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露不知如何作答。她不仅认识,还认识了十年之久。最关键的是,这一幕必然在余途预料之中,于是她怎么回答都显得一览无余。
“原来您儿子是明星啊。”代露只好打哈哈。
“抱歉啊,这件事上是我不坦诚了,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他的工作。不过,明星怎么了,明星也是人,没什么了不得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就当认识一个新朋友……”
眼前的场面诡异,尴尬得令人浑身发麻,代露悄悄冲余途使眼色,余途却摊摊手,没有要救场的意思。
代露只好硬着头皮承认:
“乔阿姨,其实我……我最近的工作就是《弦外之音》的剧照摄影师。我的意思是,没想到您儿子就是余途。”
“啊?!”
乔阿姨和一旁的余父俱是一惊。
“你们认识?”乔阿姨看看代露,再看看自己儿子,满眼难以置信。
代露指着怀中的博美:
“这只小狗,您寄养在我这里的时候,我带到过剧院里几次。所以您的这份礼物……也不知道对他来说,还算不算惊喜了。”
“我说呢,”余父恍然大悟,“这狗怎么一见他就扑,比谁都亲热。”
“这样啊……”乔阿姨言语中难掩失落。
“当然算。”余途安慰她,“谢谢您,实现了我的愿望。”
乔阿姨笑开来,余父招呼大家:“别都站着,先坐吧,边吃边说。”
代露准备坐到乔阿姨旁边,却被余途在背后轻轻一拽,跌落在他身边的梨木椅中。
场上形成了二对二的局面。
桌上,余父在对面打量代露一眼,眼神和蔼,声音却不怒自威:“他母亲最近常常提起你。说你是她的忘年交,带她逛街上课,为她出谋划策选礼物,还帮她准备了今晚这个小宴席。”
代露呵呵笑,尴尬地点点头。如果此刻坐在对面的是一对平常长辈,她倒能奉承恭维对答如流,因为是余途的父母,她反而有些无所适从了。
恰在此时,代露手机上收到曲宛歌发来的微信。
曲宛歌:【怎么这么久没消息?不会真被绑了吧?】趁着余父沏茶的工夫,代露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悄悄回复。
代露:【没被绑,不过和被绑也差不多了。我正在被三堂会审。】“我们全家确实应该好好谢谢你。”余父将一杯茶递到代露面前。
尽管他的声音依然浑厚严肃,但代露知道,相比从前在七点档主新闻上,时常看到的那副面孔,此时的余父已经称得上和颜悦色了。
“谢谢您。”代露接过那杯碧螺春,笑道,“乔阿姨也照顾我许多,应该的。”
余父点点头,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乔阿姨向余途开口:
“你不是让我把人家叫来,说要谢她吗?我倒是叫来了,你怎么一句话不讲?”
余途举起茶杯,轻抿一口: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怕怎么说都是错。”
余父余母不明所以。
余途轻轻靠向椅背,摊手承认:
“巧得很。她就是我说的,搞不定的那个人。”
余途的言语轻巧,余父余母却大惊失色,乔书盟手中的木制簪花筷子直接掉在桌上。
代露感觉不妙,什么搞不定?要搞定什么?
她忍不住伸手在桌下掐了余途一把。
余途吃痛,却没有皱眉,反而轻轻笑起来。
这一切早被余父余母看在眼里。
乔书盟这才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几时见儿子流露过这么无奈又宠溺的神色?
乔书盟看向代露的目光马上换了一种画风,由朋友间的友好转向对小辈的八卦。
“你们是因为这部话剧的工作认识的吗?”
“其实……”代露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认识他已经快十年了。”
“十年?!十年前余途不才刚毕业?你不还是个小孩子?”
乔书盟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
“都成年了。”余途纠正她,“您措辞严谨点,不要夸大事态。”
一旁始终维持镇定的余父也终究是没忍住,对着代露,问题像连珠炮:“怎么认识的?你是哪里人?父母也在本地吗?”
