧。
潘多拉怔了须臾,却没有挪开视线,反而又抛出一个问题:“您为亡者摆渡,但现在因为我停在这里,这样等着过河的人该怎么办?”
卡戎答非所问:“你不害怕我。”
“我应当畏惧您吗?”潘多拉微笑着反问。那是个混合了世故狡黠和天真好奇的笑容。
“搭乘这艘船的乘客在看清我的脸之后都会心生畏惧。”
“可您对我没有恶意。”
在某些方面,潘多拉已经拥有了超出外表同龄之人的知识与技巧。但在另一些方面,她根本不懂得要受思考上的束缚。比如美丑,比如凡人的道德对错,她明白这些概念,但并不被它们左右情绪与判断。雅典娜赐予的灰瞳让她看清更深处。
卡戎沉默地注视潘多拉片刻,撑桨再次驱使小舟前进。
相对的水岸在船桨几下起落之间就变得隐约可见。左岸人影幢幢,右岸则被暗淡的雾气萦绕,看不分明。分割两岸的河床逐渐变得平缓,水流最终汇入小舟停驻的青灰湖泊。
“悲苦之河阿刻戎分割此岸与彼岸,与悲叹之河都汇入这片同样名为阿刻戎的湖泊。而我的工作,就是向来到左岸的亡者收取一个银币的船费,给他们喝下遗忘之川莱瑟的河水,最后带他们渡往对岸的金穗花之原。”
卡戎耐心解说的话语无端让潘多拉觉得,可能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些事,但他其实并非不愿意将冥界错综复杂的水系介绍给乘客听。
细看之下,阿刻戎河之上层叠飘着数不清的灰影。每一重都有艘与潘多拉所乘坐的一模一样的小船,与卡戎样貌完全相同的老者撑着长桨立在船尾。
无一例外,每艘船上的乘客只有一人。潘多拉看不清渡船客的脸,那些渡河的人似乎也完全感觉不到彼此的存在,即便重叠到一处也没有反应。
“那些船夫……也都是您?”
卡戎笑了。他笑的时候比不笑看起来更为可怖:“当然。领那些人渡河的每个都是我,在这里与你对话的同样是我。只不过其中的一些‘我’所做的只有收钱、让他们忘记一切,还有划船。”
赫尔墨斯从来没有向潘多拉详细解释过神明的性质。但从这一天她所目睹的一切不难判断,不论是奥林波斯还是大地之下的神明都能同时在许多地方存在。区别只在于个体力量的强弱。
卡戎态度平和,潘多拉不禁多问了句:“虽然对您来说可能没什么区别,但您为什么不用大一些的船同时载许多人过河呢?”
“因为在死亡之时,每个凡人都终究是、也必须是孤身一人。”
潘多拉眸光闪动,抿住了嘴唇。
伊利西昂是受祝福的故去之地,她时不时误入的梦境碎片都是死者遗忘的过往,其中不乏最后时刻的回忆,死亡对她来说依旧是个遥远抽象的名词。
“那么有一天,我也会独自乘坐您的小船渡往阿刻戎彼岸吗?”
卡戎没有立刻回答。他粗粝的嗓音因为放缓略显柔和:“会。但你还年轻,那应当会是许多年后。”
她降生至今的时间只能用天来计数。“许多年”只比死亡要近一点点。即便真正来到冥界,目睹亡者们渡过悲苦的河川,潘多拉还是难以想象自己终将迎来的死会是什么模样。况且,她根本不知道还没正式开始的人生又有什么等待着她。
见潘多拉久久不语,卡戎再次划动船桨远离阿刻戎两岸,淡淡的语声与雾气一同掠过她身侧,宛如叹息:“赫尔墨斯还没回来,等待期间,我不妨带你去看一眼冥界的其他河川。”
※
稍早一些时候,大地之上,通往伊利西昂的入口附近,阿波罗的车架悬停空中,金发蓝眼的神明立于车头,正等待着什么。
他猛地侧首,对着忽然出现的身影冷然说道:“赫尔墨斯。”
众神使者口气更像闲聊:“你似乎料定了我一定会来找你。”
阿波罗举起金色短剑:“这还在我手里。”
“即便我没有把剑落下,我也依旧会来找你。阿尔忒弥斯没有跟来?不--”赫尔墨斯眼神扫过四周,轻轻笑起来,“原来如此,狩猎之神正在某处盯着我,随时准备给我一箭。”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态度良好地询问:“现在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你要闯进伊利西昂带走潘多拉?”
