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漫又哦了一声,散漫地躺回座位里,似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击,觉得无趣。但还是毒舌地补刀一句:“星文视频那帮唯利是图的资本家,最喜欢把好演员和他们绑在一起,共沉沦。”
余途习惯她这种荤素不忌口无遮拦的作派,并不多言,从容地与她道个别,便退回自己的座位。
一旁的秦湘早已看呆,宗漫刚把墨镜重新戴上,代露就收到秦湘发来的八卦微信。
秦湘:这女的是谁啊?脾气老怪的,敢那么跟余途说话?
代露霹雳啪啦回复——
代露:这是时尚摄影界的超级大神,宗漫。每年只开工三个月,剩下的九个月在全球各地流浪旅行,洒脱又神秘。没有人知道她几岁,四十,五十?也没有人能在非工作时间联系到她。
秦湘:(惊)这么牛吗?时尚圈不缺摄影师吧,就由着她这么胡来?
代露:当然,她脾气不太好,技术还是顶呱呱的。宗漫拍照很少依靠造型和布景,全凭光影冲撞营造氛围感。开工的那三个月,所有一线杂志都会抢她的档期,各家粉丝一年到头最爱舔的饼就是宗漫的封面。而且宗漫是摄影圈中坚力量里唯一一位女性,也算有点女权光辉和传奇色彩。
秦湘:那她也拍过余途?
代露:余途今年最出圈的一张封面就是宗漫拍的。
这么一来一回,秦湘心下了然,传奇人物嘛,总归有几分古怪。
火车的后半程,秦湘也忍不住时不时偷瞄对面那个吉普赛气质的女人几眼。
***
到达米兰中央火车站,一行人没有多做逗留,火速直奔唐人街。
唐人街内有不少贩售中式婚礼旗袍的店家,却很难找到卖传统汉服的。他们寻寻觅觅,最终在一间售卖中式丝绸的布料店看到希望。
那间店的店主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闽南人,在米兰五十年了。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在戏班演出,嫁妆盒里有几身当年漂洋过海带来的越剧戏服,但需要找一找。
老奶奶弓着背,走到后头的居民楼里。
他们五人则在小店里四处转悠。
这是一间面积窄小而狭长的老店,店内灯光昏黄朦胧,空气中飘散着寺庙的香火味,收银台上还供奉着一座古旧的观音像,那观音身旁的莲花座会唱歌,咿咿呀呀地念着听不明白的经文。
场景有几分诡谲,代露恍惚以为自己置身于闽南乡村的宗祠里。
桌上、木架上、墙上,四处挂着大匹大匹的优质丝绸,上好的西湖绸缎绫罗闪着温润的光泽,自然垂坠,手抚上去便是一派冰冰凉凉、富有弹性的手感。
这些丝绸各有不同的颜色与质地,花型高雅绚丽,从四面八方将这间小店包裹住,生出一室的琉璃华光。
代露缓缓地走着,轻轻拂过每一片布匹,不知今夕是何年。
半个钟头后,老奶奶捧着厚重的古装戏服回来,让他们进屋里试试。
代露推开木门,一身层层叠叠的白色烟笼珠罗纱逶迤曳地,对开领暗花纹饰外衫掩着无光纺水袖,领口有细致的金银织锦,腰间垂坠着长长的飘带丝绦,淡雅而清丽。
她的长发还扎着原先的高马尾,没有编饰,像临上戏台的候场演员。
余途恰在此时也走出门,他身着间色蟒袍,上缀日月图腾和云水纹样,修长挺拓,古意十足。
代露低头整理腰间的佩带,没有留意余途,而余途静静端详着她。
昏暗的灯光下,满室绫罗里,这一幕竟仿佛穿越了时空,像奇幻剧中的男女主角,穿着数千年前的华服,在异国他乡的街头重续上一世的相逢。
空气一派寂静,众人屏住呼吸,怔愣着没有说话,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快门声。
“咔嚓。”
闪光灯炽烈的光亮了一瞬,代露抬起广袖遮住眼睛。
门口走进一个吉普赛气质的羊毛蓬松卷发女人。
“宗漫?”秦湘认出这是上午火车里那个怪异的摄影师,惊呼一声。
宗漫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径直走到代露面前,把相机的显示屏翻给她看:“这张是我今年旅拍最满意的作品。”
屏幕上,光影交错之间,漫天的丝绸飘舞出朦胧质感,张君瑞与崔莺莺虽未有对视,但无端透出一抹相配的情意。
她又老神在在地叹气:
“可惜里面有个有肖像权的人碍事,没法发表呐!”
