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代露陪着她玩,倒不如说,是宗漫在做代露的向导,带她四处散心罢了。
代露心怀感激,对宗漫各种挑三拣四的要求也习惯起来。
她仿佛找到一个世外桃源,消极地避世着,不去想以后,不愿往前看。
直到宗漫在一家炙子烤肉摊上,拿吸管啜饮北冰洋,敲着玻璃瓶问她:“代露,你愿不愿意来做我徒弟?”
代露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整个时尚摄影界都知道,宗漫从来不带固定副手。她无所谓带徒弟与磨合,只在乎自己的创意和想法,即便拍摄现场有工作助理,也不过是工具人。
代露一时愣住,没有接话。
宗漫显然不满意代露的反应,屈起手指,作势敲敲桌子:“喂,多少人想来呢!反正你也知道,姐一年只干三个月活,剩下的时间,你爱跟着我也行,爱干嘛干嘛也行。”
代露的眼尾被一杯暖酒熏得红彤彤,她想,戏剧转变,果不其然。
这就来了。
第34章 命运的齿轮
Chapter 33
代露点点头:“我愿意。”
代露想,此刻若有摄影机在旁记录,屏幕里的场面一定十分滑稽——
她,一个刚刚辞职的无业游民,坐在烟火气十足的老北京烤肉摊里,对着不算熟悉的陌生女人,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誓言。
“你的表情能不能不那么视死如归?”宗漫鄙夷道。
宗漫的口吻难得真诚:
“有点自信,我看过你的明日路。虽然大部分都是平庸水准,但也不乏灵气之作。”
提到明日路,代露跳脚:
“您说得轻巧,粉丝票都是垃圾位置、死亡灯光,能拍出照片不错了好哇?”
宗漫拍拍代露的肩,烤肉盘上升腾起的热气使她的面容变得宽厚可亲:“跟着我,你就能懂,怎么在垃圾位置死亡灯光里开花。”
多年以后,代露回想起这一个寻常黄昏,回想起宗漫说的这一句话,都有种上帝之手轻轻抚过双眼的不真实感。
命运的齿轮,竟然真的存在。当它严丝合缝地扣上的那一刻,你未必能听见那声脆响,但这就是人生的转折点。
***
《今度》杂志在国贸酒店举行三十周年庆典晚宴,余途作为九月刊单独登封的封面人物,与《渡春亭》导演在红毯上压轴出场。
群访环节,众多话筒簇拥在余途面前,询问他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自《渡春亭》播出以来,余途已有半年多不曾接戏,至于那个人气不错的TN网综,外界理所当然地视为是他可有可无的商业活动。大家真正关心的,还是他未来将与谁合作、饰演什么性格的角色,为观众讲述怎样的故事。
但遗憾的是,余途听到这个问题,脸上再次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唇角轻轻抿出一道弯月,目光似乎恳切真诚,但满脸却写着“无可奉告”。
“目前有在看一些剧本,确定了告诉大家。”
记者群中难免传出失落的叹息。
近半年来,几乎每次提问收到的都是这个回答,业内也确实没有传出过他签约任何影剧的消息。
“余途方便透露一下,下一部作品会更倾向电视剧还是电影呢?”
仍有记者不死心地追问。
余途的语气不咸不淡:
“只要是能打动人的故事,什么形式都未尝不可吧。”
记者们意兴阑珊,尽管余途面容带笑态度和善,但这个大众最关心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今天晚会的一大主咖就失去了他到场的意义。但好在《今度》面子够大,同时邀请到了多位重磅级明星,让他们不至于无稿可发。
人群的目光和热情转向另一对刚刚新婚的明星夫妻,余途独自走到光线暗处,不动声色地抬手将西服口袋上的胸针摘下,扔给身侧的阿本。
“针扣有问题,你没发现吗?”余途轻巧的一句话把阿本吓破了胆,“我再多站半分钟它马上掉。”
这枚胸针是TN尚未公开发售的画册款,六个品牌标志花型环绕组成一个花环,每朵花瓣上都镶嵌满钻,中心还自拥一颗天然粉钻,闪光熠熠,价值连城。
阿本脑补它掉到地上大碎八瓣的场景,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赶紧接过余途手上的物件,仔细观察一番,发现胸针背后的针扣果然明显松动,就要和胸针本体分离了。
“这大牌的品控越来越差了……”阿本唠唠叨叨。
晓思则一路小跑,追上余途的背影,边看余途脸色边复盘道:“老大,刚才的问题,可以不用回答得那么寡淡嘛。今天来的媒体挺多的……”
还好,余途的神色并没有因为她不满的谏言而出现什么波澜。他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关于余途下一步的安排,不仅记者们感到茫然,晓思作为他的身边人,也没有丝毫把握。
从上一部综艺下来后,余途对剧本的挑剔程度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连对待商务合作的条件也变严苛了。
但凡品牌在合约中提出有关电商活动的解锁任务,都会被余途直接打回。晓思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不都是圈内很常见的合作条款吗,怎么就不能接了?
