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很精彩。当年不让你报表演系,是我做错了。”
余父用胳膊肘撞她,低声责备:“这个时候说这个干嘛。”
乔教授停顿良久,又补充:
“全场掌声响起时,我为你骄傲,余途。”
余途莫名想起了,代露在片场听有声书时的一段台词:“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条小河。流水潺潺,最终回到了无垠大海的怀抱。
余父问他:“你们一会儿应该没有安排聚会?庆功宴之类的?”
余途笑:“这才首演第一场,谈何庆功。”
“那正好,你母亲在附近订了间餐厅,我们小聚一下。”
余途回想,上一次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顿饭,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点点头,回后台卸妆。
即将离开剧院时,余途四处环视。
“怎么了?”余父拽他,“还有事?”
余途摇摇头,收回目光往前走。
适才,他在找代露的身影。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想,这么喜悦的时刻,应该同她一起分享。但他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样的想法到底不合时宜。
***
餐厅在什刹海旁兴华胡同的一座四合院内,曾经是王公世爵府邸。侯门深深,推开紧闭的大门,庭院内盛开着一株西府海棠。
余途见这家中式餐厅私密性极强,整个院内只有他们一桌客人,感到惊异:“你们怎么选中的这里?”
乔教授笑笑:
“一个小朋友给我推荐的。本来也想带你认识一下,但她今晚刚好有事。”
余途心下了然,大概是她研究所里的某个硕博生。
这家餐厅主打素食,松茸杂菌煎焦香脆甜,美人米炒芦笋尖藏着春天的爽口气息,珍菌卤味饭中桃胶和各种菌香混合,每一道菜皆是爽口宜人。
余途又有些疑惑,这样有格调又隐秘的餐厅,不像是研究所学生平常涉足的。
但这些终究是其次,余途在席间和父母说了近十年来说过最多的话。
他向他们解释,自己为何会选择演出一场话剧,告诉他们三小时的演出背后,这个项目长达近五年的曲折故事。五年前几经试排又流产,五年后才终于得以登上舞台面世。
乔教授感慨:
“看来你们演艺界,想完成一件事并不比做科研容易许多。”
余途和父亲相视而笑。
这顿饭虽然说不上其乐融融,但至少平和温馨,已经是余途记忆中,有史以来氛围最好的一次。
得知周彧如今也回国在余途母校从教,乔教授发出邀请:“周彧这孩子我也好久没见了,有空叫他来家里吃饭。”
余途笑道:
“他忙着谈恋爱呢,才没这工夫。”
余父诧异,八卦地问:
“周彧处对象了?他父亲没跟我说过,哪位?”
“他们学校的女老师,心理咨询师。”
“听起来不错。我也认识个小朋友在高校做心理咨询,这工作很好,稳定又清闲,还不至于荒废专业。”乔教授表示肯定。
余父话锋一转,矛头又对准余途:
“周彧和你同岁,都知道安定下来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几时也带个人给我们见见?”
余途:……
余途万万没想到会引火上身,他以为他的父母从不会在意这些事。
他只好打哈哈敷衍:
“我的职业性质比较特殊。”
余父吹胡子瞪眼:
“再怎么特殊,那也是要成家的。”
忽然之间,乔教授的眼睛亮了亮,余途见她兴奋地停下筷子,神神秘秘开口:“说起来,我这里倒有一个姑娘,可以介绍你认识。知书达理,心地善良,噢!今天这家餐厅、菜品、蛋糕,都是她帮我搞搞好的,全不用我操心……”
余途扶额,一个头两个大。看来天下的父母无论脾气如何性情如何,最终都殊途同归,最在意的还是儿女的婚姻大事。
“不必,真的不必。”余途和盘托出,“我有喜欢的人了,只是搞不太定。”
余父嗤笑一声:
“呵,把咱当外面媒体应付呢。还会有你余途搞不定的人?”
乔教授万分好奇:
“真的?哪家的姑娘?长什么样?性格如何?”