不等代露回话,宗漫马上自顾自地拿出手机,打开微信,问代露:“小美女,你微信打开,我加你,图片后期处理完发你。”
余途的不满在眉间拧起:
“您不是有我微信吗?发我就行。”
宗漫斜斜瞟他一眼,和他对呛起来:
“老子乐意。”
难以置信这是一位神级摄影师和一线演员之间的对话。
代露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在余途眼里,宗漫是什么洪水猛兽吗?微信加都不能加。
她从善如流地加上宗漫的微信,敬仰地备注“宗漫老师”。
宗漫瞥到代露的微信聊天背景,随口提了一句:“这不是我拍的吗?在冰岛瓦特纳冰原。”
代露开心地点点头,重申道:“我喜欢您的作品。风光和人像都喜欢。”
宗漫伸手扯一下代露的马尾辫,爽朗地大笑:“那下次带你去啊!”
也不知是真言还是假意,撂下这话,宗漫便一阵风似的离开这间小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余途望着她潇洒远去的背影,再次叮嘱代露:“艺术家人格,少跟她接触为妙。”
代露跟宗漫打过这一番交道,只想到一句诗来形容此人:“放怀形骸以外,浪迹山水之间。”
离开这间小店时,店主老奶奶坚持不肯收他们的钱,只要求把演出的照片洗下来,送几张给她就好。
“你长得像我的小孙子,他比你大一些。”老奶奶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握住余途的手,言语和蔼而恳切,“我有十好几年没见他了。”
漂洋过海在另一片大陆谋生的高龄华人,大多有一段无法与人知的隐秘往事。
余途点点头,回握她的手,眉目舒展地许诺道:“好的,照片洗好后,我和衣服一起给您送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宗漫和余途除了工作接触没有任何关系哦,她就是一个爱阴阳怪气的人。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雀道 12瓶;豆浆娘 1瓶;非常感谢小天使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假意饰莺莺
Chapter 23
百草广场后台,造型师正给代露的额头贴花钿。
镜中的女孩梳一头精致的编发,纯净的眉眼因化了舞台妆而染上多姿颜色,桃红色的眼影从眼中一直蔓延到耳廓,深深浅浅地晕开。愈发显得粉面桃腮,顾盼生辉。
许杰明在代露身后嚷嚷:
“代露,回国若是进娱乐圈,记得想着哥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哥做你的经纪人,保证赚得盆满钵满。”
代露正微张着唇,任由化妆师在唇上涂涂抹抹,发不出声音,知道许杰明的神经病又犯了,只能以狭长的眼尾狠狠剐了他一眼。
上台前,五人穿着奇装异服在后台候场,个个脸上都是浓妆艳抹,场面滑稽极了。
代露抬起水袖,不去想上台的紧张,反而掩面问余途:“这该不会成为你职业生涯的黑历史吧?”
一行人中,只有余途仍然清清楚楚,古装戏服在他身上服帖而隽丽,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气质绰约。
余途不置可否地笑笑:
“职业生涯若处处完美,岂不是显得无趣。”
被余途这么一点透,代露忽然觉得有道理。
异国他乡小作坊式的舞台、从唐人街仓促借来的戏服、古怪潦草的越剧妆容……虽然既不高级,也不精致,却是演员人生中特别的经历。
余途一路的星光璀璨已有无数人评说,但如此简陋而有趣的一页涂鸦,除了官方的摄影机镜头,恐怕只有代露有条件为粉丝们留下一些侧写。
不那么完美的一幕,值得被记录下来,留待喜欢他的人回味。
代露偷偷扭头,跟身后的许杰明小声说:“许大导,能不能去趟宿舍,帮我把我的相机拿来?”
***
正经的《西厢记》唱段冗长而复杂,代露一众业余选手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吃透。
但好在余途科班出身,处理剧情节奏得心应手。彩排时,他翻过剧本略作思索,提笔一通勾画删减,直接将第五出“佛殿奇逢”、第十一出“乱唱绿林”、结局“郑恒造谣”等等,无关紧要的副线情节大刀阔斧全部删去。
整出戏省至极简,只余张君瑞在普救寺邂逅崔莺莺,冲破层层阻挠、终成眷属的主线故事。
百草广场小小的舞台上,两侧圆柱边挂着中国味十足的大红灯笼,随处可见的红帷幕、红缀饰与广场周围的中世纪建筑格格不入。台上一支中国古乐队演奏着序曲,锣鼓铿锵,琵琶和二胡的旋律远远飘扬,在薄暮中轻快而嘹亮。
维罗纳的歌剧节历史悠久,当地居民却也从未见过这种新奇的阵势,一传十十传百,夜幕落下时,舞台下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一大批观众。
幕布拉起,许杰明客串主持人,向探头探脑的西方观众故弄玄虚:“维罗纳这座爱之城,流传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美丽故事。那大家想不想知道,同样的故事,发生在东方是什么样呢?”
