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露恍惚想起,离开父母遮蔽的羽翼、告别象牙塔以后,在流光溢彩的城市CBD,人人身着华服傲慢地走过,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照顾过她的情绪了。
她胡乱抹了抹眼角,在泪水中笑道:
“其实我挺后悔,他们出车祸的前一天,还给我打了一个视频电话,我急着出门和同学玩,没说两句就挂了。要是那天我多聊一会儿,不让他们去走那条盘山公路,该有多好啊。”
她的声音微小而细碎,像初生婴儿的嘤咛。余途却听得胆战心惊,每一句话仿佛都在耳边放大了无数倍,沉沉地环绕着。
“刚开始的那会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想爸爸妈妈,想过去,想未来。”代露低头默然地笑着,泪滴如清水洗濯着她芙蓉般的脸,长发在风中四散飞舞,美如天然去雕饰,又渺小的脆弱而易折,“后来好多了,我发现原来一切都已成定局,只能随遇而安。”
代露又仰起脸,清清涟涟的眸底望向余途:“回国后,一直没有回去找你们,因为我不想。”
余途听到这番话,眼里闪过一瞬间的错愕,很快又如常地看着她。
清冽的月光挥袖而过,似乎在天台留下满地霜。
“你听过那首歌吗?遥远的星河,耀眼得让人想哭。”代露轻轻地哼唱半句旋律,“连同遇见你在内的,所有过去的生活,都完美得——让人不敢回看。我天真地想着,只要我把它们封存在记忆里不去打扰,那一定会有一个平行世界,另一个代露在那里继续幸福地生活着。”
呓语般地说完,代露又自嘲地摇摇头:“自欺欺人果然可笑极了。哪有什么平行世界呢。”
那一刻,余途心里竟然蒸腾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如果她的父母守护不了她,那就换他来守护吧。他想帮她延续美好的过去,实现那个平行世界。
这个怪诞的念头只在余途脑中经停一秒,像一阵过境的台风,而他是风眼。
余途没有像寻常人听完这些话一样,悲戚地安慰代露一声“节哀”,或者说些鼓励她往前看之类的话。
他的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最实际的考虑:“你想不想继续回法国,把书读完?”
代露一时承接不住这跳跃的话题,愣在原地片刻。
余途天经地义般地解释:“你还这么小,学总是要上的。”
他细致地筹谋着:
“从前我说过,我有朋友在法国高商,现在已经任教职了。如果你想回去上学,我可以请他帮忙关照。”
代露不是没有心动,纯白无暇的校园生活出现在她的无数个午夜梦回里,但一想到那背后高昂的学费、生活费,这般幻想就只能偃旗息鼓。
余途看出她的沉默,也犹豫地欲言又止,最终缓声道:“其他的事,你不用担心,就当欠我的吧。”
代露心中如明镜,她不可能接受他的这个提议。但她仍有几分感动,情不自禁发问:“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呢?”
余途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深空中寂寥依偎着的繁星,重复品味着两句话:“仍然紧守于身旁,与你进退也共鸣。”
这是代露在重遇他之后,写在“明日路”微博上的词句。
余途有些不甘心地笑了笑:
“我们相识也有五年了吧。放在凡世间,也足够成为知交了。你有共同进退始终守护的情义,我却没有做到。所以,总想为自己的缺席弥补些什么。”
他在自责,没能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刻搭把手。
代露心中涌过涓涓暖流,她带着几分好笑地安慰他:“粉丝说这种话很正常的,你去超话里看看,大家都会说。”
“可我知道你不一样。”
余途黑曜石般的眼睛认真地直视着她,代露每每要被其中裹挟着的花千树与星如雨卷入。
“你常说,阿本是你的朋友。其实我也是。与其做一个遥远的偶像,我更希望自己是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代露不敢苟同:“你和阿本怎么能一样?”
余途想起过去,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跑到我面前时,我是那么的普通,楼下夜宵店的张姨都说我是她的朋友,让我有事记得找她。你为什么不是呢?”
