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住了,思绪停滞,因为迟到的醒悟陷入瘫痪。
低哑的喃语在地底幽谷中响起。
“对不起。”
“……”
“求你了。”
“……”
“我请求你……”
“……”
他不知道究竟在向谁祈求垂怜。
应答的只有回音。
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赫尔墨斯什么都没想,只是循着光亮来源看过去。他看见开启的盒子。他亲手交给潘多拉的那只。还有盒口凝固变深的红色。
他于是才注意到她手指的情状。
他茫然地再次看向岩洞内部。然后理解了为何会变成这样。
不。他不明白。不想明白。
赫尔墨斯抱着潘多拉站起来,转向洞口,第一次朝内部窥探。
首先发现并理解蛛丝马迹的并非敏锐的双眸。几不可察,但确实存在,他感受到“希望”存在过的气息。那是他趁宙斯不备偷偷放进盒子里的秘密礼物。
他已经猜测还原出什么事实,但是拒绝去辨析内容。
为了将视线从盒子上挪开,赫尔墨斯看向岩壁。一个致命的失误。
相缠相对的两条蛇撞进他的眼中,下端一根短竖线,粗糙的刻痕准确组成众神信使的金杖,呼唤阿卡迪亚的赫尔墨斯专属的神秘符号。
在夜幕上寻找到一颗相对黯淡的星辰长久注视之后,其他与它相近的、乃至更隐秘不可见的星辰也会闪烁着自银河的深处瞬间浮现。仿若天幕骤然开启。
赫尔墨斯捕捉到的石刻便是这么一颗引路的星辰。
他看见其一,然后就猛地看见一切:与之毗邻的、覆盖它的、被它覆盖的,从端正到潦草到狂乱变形,以尖锐碎石刮刻进岩壁,用令他晕眩的深红色涂抹而出,全部是两条相缠的弧线,以及与之相连的一根短竖线,不仅遍布岩壁,甚至散落在地面。无一例外,全都是双蛇杖符号,他教她的呼唤他的符号。
这些刻痕与血书成为天空,而后分崩离析,向他垮塌砸落。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赫尔墨斯无法作答。
是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向他求救的呼唤。
抑或是希望变质扭曲后独针对他的诅咒。
第1卷 第30章
赫尔墨斯紧紧抱着潘多拉,低头不断亲吻因为尘土而变得黯淡的蜂蜜色发丝。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似乎在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阿波罗前来查看情况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场景。毫无缘由地,阿波罗忽然想到,此前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落泪。
“赫尔墨斯。”
众的信使循声抬头。
他素来摆出无忧无虑的模样,一旦袒露赤|裸的情绪反而教他人无措。
阿波罗不忍地别开视线。
赫尔墨斯反而开口:“你的预言不会成真了。我能请你帮我做一件事么?”
“当然。”
赫尔墨斯抱着潘多拉走到阿波罗面前:“我希望你能暂时保管她的躯体,使用你治愈净化的权能,让她不会变回黏土。”他加重口气:“但是,不要为她搭起葬礼的柴堆,不要置备裹尸布,更不要在她口中放置银币。我并没有放弃。”
“我会做到。”阿波罗接过潘多拉,不禁愣了一下。与凡人的遗体相比,她太轻了,而还活着的时候她并不给他这样轻飘飘的印象,倒像是已然远去的灵魂给了她绝大部分的重量。眼见赫尔墨斯作势要离去,阿波罗追问:“你要去哪?”