这回不等代露发出求助的目光,余途先从席间站起来:“下次有机会再聊吧。已经很晚了,代露住得远,我先送她回去。”
“对,都快十二点了,你说说你,知道人家住得远,还非要把人家叫过来……”余父也意识到自己确实问得多了,就着余途给的台阶下,还不忘数落他一番。
“那这狗——”
大家终于想起来,地上还蹲着一只小博美,全程目睹了这场好戏。
“您先带回家吧。”余途蹲下身,摸摸小博美的头,“一直还没有名字呢,既然是送给我的,那就叫你六月吧。”
小六月汪汪两声,似乎表示同意,屁颠屁颠地跟着余父余母上车了。
第51章 爱你在每天
Chapter 50
真是惊喜和惊吓交织的一个晚上。
代露坐上余途的车,惊魂未定地想。还没从首演成功的情绪中恢复,又立刻光临了一场意料之外的乌龙宴。而就在两天前,他们还处在小小的冷战之中。
余途发动引擎,代露转头说:“不用回东边了。我今天住曲宛歌家,我给你开导航。”
余途点点头,车内一时陷入莫名的尴尬和寂静,只有一道女声机械地响起:“高德地图为您导航。”
遇上这样的乌龙,千言万语也只能无语。
“我母亲都跟你说过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沉默片刻后,代露和余途的声音又同时响起。
余途失笑:“没来得及说什么?”
“哥哥,祝贺你,从最高领奖台又回到紫荆剧院,首演很成功。”
这和余途第一次摘下金瞳奖视帝,她在后台对他说的那番话相似,但今时今日,心境却又完全不同了。
“谢谢。不过你已经说过了。”
“啊?”代露疑惑。
“在剧院门口的花篮上。”
原来他注意到了。
在首都深夜空旷的八车道上,余途将车开得很慢,轻轻哼唱起代露最爱写在明日路上的那首歌:“当潮流爱新鲜,当旁人爱标签,幸得伴着你我,是窝心的自然;笑,何妨与你又重温,仍然我说我庆幸,你永远胜过别人……”
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在霓虹夜影下拉出长长的余韵,代露竟不知道,他的粤语歌也唱得这样好。
“我只懂得,爱你在每天。”
余途将这句旋律重复了两遍,代露立马明白,他看到了那张贺牌的背面。
“你和我母亲怎么认识的?她都和你说过什么?关于我的。”余途唱完,继续刚才的问题。
“很偶然。在美容院,我遇到她,帮了她一个小忙。”
代露将她和乔阿姨的相遇故事告诉余途。
得知她们甚至一起去逛过公园后,余途笑着摇摇头:“她和你相处的时间,恐怕比和我的所有加起来还要多。”
“怎么会!乔阿姨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你……”
代露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话头,思绪飘远了。
许多画面在她脑海里浮现——
从记事起便和母亲分隔两地的小男孩,会在母亲偶尔回一次国时站在门框边,拒绝她带来的礼物,和身边小狗一起,安静地看着地上的行李箱;母亲逐渐成为声名显赫的生物科学家,他却荒唐地在生物考试上,交出一张又一张不及格的试卷;高考报志愿时一意孤行,执着地和母亲规划的路线反其道而行,决意要进入光怪陆离的娱乐圈;成年后陷入繁忙的工作,无力弥补和母亲之间的沟通障碍,徒劳地往家中送成山成山的礼物……
那些经过乔书盟善意粉饰的碎片重新拼凑起来,为她展现了一个完整的余途——站上紫荆剧院舞台以前的余途,原来度过了这样黯然无味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在这个母子离心的故事中,代露心中偏向母亲一方的那盏正义天平,在今晚悄然停摆了。
故事中那个被忽视、被冷落、几近被弃之不顾的小朋友,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孑然一身走过这成长的一路呢?
代露有一种冲动,想穿越时光,回到过去,抱抱那个和狗狗一起站在门框边的小男孩,对他说一声,“辛苦了,长大以后的风景会很好”。
会好吗?
她想起余途因心事重重而紧锁的眉头,想到他自欺欺人的解脱,竟又有些不确定了。
“怎么不说了?”
