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的神色哀而不伤,眼中似有泪光。
这个答案出乎代露的意料,但终究是他人的家事,她无权深究。
拍摄结束时,乔阿姨主动招呼代露,要加她的微信。
代露本来已经习惯性地将工作微信打开,即将扫码时忽然内心一动,跟阿姨抱歉:“稍等。”
她将账号切换到个人微信,这才向乔阿姨发送了好友申请。
不知为何,代露总有种感觉,乔阿姨是可以在生活中再度相遇的那种人。
***
余途最近觉得,父亲有点子新潮。
比如这天早上,他驱车将父亲送到老战友家聚会,在车上,父亲对着智慧触屏面板鼓捣半天,吹着胡子问他:“你这个车子能连手机蓝牙,放音乐?”
余途点点头:“能啊。您按右边第二排那个键,找到手机蓝牙,按连接就行了。”
他心中暗暗诧异,父亲退休以前,车里可是从来没有任何声音,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余父按图索骥,很快调出了车载蓝牙界面,又有新发现:“这里怎么显示的,是否连接来自LULU的iPhone?你叫LULU?”
余途有点尴尬:
“之前朋友连过的。您按否,再连自己的就行。”
父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好在没说什么,顺利连上手机蓝牙,车厢里开始响起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咿咿呀呀声。
余途:……
余父摇头晃脑地跟着音乐哼哼: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
余途遇上一个红灯,听父亲唱了一小段,又觉得不对劲:“您怎么忽然知道用蓝牙听戏了?”
余父闭着眼睛,陶醉在京剧的世界里,简短回答道:“你母亲教我的。”
余途更惊奇了,他的科学家母亲一向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一心扑在伟大的科研事业上,连他送的新电脑都懒得用一下,怎么会关注到车载蓝牙放音乐这种事?
余途还想再问,父亲嫌他话多,摆摆手:“兴许是研究所里哪个学生教她的呗。怎么,你要代言蓝牙技术?没有就好好开你的车。”
余途只好将满头问号憋回肚子里。
另一头,代露当初的预感没有错,机缘巧合下,她竟然和科学家乔阿姨建立了“忘年交”式的友谊。
最开始,是她将杂志编辑选中的样片拍给乔阿姨筛选,乔阿姨看到她用的是Mac电脑,选完照片后便多问了一嘴:“小露老师,请问你知道Mac电脑如何打开硬盘吗?我儿子拿回家一台Mac,我想用来着,但是好几个硬盘都无法读取数据。”
这个问题代露很在行,她细心地指导乔阿姨:“因为您的硬盘格式和Mac不兼容。您需要准备一个新硬盘,设置成windows和Mac通用的格式,就可以了。”
乔阿姨很快明白了,之后也偶尔会向代露请教一点操作问题。
为了感谢代露,乔阿姨提出请代露吃饭,代露欣然赴约。
吃过饭,代露和乔阿姨一起到餐厅旁的玉渊潭公园散步,代露大胆说:“既然电脑是您儿子送您的,有什么不会的,您可以直接问他呀?您在采访里不是说,以前和儿子疏于联系,这就是联络感情的好机会哇。”
乔阿姨摇摇头,在樱花树下和善地笑道:“他太忙了。为这点小事麻烦他,不是耽误他工作吗。”
代露也无意间提到,她的好朋友曲宛歌在斯图加特大学的求学经历,乔阿姨很惊喜:“她的导师我认识,是我在海德堡任职时的一位好友。”
代露只能感慨,“六人定理”真是诚不我欺。
因为这种种关系,代露和乔阿姨的交流日渐增多,甚至连曲宛歌也加入进来。
曲宛歌喜欢烘焙,知道乔阿姨最近也对烘焙有点兴趣,三个人还一起去上了面包坊的烘焙课堂。
上课时,曲宛歌不慎将黄油滴到乔阿姨名贵的TN外套上,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帮您送去专门的清洗店处理。”
乔阿姨很淡定:
“没关系呀,真的没关系的。我家里还有一堆没拆过的,多得穿不过来。”
代露和曲宛歌暗暗对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单价六位数的奢侈品成衣多到穿不过来,这是一个科研人员常见的消费水平吗?还是她们小看了科学家的经济实力?
代露终于忍不住问她:
“乔阿姨,我看您经常穿TN的衣服。您特别喜欢这个牌子吗?”