***
“大明星,总算脱身了啊。”
走到休息室酒廊边,《渡春亭》导演李正道挥手和余途打招呼,不忘一句调侃。
余途抬起手腕,松松领带,走到他面前无奈地笑一笑。
李正道察觉出余途情绪不高,拍拍他的肩。
“下部戏有计划没?”
余途摇摇头。
《渡春亭》之后,李正道再次拿下金瞳奖最佳导演,被宣传口拉去拍了一部扶贫题材任务剧,比余途忙碌多了。尽管如此,李正道仍时不时在微信上关心余途的近况。
余途心怀感念,但也确实无法具象地回答导演的问题。他遥望着酒廊里高脚杯上灯光的投影,回忆道:“我偶尔会做梦,醒来总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咱们当初拍武戏的那个马场,太阳很晒,没有人说话。您插着腰,眉头皱成川字。”
余途仔细回想着这个场景。
余途不得不承认,对他而言,这就是所谓一出好戏的后劲。既带给他荣耀,也让他久久不愿走出。
李正道听到他的话,咧嘴哈哈大笑,而后清清嗓子,正色道:“有个项目,制片人一直在托我和你接触。我本来觉得没必要跟你说,这个项目和你之后发展的定位也不太符合。但是既然你一直没有安排,就蛮听一下吧。”
和李正道认识这么久以来,余途从未听过他的任何请托,今天突然听到这番话,他愣了愣,心中已经开始揣度,李正道所指的会是哪个项目。
如今市场上品相好的电影电视剧几乎都来找过余途,或许是那个陆港合拍的动作电影,导演是李正道在北电的老同学;也可能是星文视频最新在筹备的S+级古装项目,据说已经敲下了一线女星,但是剧本余途不怎么喜欢……
“这个项目成本很低,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的收益。只不过今天看来,似乎多一种选择对你而言,不是坏事。”
李正道左一句右一句地铺垫,片刻后,竟又沉默不言了。
***
也许是被记者们和导演接二连三关于未来的发问所刺激,余途在整晚的晚宴中都有几分心神不宁。
散场后,余途亲自到酒店大堂送李正道上网约车,顺口劝道:“您出席活动怎么说还是让公司派辆车吧,这样多不方便。”
李正道摆摆手:“我闲云野鹤惯了,车接车送的不自在。”
待落座后,李正道又摇下一半车窗,探出头来:“余途,那个项目,你还是当我没说过吧。”
余途明白他有所顾虑,不置可否地笑笑。
阿本看着前方消失的车尾气,十分好奇:“哥,李导到底给你推荐了什么戏啊?这么吞吞吐吐的。”
“一个你们都不会同意我接的戏。”余途漫不经心回答,微眯起眼遥望不远处的TN旗舰店。
全幅玻璃幕墙的异形楼体上,印着他头像的巨幅海报在夜色中流光溢彩。
“门店营业到几点?”余途问。
“啊?什么门店?”阿本不解,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明白余途说的是TN,“十点吧,快关门了。”
余途随手扣上低檐帽:“去逛逛。”
阿本不明白有什么好逛的,TN每季已发售、未发售的新款都会第一时间送到余途眼前,哪还有什么逛专柜的必要?但还是硬着头皮陪他进去了。
进店后,余途在男装区漫无目的地晃悠,既不像要买的样子,也不像要走的样子。
阿本跟着他莫名其妙地晃了一路,直到看到一名女销售衣领上别着的铭牌,总算醍醐灌顶、大彻大悟——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阿本自认摸透了老板的心思,喜滋滋地扭头,问身旁陪同的副店长:“lulu呢?今天没排班吗?”
看到店长礼貌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疑惑,阿本自吹自擂地找补道:“我妹,给她做点业绩。”
店长嘴唇动几下,狐疑的眼神再次打量阿本,这才开口:“lulu离职两个多月了。您不知道吗?”