代露笑笑,从千头万绪中回过神来:
“她说你很忙,送了她太多礼物,衣服多到穿不完。明明送了电脑,却不教她怎么用,害得她还跑来找我……”
她胡扯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瞥见余途的神色,知道他并不相信这些就是乔书盟对她说的全部。
“她最花心思的,就是怎么修复和你的关系。无论如何,我觉得她是爱你的。”
代露轻声总结。
“当然。我如今也理解了她,世间之大,各人有各自的理想,我又哪来的资格,要求人人以我为先,将爱我放在第一位。”
余途的语调平静,悲而不戚,仿若一切翻篇。
“也要感谢你,帮我们化解了相处难题,至少隔阂不再。”
他的唇边一如既往温柔噙笑,但代露却分明察觉,有些创伤难以消解,正在他心中如星火熄灭一般死去。
代露刚刚认识了完整的余途,又直面这样的他,却想不出什么话语来安慰。
代露蹙眉,紧紧地思索着。再给她些时间,她一定能想出来,如何用微小的暖意包裹住他。
偏偏这时候,导航的女声在车内响起:“前方已到达终点,目的地在您右侧后方。”
余途停下车,转过头来,用温柔而疲倦的目光望着代露:“到家了。先回去吧,明天见。”
“我……”代露张张口,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就这样坐在副驾上,怔怔地望着前方曲宛歌小区的大门。
车厢内出现数分钟的寂静,月光落在行道树上,在道路上打下斑驳树影,也落在车前窗上,照亮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余途耐心地等着她。又过了片刻,他问代露:“你是不是想再转一圈?”
代露点点头,余途便再次启动了油门。
他带着她沿主路绕了一圈又一圈,车子驶过打烊的夜宵烧烤摊,驶过熄掉最后一盏灯的写字楼,驶过深夜收工的出租车,驶过结束夜班踏上归途的旅人。
直到最后,这一片安静的居民区只剩下他们这一辆车,在沉沉夜色中游荡。
代露始终没有说话,她几次想要张开口,又咽回去,陷入新一轮的思考。
思考开口的时机,和一览无余呈供自我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余途再次将车开到曲宛歌小区楼下,刹车熄火。他降下一半车窗,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
随后他转过身,安慰地摸摸代露的头,仍然耐心地叫她的名字:“露露,怎么了?”
代露回望他,对上他的双眼,看到他清澈眼眸中已经泛起红血丝。
她知道,这一刻他无疑已疲倦至极点。
回归话剧舞台的首演第一天,连日来高强度的彩排和正式演出的心理压力,外界排山倒海的舆论评价,父母突然出现带来的惊喜,戏剧而乌龙的家宴……无论哪一项,都足够消释他的精力,如山压倒他。
但他仍然是那样温柔而包容地注视着她,不说疲倦,不问缘由。
代露的心口浮上浅浅的泪花。
自她五年前与他重遇以来,他好像从来都是如此,安静地看向她,柔和地抚慰她,不肯高声对她说一句话,包容她所有虎头蛇尾的情绪表达。
像风,又像海浪。
代露终于下定决心,努力扬起嘴角,笑着对他说:“庆祝你首演成功,乔阿姨送了你礼物,我也送你一样礼物吧。”
余途舒展眉眼,轻声答:
“好。”
“你先把车窗关上。”
余途依言将车窗升回原位。
“再把口罩戴上。”
余途不明白她的用意,仍听从她指挥,从置物柜里翻出一个口罩。
“然后呢?代导?”余途笑着问,“要闭上眼睛等你拿礼物吗?剧本里都这样写。”
“不用。”代露两手空空回答他。
余途的眼神里有疑惑,“那?”
不等余途问完,代露闭上双眼,欺身上前。
隔着那层冰凉的口罩,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月光如水。
代露察觉到,余途在那一秒停下所有动作,似乎难以置信,声音暗哑着确认:“这是什么意思?”
代露贴近他耳畔,丝丝颤抖。
“礼物就是告诉你,爱你,在我这里永远是第一位。”
她饱含祈望又近乎绝望地告白,将巡游三千多个日夜的少女心事呈供在月光之下。
余途没有应答,没有犹豫,没有思考。
下一秒,他用一只手摘下口罩,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脖颈,偏过头,深深回吻住了她。
代露错觉自己如一叶扁舟,飘荡在他给的汪洋里。
她感受到唇上真实的温度和触感,感受到来自一个男人的力量,感受到贴在她后颈的他手心微微的热度,感受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木质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