“当然是奥林波斯。”
雪峰之巅云开雾散。
癸干忒斯已然全军阵亡,盖亚陷入沉默,奥林波斯众大获全胜。庆贺的筵定在傍晚群星开始闪耀之时。而此刻,晨曦渐明,激战过后的众各自回居所回复精力,金色殿堂显得分外空旷。
赫尔墨斯来到天空之座前,欠身说道:“天空的主宰、君临大地的王,我父宙斯,请您回应我的请求。”
细小火花闪耀了一下,宝座之上现出万之王的身影。宙斯真身另在他处,回应赫尔墨斯的是王在奥林波斯的分|身其一。
“赫尔墨斯,解除厄庇墨亚加护之事,你做得很好。尽管提出要求,我不会吝啬奖赏。”
“感激不尽,那么……我请求您施展力复活潘多拉
,赐予她与我同等漫长的生命。”
这要求似乎在宙斯意料之外。沉默须臾后他说道:“你已然摆脱厄洛斯之力的影响。”
“的确,”赫尔墨斯将弯折的金箭与铅箭放置在地,“如您所见。但我依旧恳请您将潘多拉从名为死亡的沉睡中唤回。她为执行奥林波斯的裁决付出生命,她的痛苦不应当白费,我认为她理应得到补偿。”
宙斯没有立刻答话。
这须臾沉默是委婉的不认同。赫尔墨斯并不意外。正因预料到父不会施舍潘多拉分外的仁慈,他才独自筹划。厄庇墨透斯并没有说错。潘多拉降生之时命运便已几近注定。她被赋予生命与灵性是殊荣也是偶然,归根结底,她依旧是众的工具,完成使命便是其存在意义。潘多拉对他来说是独一无二,在其余祇眼中不过是千万造物其一。
赫尔墨斯将头垂得更低:“若您觉得她所做的还不足以换来重登奥林波斯的资格。那么我敬爱亲爱的父亲,就请这么想吧,这是我身为您的孩子,向您提出的罕见任性要求。父,求您满足我的愿望。”
他保持着谦卑的姿势,抬眸恳切地报以注视:“自从您授予我行走于天空大地与冥界之间的使职责,我谨遵您的命令行动,完成您交予我的任务,维护奥林波斯的威严与您治下的秩序法理。至今为止,我从未向您提出过蛮横无理的要求。我这么做也许是理所当然,以此为筹码请求您实现我的一个心愿或许是无耻贪婪,但是……”
流利动听的词句突兀地停歇一拍。
再次开口时,赫尔墨斯的嗓音并未颤抖,他轻缓而坚定地宣告:“父,我想要潘多拉重获新生,我渴望有她在我身边陪伴……我需要她。我只需要她。”
公正严苛的天空主宰注视他半晌,忽然发出叹息。
“也罢。我准许你将潘多拉的灵魂带回奥林波斯。”
狂喜点亮赫尔墨斯的脸容。他喃喃地道谢,语声还在金色殿堂回荡,身影已然消失。
他自奥林波斯之巅直接降入通往冥府的幽
壑。
金杖在手,众的信使顺畅无阻,一头扎入哈得斯统御的阴冷迷雾之国,径直奔往阿刻戎河边。
尚未落葬的死者之魂无力支付渡河的船费,都会在阿刻戎河畔游荡。
人间浩劫过后,人们开始为不幸殒命的亲朋送行,也因此,青灰色河川之上虚影重迭,数不清的小舟由卡戎引领横渡水波,朝着迷雾深处的金穗花之原前进。而在岸边,举目所见更尽是徘徊的孤独亡魂。灵魂散发的颜色与光泽各不相同,大多数混杂了各种颜色,呈现出混沌难言的面貌。
但是赫尔墨斯立刻找到了潘多拉。
她太醒目了,因为她的灵魂由宙斯的指尖注入躯体,纯粹至极,光晕是雷电般闪耀无垢的白。她没有与其他亡魂一般在阿刻戎水边踟蹰,只是静静地站立,背朝赫尔墨斯所在,眺望着阴暗雾气遮掩的彼方。
赫尔墨斯瞬息间来到她身后,双唇开启,却一时失语。他分不清心头剧烈震荡到疼痛的究竟是重逢的喜悦,还是不堪罪责重负的哀切。
他向熟悉的背影伸手,却又停住。
转过身来看见他时,她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真的准备好全盘接受她的怨恨与愤恚了吗?
极为罕见地,赫尔墨斯品尝到怯意的滋味。他随即想。即便她对他的注视中只剩下憎恨,比起永远无法四目相对,那也是仁慈的刑罚。
于是他轻轻地碰了一下潘多拉灵体的肩膀。
她回转身,与他面对面。
赫尔墨斯担忧的任何事都没有发生。
潘多拉望着他,向他微微一笑。也许因为她处于灵体状态,那笑容愈显虚幻,像是某个经年累月都无法忘怀的梦境之中所见,想要以记忆捕捉就会溜走,只是贪婪注视反而驻留。
于是,赫尔墨斯便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瞳略微失焦。
潘多拉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澄澈坦荡,打量他的模样漏出一些好奇。
好奇?
赫尔墨斯悚然回。
“请问,您认识我吗?”潘多拉歉然垂下眼眸,轻轻地说,“但对不起
,我已经喝下莱瑟河的遗忘之水,忘却了生前的所有事。”
赫尔墨斯不禁倒退半步。
离开奥林波斯时的满腔欢喜散尽了,纵然使的披风自肩头垂落,他只觉得寒冷。
无波的绝望笼罩他,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死者向船夫卡戎支付一个银币,从他手中接过盛放莱瑟之水的杯盏,一饮而尽抛下过往,而后渡过阿刻戎。而一旦直接饮下徐徐蜿蜒流淌于冥界的遗忘之水,死亡的气息就会渗透灵魂,带来无可逆转的平静,也彻底剥夺了亡魂离开冥界的机会。
他无法再将潘多拉带回奥林波斯。只要离开死的领域,她的灵魂就会如同日车来到正午高空时万物的影子,消散殆尽。
可她为什么会饮下莱瑟之水?她的躯体还由阿波罗保管,没有举行葬礼。
“卡戎!”赫尔墨斯扬声呼唤。
冥河船夫划着桨自迷雾中出现,示意赫尔墨斯登船。
赫尔墨斯跳上小舟,河岸一下子就远离他。潘多拉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重新凝视着远方,仿佛对他刚才的唐突搭话毫不在意。
“我需要一个解释。她为什么--”
“如你所知,她没有携带渡河的船资,原本无法前往彼岸。但是,”卡戎停住划桨的动作,小船在阿刻戎静谧的湖心轻轻摇晃着停下,“她呼唤我出现,恳求我给她莱瑟之水。”
赫尔墨斯听见自己尖锐得怪异的声音:“然后你就给她了?”
