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咽下去,给嘴巴腾出空间后,毫不客气翻起白眼。
“你以为是那些?那我劝你现在还是先不要去找诗音比较好,不然我真怕没有龙啸云,以后再来个虎啸风,害你重蹈覆辙。”
接着道。
“合该令你变成女的,位于诗音的处境,不然你永远体会不到她的痛苦。”
李寻欢拉动唇角,让侧头正瞅着他的小姑娘几乎以为她嘴里吃进去的不是松子,是忘了剥皮的莲子,舌尖隐隐发苦。
听他轻叹。
“或许如此,然而男人又怎么可能变作女子呢。”
李寻欢的眼眸依然明亮,此刻却好似被扔入黄连,变作一池苦水。
“那可不一定呀,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小姑娘跳下墙头,束着头发的小铃铛叮叮作响。
她回头,眼眸弯成月牙儿。
“李二哥,你想不想变成女孩子玩玩?”
李寻欢一怔。
等他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嘻嘻笑着跑远了。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受控的事情要发生了……
李寻欢好笑地摇摇头。
难道他还真的可以从男变女不成。
*
萝卜切成丁,或拌醋,或拌酱油,开胃爽口,是一部分人心怡的下酒菜。
铃铛咔嘣咔嘣啃着萝卜,酒中仙一碗一碗豪爽地喝酒。
保定城有好酒。
十里香,九龙醉,鹿鸣春,刘伶醉……
街上一家家酒馆,楼上楼下,铃铛寻了个遍,才在其中一家,二楼靠窗的雅座,找到酒中仙。
一来便毫不客气端走他的下酒菜当零嘴。
从窗口望出,是酒馆自家的小院。青竹成田,与二楼并齐,有自造小湖隐在竹林间,青石围边。客人若愿意,多花十枚铜板,由小二带去湖边垂钓,半日为限,钓上的鱼不收钱,店家免费宰杀烹饪,端到客人桌上。
“位置不错呀!”
小姑娘拉开椅子,趴在窗棂上,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是李园那位管家推荐的,据说李府的主人特别爱在此处喝酒。”
“他还喜欢自带下酒菜,通常是外面的小摊贩卖什么他就买什么。”
说到李寻欢的事,小姑娘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有时候是荔枝肉,有时候是鲜蹄子,上回我来的时候,他桌上摆着一碟酸豆角,特别酸,酸得我牙要掉了。”
小姑娘攒着眉,那委屈劲呦,真令人恨不得喂她一大勺白糖,甜到她心里去。
桌上没有糖,但是酒中仙的包裹里放着蛋叉叔叔的糖葫芦。
那可是风靡大唐的零食,大人们尤其爱用蛋叉叔叔的糖葫芦喂小萝莉小正太,听他们用甜甜的嗓音喊“哥哥/姐姐最好啦”,诶呦,那可跟嘴里嚼着饴糖似的,又香又甜。
而铃铛身边的小朋友们,谁没吃过蛋叉叔叔的糖葫芦,便是落伍啦,在小伙伴面前抬不起头来。
三金一根,不贵。
铃铛开开心心扔下萝卜,去咬甜甜的糖葫芦。
小姑娘吃东西一点也不文雅,咔嘣一口,咬下半颗,舌头尝着糖味儿的同时,推着果肉满嘴乱滚,两边腮一鼓一鼓的。
典型的小孩儿吃法。
她开口时,话音中带着糖渣的甜。
“酒爷爷,您的回魂仙梦酒还有吗?”
酒中仙一听,明白了。
“给李寻欢的?”
“酒爷爷真聪明!”
酒中仙低头嘬一口酒,抬头笑笑。
“哪是我聪明啊,酒楼素有小江湖之称,三教九流,牛鬼蛇神,应有尽有。酒又是个使人蒙头的,喝多了,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倒什么东西,拦不住。我在窗台边坐的一炷香里,李寻欢扔下未婚妻上青楼的事,已经翻新七八个版本喽。”
“七八个版本?都是些什么?”
“乖,小孩子不要听这些。”
铃铛撇撇嘴。
她和唐无乐观赏过的春宫图不止一指厚,共读的《史记》里更是直言不讳“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会在乎一点沾桃色的小流言?
司马公都未曾对此遮遮掩掩,深加隐讳,就他们这些拿年龄说事的大人迂腐。
“回魂仙梦酒我有是有,不过你确定要酒,不要用仙术回魂仙梦?它们的效果可是天差地别。”
“不,用酒刚刚好。要是用仙术让他真的回到过去做出改变,对诗音反而不公平。”
“但是喝酒在梦里回到过去,他没有后来的记忆,岂不是相当于再经历一遍,有甚用处?”