余途哂笑:
“有机会再带你们认识吧。如果她给机会的话。”
好在余父余母没有再坚持这个话题,否则余途真的难以招架。
这顿饭吃到差不多时,余父一本正经地宣布:“你母亲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庆祝你的首演成功。”
“什么礼物?”
余途觉得新鲜,向来只有他送乔教授礼物的份,未曾想有一天会收到回礼。
应侍生端着一个硕大的礼物盒走上来,还没放上桌,盒子就剧烈晃了一下。
余途吓一跳,这个礼物竟然会动。
“你自己打开吧。”
这简直像综艺节目的整蛊环节,余途将信将疑地打开礼物盒的盖子。
眼下发生的一幕,堪称余途人生中登峰造极的黑色幽默——
一只雪白的团子从礼物盒内蹿出,伴随着余母“它可能有点怕生”的画外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扑进了余途怀里。
余父愣住了,余母愣住了,余途也愣住了。
这只鲜活的小生命在他怀中找到熟悉的位置,嗅到熟悉的芬芳,欢欣依赖,扬起的嘴角写满了安全感。
余父:“……你不是说它怕生吗?”
如果这叫怕生,那么世间再无社恐。
乔教授尴尬地为自己的话找补:
“虽然怕生,对余途倒是友善得很。看来你们之间有缘。”
空气安静了,庭院内只有小博美汪汪的叫声。
一丝丝线索、一个个片段走马灯地在余途脑内游过,他很快明白了,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个月来鬼打墙般的迷宫梦境,总算迷雾散去,浮现了出口。
“怎么了?你不喜欢博美吗?”乔教授紧张地问。
“当然喜欢。谢谢,原来您还记得我想养狗。”余途说完,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是您刚养的吗?之前我在家怎么没有见过?”
“不是,”余父及时解释,“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之前暂养在你母亲一个朋友那里。”
余途微眯起眼,眸色深沉似海:
“哦?这位朋友,该不会也是帮母亲预订餐厅的那位吧?”
乔教授点点头:
“正是。你怎么猜到的?”
余途缓缓抚摸着小狗的背,感受那熟悉的手感,语调平平:“既然如此,那要好好谢谢人家。母亲,你现在把她叫来吧,我当面谢她。”
乔教授惊奇于余途态度的转变,犹豫道:“她跟我说过,今晚有事的。恐怕来不了吧。”
“有事现在也没事了。你叫她来。”
余途异常地平静,也异常地坚持,见余母仍然在犹豫,又添了一句:“您就跟她说,她如果不来,这份礼物我就不收。”
乔书盟惊异于余途淡淡言语间透出的不容违逆的力量,她甚至第一次感觉到,在襁褓中哇哇学语的那个稚子,为何会有红遍大江南北的气运。
她只好妥协,尝试着拨通代露的电话。
“小露老师吗?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了。我儿子收到礼物很高兴,一定要当面感谢你,你现在方便过来吗?我们还在什刹海的餐厅这里。”
电话那头,代露果然委婉拒绝了她。
乔书盟看一眼余途的神色,不得已使出了他教她的招数:“实在是我儿子太坚持了。他说,如果你不来,这份礼物他不会收的。你看看……”
她等待半晌。
没想到,代露真的同意了。
“太好了,我们在这里等你。路上注意安全。”
挂下电话,乔书盟冲余途埋怨道:
“真的是……大晚上把人叫过来,你想好怎么谢人家了?”
西府海棠繁花下,余途笃定从容地抚摸着白色博美,静静望向夜色中深掩的大门,等待那扇门被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
“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来自《月亮与六便士》
第50章 神迹已转身
Chapter 49
代露在深夜接到乔阿姨的电话,心中十分奇怪,乔阿姨那位素未谋面的儿子为何坚持要谢她。
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能她儿子性情就是如此乖戾。
她想到如果自己不去,乔阿姨这份礼物就白准备了,还是准备动身前往兴华胡同。
幸好,《弦外之音》首演结束后,代露在剧场忙着选图修图,将审定后的官方剧照发往宣传小组和各大媒体,工作结束已是深夜。因此便住到了剧场附近的曲宛歌家,这里到什刹海的距离并不算太远。
代露没有力气再打扮,戴上一顶棒球帽,简单涂了口红,穿着轻便的长衫长裤便出门了。
曲宛歌想象力很丰富,在门口忧心重重:“真的不用我送你去吗?乔阿姨该不会要把你绑去卖了吧?”