乔阿姨摆摆手,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我是不在乎什么牌子,都是我儿子拿回来的。”
工作繁忙、财力雄厚,名牌成山成山地往家里送,却连母亲不会操作电脑系统都不知道——
代露脑中很快勾勒出了乔阿姨儿子的人物画像。
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是某家上市企业的高管,或者券商投行从业者,三天两头不着家,天天在天上飞。
父母健在却不好好珍惜,以为金钱可以代替陪伴!大错特错!
代露在心中暗暗批判了一下这位儿子的无良行径。
第46章 如神之一手
Chapter 45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余途是没搞清楚最近的生活哪里出了差错。
准确来说,也不是差错,是总有隐隐约约被上帝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因为《弦外之音》就在戏剧学校排练,这段时间,他得以一直待在北京,回京郊家里的次数也增多了。
余途但凡回去五次,有三次母亲都不在。虽然以往她在家的时候,他们也很少有什么直接交流,但母亲总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眼镜看论文。
沙发空着,余途有点不太习惯。
他佯装不经意地问父亲:
“乔老师最近上晚课?”
父亲伺弄着他养在露台上的花草,高声道:“上什么晚课,她上烘焙课去了。”
余途难以置信:
“烘焙课?她什么时候喜欢烘焙了?”
余途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心情,来到学校上工。
正好遇上代露拎着一袋子外卖和饮料过来,发给场上的工作人员当加餐。
场务举着喇叭喊:“让我们谢谢代露老师!”
发到余途时,代露除了饮料外,还额外塞给他几袋甜点。
“曲宛歌手工做的漏奶华和斑斓叶戚风蛋糕,非要我给你尝尝。”代露叮嘱他,“你可千万别说不好吃啊,小心她打击报复。谨慎发言。”
余途笑着打开,咬了一口,表情僵了僵。
“……你还是让她来报复我吧。”
曲宛歌的厨艺实在很黑暗,余途此生不想再看到这种绿色的蛋糕第二次。
谁能想到,晚上他一到家,就瞥见玄关上,赫然摆着一个同款绿色蛋糕。
……
真是见了鬼了!
“爸,爸!”余途边进屋,边高声喊。
余父从书房里走出来,手上的毛笔还滴着水,见余途状态完好,便皱眉问:“搞什么,慌里慌张的。”
余途平复心情,指着玄关上那个8寸蛋糕:“这蛋糕哪来的?”
“哦,你母亲带回来的。让你回来记得吃。”
“她买的?还是自己做的?”余途心中有一万个问号,“噢,她回家了,那我去问问她。”
余父拦住他,继续吹胡子瞪眼:
“别去吵她,她早就躺下了,说今天上课累得很。”
说完还不忘借机教训一顿:
“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想去找你母亲说话,不如早点回来。”
余途:……又挨一顿念,这都什么事啊。
深夜12点,他还是打开那个斑斓叶蛋糕,坐到母亲常坐的沙发上,切了一小块,细细地品尝。
乔教授果然是乔教授。
就连做蛋糕,都比平常人要美味许多。
余途就像走在一个梦境迷宫里,时不时就鬼打墙,但也说不上到底哪个方向不对。
也只有在排练的时候,进入另一个角色的人生以后,他才能短暂地忘记这种鬼打墙的感觉。
但好死不死,下了舞台,看到代露手上戴着的碧玺手链,另一种不好受的感觉又来了。
余途认得,甚至觉得这手链有几分眼熟。
这是TN今年的早秋款,因为设计老气,被不少时尚博主轮番吐槽过。他不相信,代露自己会去买这种款式的首饰。
余途面不改色地问她:“新买的手链?”
代露笑起来,举起莹白的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别人送的,好看吗。”
余途不得不承认,尽管设计老气横秋,但粉碧玺在她白皙皮肤的映衬下,竟然也别有一番美丽风情。
余途嘴硬:“曲宛歌送的?挑礼物的品味这么差。”
“才不是呢。”
代露反过来教育他:
“好哇,你竟然诋毁自己代言的品牌。大代言人,谨言慎行!”
代露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晃着高马尾,蹦蹦跳跳地到舞台另一头取景去了。
余途越分析越觉得不对。
代露从不轻易收受他人的礼物,更何况是这种奢侈品牌。能让她收下并戴上的,一定不是关系普通的朋友。
既然不是曲宛歌,那会是谁?