“她为了惩戒人类而诞生,你却想要和她鬼混。”
赫尔墨斯抬了抬眉毛,似乎被阿波罗直白的措辞逗乐了:“我不觉得你有资格教训我克制私欲。而且,你对这个计划原本就缺乏兴趣,要催促我快些将她带回奥林波斯的也不该是你。”
“潘多拉不需要我的赠礼,因此她诞生时我并不在场。但我预见到了你继续与她纠缠不清的未来。”
赫尔墨斯眯起眼睛,口气依旧随意:“那是不幸到足以惊动预言之神的未来?”
“我知道你会去偷盗仙馔密酒,但我来不及阻止你。”
“这指控毫无根据。我可没有从赫柏那里偷任何东西。如果不信,你大可以搜身。”
阿波罗怒极反笑:“现在它当然已经不在你手里了。你打算怎么使用偷来的酒?再度延长在伊利西昂停留的期限?还是甚至说……将它赐予没有资格获得永生的谁?”
赫尔墨斯只是微笑,一副懒得争辩的模样。
“但仙馔密酒只能算是细枝末节。潘多拉留在你身边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我预料到你一定会抗拒,才打算趁你不在带走她。”
“如果后果真的那么严重,那么不妨免掉铺垫,请你用福柏让渡的神谕之舌直接告诉我,你用宙斯赐予的全知之眼看到了什么。”
“我无法完全看清那种未来的全貌,无法捋清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这本来就极为异常。我看见--”阿波罗的双眸湛蓝得妖异,他轻缓吐字的分量也陡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在吟诵诗篇,每一个音节又隐含压迫力:
“奥林波斯降下黑色的雪,雷霆自天空之座坠落。”
一拍停顿。
阿波罗面无表情地盯着赫尔墨斯身后的一点,凝视只有他能看见的光景。
“世间再无凡人念诵赫尔墨斯之名。”
第1卷 第19章 19
父神宙斯统御天空与大地之初,他吞下墨提斯,获取了无穷的智慧与计谋。
多年后宙斯将预知的力量赠予阿波罗,勒托之母福柏则将颁布神谕的权能让渡给儿孙。阿波罗因而得以司掌预言。即便是当今傲慢不逊的人类也一次次地拜谒他的神庙,只为求得建立新城市方位的指引,又或是提前知晓出征的吉凶。
然而阿波罗极少主动做出预言。
赫尔墨斯收敛起笑容,半晌才委婉地问:“他……?”
“他还不知道。”阿波罗的表情复杂起来,“确实,如果他知晓了这一预言,定然会下令毁掉潘多拉,重新制作一份礼物。但--”
但赫尔墨斯的第一反应竟然并非关心预言中自己的境况,反而是宙斯是否知情?
阿波罗困惑地盯住他:“这不是你的作风。”他摇了摇头。“这一切都不像你原本会做的事。”
“确实,”赫尔墨斯哂然,“我的确称不上处于正常状态。”
他按住心脏的位置,面带古怪的微笑:“厄洛斯的金箭刺穿了这里。当她进入我的视野,凶恶的火焰就在我的胸口狂欢。而当我看不见她,另一种火苗就取而代之,像水鸟啃噬朽坏的浮木,缓慢却肯定地剥走我本该集中在其他事上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