“有我呀!”
*
李寻欢如今不想喝酒。
可那是小姑娘端来的酒。
这酒好似工笔花鸟,由白雪般的酒液——
李寻欢甚至怀疑端来的其实是一杯带着酒香的牛奶
——打底,细碎的,不知是何物的金黄色在液体中若隐若现,好似浪花中浮起的贝壳。
李寻欢运起内力致双瞳,细看,大惊。
那金黄色液体,同样是浮于雪白酒液中。但同时,并未融于雪白酒液。
——比水和油放一块儿会分层还稀罕。
“此为何物?”
“天机。岁月。”
“天机?岁月?”
李寻欢凝眸。
抚掌。
赞叹。
“真是个妙名。”
天机莽莽,岁月如金。
“岁月久矣,天机懵然。当然妙啦!”
小姑娘飞起眼角,神气活现。
李寻欢轻轻笑起来。
很多人都不明白,守己,内敛,仿若静水深流的李寻欢,为何愿意和气焰嚣张,任性自我的铃铛成为忘年交。只李寻欢心中清楚,是他心中欢喜,向往着那股活力。
——灿如烟火,炤若朱曦。
正如他向往着那片波澜壮阔的江湖,而非相对他来说平稳安逸的朝堂。
铛——
铛——
铃铛敲着杯沿,酒水荡漾,细碎“贝壳”在“海面”起浮,白日,金灯,相辉映。
“来,喝下这杯回魂仙梦。”
酒杯伸到他嘴边,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好。”
李寻欢接过酒,饮下小姑娘赠予他的时光。
苦涩中带着微甜,宛如泛黄的时光翻开一页纸,岁月在眼前流过。
恍惚间,李寻欢好似看到红着脸的林诗音,眼睫微垂,娇美的脸蛋上有几抹灰,手指攥紧帕子,紧张的姑娘没有发现,白色砂糖从她帕子里的缝隙悄悄撒下,暴露出她极力想隐瞒的事情。
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李家表小姐,头一回为他表哥下厨,做的是最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
西红柿伴着砂糖更入味,傻姑娘不小心碰翻罐子,不想他知晓她在厨艺上笨手笨脚,慌忙间用她心爱的的帕子来“毁尸灭迹”。
他装作不知,仅是向她表达自己心疼,告诉她不必去学下厨房。别家姑娘要晓得如何洗手作羹汤,那是别家姑娘,然而,她从来不需要去学别家姑娘。
她若想风花雪月,他便伴她诗酒琴书。她若想烟火人间,他便随她靡靡红尘。
这酒,真甜。
这酒,真苦。
李寻欢醉了,枕着手臂在桌上,气息绵长。
铃铛拿起另一只酒杯。
“回魂仙梦酒,迷不住我的心智。”
一饮而尽。
吐吐舌头。
“哇,跟急支糖浆一种味道,真难喝。怎么大人们都喜欢喝酒。”
第1卷 第7章 梦中人
找好舒服的姿势,眼一闭,酒劲上来,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坠云雾,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
“铃铛儿,铃铛儿。”
身体被推搡,有谁在对她呼唤。
“为何睡在门口,不叫下人开门?”
“唔。”
铃铛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眼前突现李大傻子那张俊俏的脸蛋。
吓——
铃铛往后一仰,后脑勺“砰”一声撞在什么东西上。
“诶呦。”
扭头一瞄,原来是李府的门柱子。
“铃铛儿!是不是撞疼了?我瞧瞧,有没有肿出大包。”
倒比铃铛这个撞到的还紧张。
小姑娘捂着脑后站起来。
“没事,没事。”
扯过李寻欢的袖子直闻。
很好,甘洌,爽适,是正常的李寻欢的味道。
之前从青楼把人挖出来时简直没法比。
那时候李寻欢正在借酒消愁,那味道销魂得……
啧。
铃铛拒绝回忆。
“铃铛儿?”