真是见了鬼了。
***
代露将手上的碧玺手链拍照,发给乔阿姨:“谢谢您,很好看!”
乔阿姨发来一个玫瑰表情:
“你喜欢就好。”
乔阿姨在准备新硬盘的时候,不小心错把原本的一个硬盘格式化了,里面存着重要的实验资料。代露得知后,找到相熟的店家,跑了好几趟帮她把硬盘中的数据恢复。乔阿姨感激万分,坚持要送代露这串手链。
代露本来说什么都不肯收:
“不行,这个太贵重了,您自己留着戴。”
但乔阿姨叹口气,又开始凡尔赛:
“这些首饰我儿子一盒盒地往家里放,我知道他是送给我的。但这串粉色的我年纪大了,也不适合戴,昨天收拾的时候就觉得很衬你,专门拿去庙里,请住持法师开了光。”
乔阿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代露就不忍心再拒绝她,只好收下了。
同时,她又忍不住在心中批评那位陌生的儿子:自己母亲喜欢什么样的颜色都不知道,送礼也像搞批发,真是太不像话了!
***
直到今日的排练结束,余途也完全没想起来,代露手上那串粉色碧玺,他确实曾经在哪里见过。
今天收工晚,余途便没有再到京郊的家,而是回了自己在银泰的公寓。
刚进家门,TN的公关总监同他联络,发来新一季的新品清单,询问他的购买意向。
余途像往常一样,在十分钟内把不太花里胡哨的女装和首饰都勾选了,发回给公关总监:“就这些吧,麻烦您。”
公关总监收到清单后,发来一个呲牙笑的表情:“还是送给您母亲的吗?”
余途简洁回答:“对。”
总监恭维道:“阿姨真是太有福气了,她收到一定很高兴。”
高兴吗?
余途仔细回想,过往每次这些衣服首饰送到家里时,母亲的反应。
她明明从来没有幸福地笑过,只会在微信上淡淡地回复三个字:“收到了。”
当然,第一次收到时,一生高风亮节的乔教授还是板着脸教育他:“踏实做事,低调做人。事业刚有一点起色,不要铺张浪费。”
余途只好谎称这些都是品牌方送的,如果她不收,他就只能扔到垃圾堆。
事实上,代言人的权力远没有这么大,每季的这些女士产品,都是余途自掏腰包额外买的。
这些华服珠宝,好像成为了一个仪式,见证着他们母子之间脆弱的情感联结。
站在落地窗边往外望去,长安街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高楼间,万家灯火闪烁。余途遥望着这一盏盏灯火,不禁回忆,他和母亲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变得如此摇摇欲坠的。
在余途前十八年的人生里,“母亲”只是一个存在于课本上和作文里的名词。
几乎从他记事起,乔书盟便派驻欧洲,从事一些他无法理解的研究。分子生物、蛋白质脂质体系、生物膜能量转换体系……这些复杂的理论,将母亲和他分隔在地球两端。
后来,乔书盟的研究逐渐出成果,在著名的学术杂志上不断发表论文,亲戚和老师们开始跟余途说,他的妈妈是了不起的大科学家。
少年余途只觉得诡异,“科学家”这个头衔,就像一个黑洞,吞噬了所有本该属于他的亲情和温暖。
相比之下,余途的父亲虽然也职位调动频繁,常年不着家,但至少一个月能见上一面,余途和他的关系还算没那么糟。
余途升入高中后,父亲和老师都很费解,明明他的母亲是站在生物医学领域金字塔尖的人,为什么他的生物成绩却可以差到无法及格的地步,和另外两门理科的成绩形成鲜明反差。
得知余途准备艺考,报考戏剧学校表演系,乔书盟强烈反对,甚至不惜从欧洲飞越洋航班回来劝他。乔书盟拍着桌子问余途,他的物理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走竞赛道路,可以顺利保送到她的母校,那所科研实力雄厚的全国最高学府。
余途觉得好笑极了,这一切也早在他预料之中——
乔书盟的世界里果然只有科学,其他行业在她眼里都低级而小儿科,遑论浮躁喧嚣的娱乐圈。她希望他进入她的母校,再复制一遍她的道路,成为世界上另一个乔书盟。
余途偏要和乔书盟对着干。
并且在这种对抗中,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快乐:几年才回一次国的大科学家,不正是因为他的对抗,才破天荒地出现在这个家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