***
另一处钟楼敲响晚声时,代露像经历了一场光与风的洗礼。
代露心想,她终于不用纠结,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另一个平行世界了。
因为只存在于那个世界里美好耀眼的人,走到她面前,亲自告诉她,他是这个无望的世界里,愿意站在她身边的朋友。
一个人独行的路太长太难,有这句平淡的告慰,她就觉得幸福。
代露不由得想起十八岁那年,她从机场蹦着跳着回家,雀跃地告诉爸爸妈妈,她喜欢上了一个演员。
爸爸笑着问她,是哪个明星,演过什么?爸爸帮你去要一张签名照。
代露歪着头想了想,这个名字爸爸可能不认识。
她背着手扭捏半天,最后清清脆脆地承认:“现在还不是明星,但以后一定会是的!”
妈妈帮她把额上的汗抹去,温柔地笑她:“等到他变成大明星了,早把你忘了呀。”
代露听了,一时间也觉得有点道理,那个傲骨的少年在机场那么冷漠,如若有天真的红遍大江南北,一定不会再记得人海中渺小的她吧。
少女代露咬着唇,杞人忧天地发愁。
爸爸见此情状,却大手一挥,毫无逻辑地哄她:“怎么会!他要是敢,爸爸上门打断他的腿。”
她的爸爸妈妈,甚至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不知她会喜欢他多久,但只要是她喜欢的,他们一定全力以赴地、任性包裹住她的梦想。
……
爸爸,你确实不用费力气了。
漫天晚星中,代露轻轻冲天空告解,嘴角是笑着的,眼泪却又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余途看见她的眼泪,一时又有些无措:“怎么又哭了?”
代露摇摇头,主动问他:“你知道我小时候演的是什么吗?”
“仙度瑞拉?白雪公主?爱丽丝?七仙女?”余途给面子地猜了许多。
“哎呀,怎么都是公主啦!”代露嫌他敷衍,也不得不承认他猜中了。她举起手比划头顶,“是白雪公主,这里戴一顶小皇冠。”
因为你就是彩虹一样的小公主。
余途理所当然地想着,口是心非地说:“你们那个年纪的小女孩,就爱扮公主。我看过的演出,十个有八个都是白雪公主。”
余途手撑在栏杆上,想起过去,忽然笑起来,“有一回,跟朋友去他们学校看晚会,一个小学部的节目,白雪公主一会儿忘词一会儿忘动作,竟然还能拿校长颁的晚会之星。简直黑色幽默。”
……
代露的脸色一瞬间五彩缤纷。
余途不解,无辜地问道:“我又不是说你,你气什么。”
代露此刻心中已是平地起惊雷,她不断地问自己,不会吧,不至于吧,没有这么巧吧?肯定不是,她明明演得很好啊,老师同学都夸她?
“真的演得很烂吗?”代露再次确认。
余途点点头,批评道:
“小孩子过家家。我也没有仔细看,稍一留神就听见台词错,肯定没怎么排练。”
代露像被小学领队老师当场抓包,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那个朋友,该不会是我学长吧……”代露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
余途经她这么提示,陡然一惊。
当时拉他去看晚会的这个哥们,其实就是后来在法国高商留校任教的那位朋友。他们当时在不同的学校念初中,余途在西城,他在东城,读的就是那所……
——小初高三位一体的景山学校。
余途费劲地从回忆里捕捞着残存的碎片:“是不是新年晚会?那年第二天就下了大雪。”
代露点点头。当时她还趴在窗口,照着大雪画了一幅素描。
“不好意思……”余途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试图弥补刚才说错的话,“既然能拿晚会之星,其实演得也还可以吧?”
代露不理他,径直推开天台的铁门,蹬蹬蹬地沿着回旋楼梯往下跑。
余途从后头追上来,无可奈何地喊她:“我确实没认出来。小学部的节目,谁会认真去看啊?”
***
代露并不回头,她只提着裙摆,一级一级台阶地往下跑,风似乎从她的耳边猎猎掠过,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一切被隔绝在时光以外。
空气中仍旧有飞扬而起的灰尘,但却没有来时那么令人难过。
代露其实并不在意他的那些评价,她眼前只剩下一幕画面——
十多年前,老旧的礼堂里,爸爸妈妈为她鼓着掌;而观众席的另一侧角落里,有一双陌生而清亮的眼睛,可能一言不发地,安静地注视过她。
尽管那双眼睛没记住她,也没认出她,但只要当时台下的人还在,就足够她与自己和解。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代露停住脚步,月光从门外倾斜而入,在阶缘映下一小道清澈的微笑。
余途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
寂静的月光中,他站在她身后,对着她的背影,缓慢而清晰地说:“以后,换我替他们看着你。”
第23章 他乡遇新知
Chapter 22
兜兜转转,极简版《西厢记》的演出仍旧被提上议程。
演出之前,除了剧本和排练,还需要解决的当务之急便是服装。秦湘希望能有几套飘逸仙雅、又和七夕款包包相搭配的古装,和许杰明反馈后,道具导演竟然告诉他们,节目组不帮忙弄,要穿自己去找。
众人齐齐傻眼。
“维罗纳没有唐人街,去哪里买古装啊?”秦湘怒气冲冲地问,“这导演大哥看着浓眉大眼的,咋还为难人呢?”