“哦,我闻闻你有没有在借酒消愁。”
“铃铛儿说笑了,我哪需要借酒消愁。”
碧眸里尚未渗进黄连水,分外清华,清清朗朗地笑开来,宛若清风徐来,拨开接天莲叶,窥见水波渺绵。
他受回魂仙梦酒影响,记忆与情感,全回到不知龙啸云相思成疾之时。
小姑娘眼皮子一翻,赏给李寻欢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现在不需要,说不准很快便要了。”
小李探花有些头疼,摸不准自己是哪里惹到这尊小祖宗,导致她不留情面得怼自己。
好在多年交情,李寻欢早把小姑娘当自己妹妹看,哄起人来张嘴便来。
“好,好,我很快需要了。我心里清楚,铃铛儿素来是为我着想——大雪天,你在外边睡有多长时间?快进来,我去让厨房熬一碗姜汤。鸡也刚好有一只,你前不久不是说丐帮的叫花鸡手艺一绝,可惜吃不到吗?老张手艺好,他做的叫花鸡,又香又嫩,保管不差丐帮多少。”
冲着那又香又嫩的叫花鸡,铃铛也要帮李寻欢解决问题。
“现在是什么时候?”
“午时。”
“我是问几月几号?”
“正月初七。”
噢,李寻欢就是正月初七去关外办事,回来被仇家埋伏,然后被龙啸云救下。
铃铛不打算干扰在李寻欢回到李园前的事情的发展,不然她给李寻欢喝回魂仙梦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要是真回到过去,她还要担心一下未来的不可控性,可在梦里……
李大傻子,走好:)
铃铛在李园握着大美人纤纤玉手,温香软玉的时候,李寻欢,在孤身骑马赶去关外的路上。
铃铛在夜夜好眠,高床软枕的时候,李寻欢,在孤身骑马赶去关外的路上。
铃铛在吃螃蟹,吃蛇羹,涮着火锅呷着汤时,李寻欢,在孤身……哦,不是孤身,是在和龙啸云骑马赶回李园的路上。
“诗音,你信我吗?”
得知李寻欢回来的林诗音,脚步一顿。
“当然。”
“那你今晚不要出房门,不要见李寻欢。”
林诗音一句话没问,分明梳洗精细,却是转步进屋,柔荑搭在门沿,回首一笑。
“铃铛儿,替我与表哥问好。”
灯火阑珊处,美人如云端。
耳垂吊着珍珠珰,非是市面上常见的雪珍珠,而是血珍珠。
李寻欢急公好义,江湖上闯荡时救过江南首富,那富人非要报答他,不知从哪处打听得小李飞刀对未婚妻爱重怜惜,便送来一套血珍珠制成的首饰,其中正有一对珍珠耳坠。
所谓,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南珠不如深海血珍珠,可在铃铛看来,那深海血珍珠,反倒不如灯下美人雪白的耳垂莹润。
“诗音,等我碰到画皮鬼,我让她给你画上美人图。”
突然跳到驴唇不对马嘴的话题,林诗音微微一愣,和李寻欢相似的好脾气使她自然得接过话题。
“画皮鬼?”
是……江湖中人的外号儿?就像表哥偶尔提到过的什么“生死判”“毒蝎子”?
“嗯哒。她可喜欢画美人啦,她最大的愿望是书尽平生风流色。画够九九八十一张美人图,名字想好了,叫‘九九八十一难’。”
铃铛不知画皮鬼为何是用“九九八十一”这数,并且声称“九九八十一难”是大伙儿懂的玩笑。不过,她能领悟到“难”是何意,通俗点,“美人计”嘛。
林诗音抿嘴一笑。
小姑娘是在变着法子夸她呢。
鲜少有人不喜欢被夸,尤其是亲近之人的夸奖。
尽管林诗音不觉得自己好看到够得上顶尖的九九八十一个美人中的一位,然而,那是小姑娘的一片心意,何必用对外人的“哪里哪里”“过奖过奖”来生疏客套呢。
外人哪里配和自家小姑娘相等。
“好啦,我记着呢,你快进屋吧,外面风大,着凉后李大傻子又得伤心着急到寝食难安啦。”
铃铛轻功一起,如烟浮,如墨涂,林诗音心中突显小姑娘曾与她说过的轻功名字——
点墨山河。
真真是迅且有仪。
林诗音素来不喜江湖中人,一则容易深陷险恶,二则举止粗鲁莽俗。似她表哥那般君子的,总在少数。现在一看,如果是跟铃铛一般优雅从容,身形飘逸,她心中亦是欢喜。
*
铃铛在通往林诗音小院的路上,将李寻欢堵住。
李园是不缺钱的。
寻常人家夜里乌漆麻黑,借缕星光月色行路,若是无星无月,又不舍得柴火,那可真是睁眼瞎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