阿本被这话吓一跳,难掩震惊之情,一边消化这则消息,一边徐徐移动目光观察余途。
余途面上不动声色,依然单手抱胸倚着柜台,专注地注视着手机屏幕。但阿本敏锐察觉到,那双在屏幕上滑动的手指明显停滞下来。
“啊这?”老板不动,阿本只好替他动,厚着脸皮继续打探,“她没跟我说啊,最近太忙,好久没联系了。离职去哪儿了?跳槽了吗?”
店长面露难色:
“lulu走得突然,没跟大家说。不过……最近似乎在玻利维亚。”
第35章 山水都走遍
Chapter 34
阿本怀着满腹心事回到商务车上,百度一番,逐字逐句复读道:“玻利维亚,位于南美洲中部的内陆国家,周边与巴西、秘鲁、智利、阿根廷、巴拉圭五国相邻……露露跑那儿去干嘛?”
余途不动声色,在放平的座椅上闭眼假寐。
良久,阿本听到他沉沉的声音在车内响起:“代露喜欢三毛。《万水千山走遍》,就是写的南美洲。”
余途几乎毫不费力就回想起了往事。
许多年前在紫荆剧院,他还在演《如梦令》的时候,代露似乎和投资方交情匪浅,可以随意出入后台化妆间。但演员妆发的时间很早,代露不常出现,余途几次看到她,她都穿着奶油白色长裙,坐在角落里看一本小小的书。
有一天,他在等待的间隙无聊,便从镜子里多瞟了两眼书皮,封面上写着《万水千山走遍》六个大字。
余途心想,这么薄的一本书,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完,真是有够费劲的。
也不知怎么的,代露明明在看书,却察觉了他的目光。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把那本书横向摊开放在他面前,雀跃地问:“哥哥,你去过南美洲吗?”
余途摇摇头。
代露不死心,追问道:
“那你知道三毛吗?”
余途点点头。
“这本书就是三毛写的呀,是她去南美洲的游记。我可羡慕三毛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以后一定要去一次南美……”
余途从想象中抽离出来,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小姑娘稚气的碎碎念。
那本游记,余途后来当然没有再去读过,也无从得知,遥远的南美洲,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她。
“那估计是旅游散心去了吧。”阿本还在盘算着,“那我可得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你的生日会马上就快到了,她之前喊我留票来着……”
***
阿本的票一直到余途过第二个生日都没能送出去。
代露再次从他们的世界消失了。
她并不像他们以为的,只是去外面散散心旅旅游,而是再也没有回过北京。
她的朋友圈常年关闭,阿本无法从中窥知她的近况;手机号拨出后,冰冷的女声提示不在服务区,后来甚至变成了空号。
和上次消失如出一辙。
但这一次,代露也并不完全和阿本断了联系,每年的大年三十,她还会发来红包和祝福。
寥寥数语,从来不提及余途。
第一年她说:“新年快乐阿本,托朋友给你寄了海产,记得收。”
第二年她说:“新年快乐。你是不是搬家了?寄到你家里的明信片被退回了,改地址到公司了,记得收。”
但每年她发来信息之时,恰恰是余途正在春晚后台准备节目,阿本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等到阿本能坐下来好好回复代露,她早已再度消失在千里之外。
那年收到微信后,大年初三,阿本马不停蹄地赶去办公室拆代露寄来的明信片,盒子里厚厚一沓,都是某个异国海滨城市的风景照。
翻开其中一张,代露在背面写道:
“Happy New Year!——来自世界尽头乌斯怀亚的祝福。
我站在这里给你写信,小时候的愿望算是实现了。下一个愿望是从这里出发,越过德雷克海峡,一直走到南极。听上去是不是遥不可及?那就留给未来吧。
我很好,勿念。”
哑粉纸的左侧贴着一张拍立得,代露身穿一袭印花跳色的吊带长裙,脸上露出最开怀明亮的笑容,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她的身后矗立着一座红白相间的高高灯塔,再往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和一望无际翻涌的波涛。
阿本在办公室的大落地窗边翻看这张远道而来的明信片,没想到,平时很少出现在公司的余途突然站到他旁边,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张卡片。
余途迎着阳光,细细读了一遍明信片上的文字。
然后没说什么,顺手牵羊将这张明信片带走了。
阿本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冲余途的背影大喊:“那是露露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