余途对综艺节目的把戏清楚得很,他轻笑一声:“镜头要戏剧效果,故意给你们设槛呢。”
代露查了一眼地图:“附近应该只有米兰或威尼斯有唐人街。”
***
他们一行数人当真踏上去往米兰的旅途。
搭的还是意大利最大众的交通工具——银箭高速火车。车票上没印座位,车厢内则是面对面的四人座,三个男生坐在一起,代露和秦湘另择一处小桌坐下。
对面的座位上放了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包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代露看到桌上还放了一支装在保护罩里的长焦相机。
“不是吧,敢把这么贵重的物品随便放着,不怕被偷吗。”
代露心有戚戚焉,南欧治安太差,从前在法国上学的时候,她可是去哪里都要把相机紧紧地抱在胸前。
列车开动后,登山包的主人姗姗来迟,从车厢后方回到座位上。
这是一个小麦色皮肤的亚裔女人,戴着巨大的渔夫帽,及腰羊毛卷蓬松卷发,硕大的墨镜把脸遮住半边,只能窥见一张涂着大红色唇彩的嘴,嘴唇厚而大。
她的五指上,每根手指头都戴着不同材质的戒指,有的是翡翠,有的是红玛瑙,有的是碧玺。极尽浮夸洒脱之能事。
一个极有个人风格、略带吉普赛气质的风情女人,代露只看了一眼,便对她印象深刻。
当她从那个巨大的登山包里往外掏东西时,代露更加移不开眼。
她手里拿出的相机,不是简单的高端单反,而是相机王国的劳斯莱斯——德国手工相机徕卡。
每个爱摄影的人,都会梦想拥有一台徕卡。
更何况,这个女人手里的徕卡,还印有一串特殊字符,是有价无市的纪念典藏款。
代露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多瞥了几眼,那风情万种的女人戴着耳机听音乐,没有在意对面陌生人的目光。
火车行进到一半,徕卡女子从包里掏出一个三明治,摘下墨镜准备吃饭。
那支硕大的墨镜一从她脸上消失,代露认出了这个人,捂唇轻呼:“宗漫!”
秦湘见代露这幅模样,以为是哪路公众人物,也抬头望了两眼,却完全不认识。
代露意识到这样直呼人名不太礼貌,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但还好,对方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到外界的任何响动。
代露随手拿起火车上的杂志翻阅起来,但那上面都是意大利语,她其实根本看不懂。代露只是拿杂志遮住自己,时不时偷偷瞄两眼宗漫。
***
半本杂志翻过后,余途拿着几块三明治走过来,俯身问代露要哪种口味的。
代露纠结两秒,不客气地指了指余途右手的那块,“我要金枪鱼的!”
余途用手摸摸温度,确定是热的,才给她递过去。
因为列车上还有一些华人游客,余途此时脸上也戴着墨镜。
他即将离开回自己座位时,对面一言不发听歌的宗漫却推下墨镜,凝神观察一秒,直接唤道:“余途?”
“宗老师?”余途看清对方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诧异,摘下墨镜有礼地打招呼,“您好。”
宗漫犀利的眼锋在余途和代露之间一扫,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开门见山地笑道:“和女朋友来旅游?”
!
代露咳嗽一声,差点没被刚吃的金枪鱼噎住。
她急急吞下那口面包,连连摆手,急切解释:“宗漫老师,您误会了,我们录节目呢。”
对方挑了挑浓密的眉,施施然道:
“哟?你也认识我?”
代露谦恭地笑:
“我经常看您的摄影作品。”
宗漫不置可否,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又转问余途:“什么节目?上次拍封面时,你不是说不会上综艺吗。”
她的提问直中要害、不太友好,余途仍不疾不徐地回答:“星文视频的一档真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