卡戎褪下兜帽,感到十分疲倦似地揉了揉眉心。
“第一次,我当然拒绝了。但是她执拗地重复同一个要求。最后……我终于同意了。”老者迎上赫尔墨斯怒火跃动的双眸,慈和又残酷地喟叹:
“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痛苦了。”
赫尔墨斯脸上失去表情。
良久,他才低低笑了一声,尖刻,无力。
“我尝试劝说她,告诉她饮下莱瑟之水就无法回头,也许你会来找她,说不定会带她离开。但是--”卡戎克制地收声。
赫尔墨斯冲船夫前进
半步,带得小舟不安地摇晃。他抓住卡戎的手臂:“但是?但是她怎么回答?”他有些语无伦次,词句颠倒错乱,“说了什么?她最后,……在忘掉一切之前,什么话……她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讯息?什么都可以,即便是咒骂也,不是给我的也,告诉我,她还说了什么?”
卡戎没有回答。他怜悯地挪开了视线。
这份熟人的体贴反而令赫尔墨斯几欲发狂。他惨笑着在胸口按了一下。喜悲跌宕起落的摔打中,这个位置似乎已经变得麻木。
“告诉我,卡戎,不论是什么,我都可以承受。”
卡戎注视他片刻,忠实于当时状况地陈述经由。
他劝说潘多拉再稍作等待。但她回答说:
“我已经不想再等待了。‘潘多拉’的故事到这里为止就可以了。”
第1卷 第31章
她睁开眼。
周围的光线并不刺目,泪水却兀自涌现,从眼角滚落。仿佛做了个余韵糟糕至极的噩梦,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前方,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从思绪到感官都像被冷雾缠住,麻木又滞涩。
虚景中有什么在动。
她定睛凝望,原来是如水晶雕刻而成的剔透淡色花朵在徐徐摇晃。
这不可思议的花卉她见过。数步外汩汩涌动的清泉、还有回环这小小花园的四面廊柱也都不陌生。这里是奥林波斯山顶众神的宫殿中的一隅。
奥林波斯。仿若被迷雾笼罩的思绪随即一点点地复苏,变得明晰。
她陡然抽气颤抖,犹如被剧痛侵袭,整个人向内蜷缩。
她是潘多拉,受众神恩赐、为人类送去灾厄的礼物。
“梦”中她也曾经在奇花异草的环绕下小寐,接受洁净圣泉的净化,驱除至福乐原水土残留的气息,而后登上天马牵引的金车,离开雪峰前往名为厄庇墨亚的人间之城。
厄庇墨亚。
潘多拉腾地坐起,下意识环抱双臂,呼吸急促,惶然环顾四周。她僵硬地来回打量身周景色,还是无法确认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梦。她缓慢地深呼吸,倾听自己的吐息,触碰自己的肢体,用力在腿上腰间都掐了几下。这确实是她的身体,完好无缺。她愣了愣,随即又翻来覆去地察看自己没有任何伤痕的双手。
这里真的是奥林波斯吗?会不会是她死后渡过阿刻戎河,踏入了那片晦暗雾气掩藏的幻境?不,如果她已经死了,就不该记得发生的一切。
可她确实死去了。
潘多拉记得很清楚。那与窥探他人梦境碎片的临终体验完全不同。她不愿意回想,甚至不敢闭眼。感觉只要眼睑阖上,她就会重新落入最后时刻那绵长而稀薄的折磨中去。
最后的记忆是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冷冷闪烁的白色光辉。
原来她真的就那么孤零零地死去了。
没有谁来救她。
一个名字将要浮上心湖水面。潘多拉揪住胸前衣袍,用力摇头。她不要再想。她害怕疼痛。跳过最后,她试图追溯记忆源头,从头捋顺来龙去脉,很快察觉许多零散的片段重叠模糊,有什么不对劲。但她一动念头去追究缘由,脑海中便犹如风暴侵袭,浑噩的钝痛激得她晕眩恶心,几乎无法支起上半身,只能撑着草地急促喘气。
“潘多拉?”
背后传来她最不想听见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