台下一片欢迎的口哨声和掌声。
这出戏被余途改过以后,其实很简单。
余途饰演的张君瑞是父母双亡、家境清贫的书生,在普渡寺借宿时,遇见了已故相国之女崔莺莺,一见钟情。恰逢周临饰演的叛军将领孙飞虎兵围普渡寺,要强娶崔莺莺。
陈天蔚反串出演崔夫人,崔夫人在寺里当众许愿,谁能除退贼兵,就将莺莺许配给谁。张君瑞借助友人的驰援,解除围困英雄救美,崔母却出尔反尔,嫌张生清贫赖下婚约。
张君瑞日夜相思,崔莺莺对他亦有情意,但出于礼教的束缚不敢告白。莺莺的婢女,秦湘饰演的红娘不断鼓励莺莺勇敢追求真情,莺莺受到鼓舞,夜赴西厢私会张生。
崔夫人发觉后,拷问红娘,红娘字字珠玑据实以告,崔夫人被红娘说动,勉强答应了婚事。但以门第为由,要求张生上京赶考。莺莺与张生依依不舍地话别。
最终,张君瑞在京中摘得状元,有情人终成眷属。
TN推出的七夕限定款包包是整场戏最瞩目的植入,崔莺莺、红娘和崔夫人的手腕上都各挎了一只,尽管和古老的戏服有些违和,但恰好能吸引观众眼球。
台词是拗口的古文,仗着观众听不懂,台上的业余演员都不太紧张,无拘无束地自由发挥着。
此刻台上故事演到“泥金报捷”,张君瑞在科举考试里高中探花。悦耳的唱腔伴着晚风送出:“天府快先登,题金榜名贯群英,风流人物才堪称。宫袍试着,琼林宴罢,游遍京城……”
余途身着金蟒玉袍,志得意满,端的是一派富贵荣华,春风得意马蹄疾。
而下一出即是“尺素缄愁”,崔莺莺坐在庭院内独自举杯饮酒。唱腔婉转,凄凄切切:“眼前闷怀浓似酒,一半在眉头,离了眉头又在心上有。恶思量无了无休。腰肢似柳,怎当他又添憔瘦。新愁旧愁,厮混了难分新旧……”
少女愁肠百转,弱不禁风的柳叶眉间尽展失意,全是久盼情郎不归的心中郁结。
***
戏班乐队在幕后吹着凄凉哀切的胡笛小调。
十几年前,代露在学校的礼堂扮演白雪公主;五六年前,代露在紫荆剧院的观众席里第一次见到余途;数月前,代露在国贸的TN旗舰店,与身为代言人的余途重逢……
无数命中注定的时刻,代露都没有想过,日后有某天,她会在欧洲小城的戏台上,和余途扮一对古典话本中的情侣。
代露喜欢他,但从未怀揣喜欢以外的任何遐思。
她只希望余途在风和日丽时引吭高歌,得到世人认可与宠爱,就像方才“泥金报捷”的那一幕,永远做人生的主角,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戏本里,自然会有谁最终陪伴在主角身旁,但反正不是她。
所以在这出戏里,代露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过场嘉宾,脑中没有任何旖旎,一心只盘算着,该怎么在余途独角戏的场次里,找个时机偷偷摸摸地拍几张照。
***
台下熙熙攘攘的观众里,一个东方面孔的华裔女子身披波希米亚风披肩,手里握着一枚相机,观察着台上的戏影,扬起唇角,颇有兴味地笑了。
此人正是宗漫。
从米兰唐人街那间丝绸店分别后,宗漫原本的行程是一路南下,到意大利最南部的西西里岛采风。但不知为何,她脑筋一抽,联系星文视频的熟人,打探到这档综艺的录制地址,拐个弯往维罗纳来了。
宗漫与余途其实也只有过一次交集。
娱乐圈每年都会有许多冉冉升起的新面孔,对宗漫而言犹如过眼云烟。那次封面拍摄前,杂志主编告诉她,她要拍的是余途,刚刚因为一部正剧爆红的荧幕新一哥。
宗漫来到片场,第一眼并不觉得余途和其他明星有何不同,无非是一副天赐的好皮相,比凡人稍好点的运气,再加上敬业有礼的态度——许多口碑好的演员都有的标准模版。但很快,她发现了余途的特殊之处。
余途一点也不像沉寂数年才走红的新流量,他沉着冷静,笑容清淡,从不将个人情绪外露,眼角眉梢看不见丝毫成名的喜悦。面对各路人马的吹捧,他行云流水从容应对,仿佛一个已在神坛高坐多年的顶级明星。
气质这种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炼成的,宗漫觉得有意思。
而当她在意大利的列车上再度偶遇余途,便觉得更有意思了。
这一次的余途和片场形成了强烈反差,他身穿一件平平无奇的白T恤,手捧两块三明治,耐心地俯下身征询一个女孩的意见,眉眼疏朗柔和,极度平易近人,极度生活化。
这样的余途仿佛街角踩着滑板路过的少年,宗漫确认了几遍,才敢开口叫他。
宗漫判断,余途和身边的女孩应该互相认识了五年以上,以至于成为生活里的一部分,才能有如此自然熟稔的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