“怎么可能啦。”
代露觉得好笑,以乔阿姨的身份地位,断然不会去做这种离谱的事。
但坐上网约车时,看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她到底还是受曲宛歌那番话的影响,将行程定位轨迹分享给了曲宛歌。
二十分钟后,代露到达兴华胡同,远远便望见乔阿姨裹着披肩,站在那家四合院的门口等待。
代露一路小跑过去:
“乔阿姨,您怎么在外面,风挺凉的。”
乔阿姨挽住她,向她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儿子他忽然非要见你,怎么说也说不过,真是麻烦你了。等会我一定让他送你回去。”
代露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为自己在车上的那份不信任感到惭愧:“没关系的。我们先进去吧。”
代露推开门,见到一个颀长的背影,隐隐绰绰地站在西府海棠树影之下。
“小露老师来了。”乔阿姨高声说。
那道身影闻声转了过来。
代露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人怀中抱着的雪白博美身上,随后一寸寸往上移——
星月光芒洒落庭院,满树繁花之下,余途黑曜石般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哐当”一声,代露手中的手机掉落在石阶上,在寂静的四合院中清晰可闻。
代露弯腰将手机捡起,迟迟无法挪动步伐。
她的目光检视到乔阿姨身上的TN新款披肩,终于明白过来——
为什么乔阿姨身为一个科研人员,身上的大牌新款冷门款从不重样,为什么送她这些礼物的儿子,只钟情于TN一个品牌——
他并非哪间TN门店的百万消费大客户,只因这个顶级奢侈品牌,本身就冠着他的名字。
代露这才确信,乔阿姨确实如她的自悔所言,从未关注过儿子事业的任何发展。
但凡她看过一集,甚至一个关于《一千零一业》的片段,都可以在两人第一次相遇时就认出代露。
“工作繁忙”、“财力雄厚”、“以天空为家的成功人士”、“和母亲形同陌路的叛逆儿子”……
原来这些关键词,最终都指向余途。
好像哪里都对,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怎么都站着不动呢?”乔阿姨责怪余途,“余途,哪有这样迎客的道理?”
余途这才抱着博美,缓步上前。
小博美看到代露,叫一声,又从余途怀中挣脱开,跳进了代露怀里。
代露措手不及,抬头便看到,余途的唇角勾出一抹促狭的笑意。
乔阿姨笑道:“这只小狗之前就一直寄养在小露那里,果然有感情了。”
余途闲闲地开口:“您不介绍一下?”
“噢,余途,这是代露。”乔阿姨想起正事,“我们其实也才认识不久,但人家已经帮过我很多次忙了。说起来,代露也是你们演艺圈中人,她是摄影师,我之前上的那次杂志就是她拍的——”
***
真的是她。
余途心中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落地,迷宫的最后一张地图随之补全。
原来一切有迹可循。他其实有很多次接近真相,却又被上帝之手轻轻拨过,巧妙地错过了。
那天早上,如果他翻开了那本《东方人物》,就会在内页的主创名单里看到代露的名字;那串熟悉的碧玺手链,分明是他曾经送给过余母礼物中的一件,只是他在TN公关发来的新品名录中,勾选过的珠宝实在太多,那串手链在其中微不足道,没有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在剧场尝过的斑斓叶蛋糕又出现在家中玄关上,不是巧合,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那些烘焙课,根本就是母亲和代露一起上的。
母亲口中出现无数次的“新认识的小朋友”,原来就近在咫尺。
余途甚至有些想笑。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还是帮了他一把,为这封拙劣的情书,画上神来一笔。
***
“小露老师,这就是我跟你提过很多次的,我儿子余途。你或许也认识他——”
庭院内,乔阿姨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