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余途在身后轻微的叹息:
“还好最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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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婚礼没有走常规的仪式流程,甚至到开场前的最后一秒,代露都不知道,余途究竟安排了什么。
她眼前蒙着一段蕾丝白纱,被宗漫牵着走进大门。
耳畔回响着轻快的钢琴曲声,代露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不真实。
直到宗漫引她在某处落座,有人将她眼前的白纱解下,她睁开眼,才终于发现,这里是中央剧场,余途毕业后的首演之地,她第一次踏入便情有独钟的命运相遇点。
而自己坐的位置,则是当年最习惯落座的,舞台右侧池座。
“坐在这里,能很清楚地看到……你在上场前做准备的样子。”这点微渺的小心思,她曾经跟他吐露过。
一切好像和十年前重叠了。
唯一不同的是,代露不曾身着神圣白纱坐在过这里,而在按下声声快门的漫长岁月里,她也从未幻想过如是一幕。
代露下意识地抬头望,追光里,她一眼看到在舞台右侧准备上场的那个男人。
他微微低着头,整理左手腕的袖扣,就像多年以前整理戏服准备上台那样。
那时,他在话剧中饰演投身飞行事业的有志报国青年;如今,他站在这里,不是谁的角色,而是她的新郎。
代露脸颊边淌下一道清涟。
“没出息,还没正式开始呢,怎么就哭上了。”宗漫在一旁低声骂,小心翼翼地拿手帕抹掉她的泪。
场边她的新郎终于走到舞台中央,他不说话,微微望向她的方向,温暖地笑着,像无声的鼓励。
代露在这样的目光中止住泪水。
他身后,一卷泛黄信纸从舞台大屏上方滚动而下,徐徐展开。
信纸上跃然而出一张图片,代露看清后,难以自持地捂住嘴。
这是她放在明日路上的第一组照片,也是明日路微博的版头背景图——刚刚毕业的少年余途身着染血色的白衬衫,站在紫荆剧院简陋的舞台上闪闪发光。
“葵巳年春。我忘了这是我的第几场演出,但应该是和你相遇的第一场。《如梦令》,命运确实如梦中梦。”他举起话筒,为信纸上出现的画面做解说。声音低沉悦耳,像为一出言情剧做最投入的旁白。
话音落下,第二张照片也随之在屏幕上浮现。
紫荆剧院杂乱的后台化妆间,刚刚结束演出的少年余途抿唇面对镜头,身旁的代露梳着少女时期的公主辫,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蛋糕裙,双手在颊边比了一个耶,笑容鲜活灿烂,眼神无忧无虑。
“那天演出结束,你找我要了一张合影。十八岁。”
第三张照片则是一张机场的远景,余途手扶行李箱,正仰头看大屏起飞时刻表,远处停机坪上,还有如今已经停飞的航司涂装。
“第二次见面,在首都机场。我把你当成职业站姐,你说你喜欢我。”
第四张照片,《如梦令》新闻发布会,主角站在C位,余途在角落。其他人的目光都四散飘逸,只有余途,虽然面无表情,却静静望着镜头。
所有照片都是从台下往台上的视角,就好像代露恒久如一对他的仰视。但从这里开始,每张照片有了一张配套的反转视角——
从台上往台下看,少女代露举着单反,相机自带闪光灯的机盖上,粘了一对显眼的毛绒兔耳朵,使她在众多黑漆漆的镜头中脱颖而出。
这个视角像是用那个年代的翻盖手机随手拍的,像素很低,尺寸甚至填不满一个屏幕。
余途在台上笑了一声:
“不好意思,你给我拍的照片都很高清,我能找到的关于你的却只有这个水平。感谢业余摄影师阿本,我们第三次见面,他看到你的相机,觉得好玩,留下了这张照片。”
一张张照片从信纸上消失,又有一张张新的照片浮现。
固定的,先是她发在明日路上的某场他的公开活动,伴随着一张对应场合中,古早模糊她的身影——
小城市只有一条跑道的狭小机场,她蹲在无人的候机厅,背着一个双肩包,长发随意用鸭嘴夹挽起,低头专心检查单反的镜头盖;酷暑难耐的横店影视城,烈日高悬,余途在清明上河图穿着古装听导演讲外景戏,代露站在远处的长亭内,举起厚重的长焦相机;门户网站举办的文娱晚会,余途拿到第一个新人奖,代露怀抱一束满天星捧花,在后台踮着脚顾盼回眸……
熟悉的背景音乐缓缓流淌着,代露第一次知道这些照片的存在,目不转睛,看得入了神。
在静默的时光之河中,照片里的她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站在离余途好几米远的地方,时常看着手中相机的取景框,偶尔抬头遥遥望向他。
难得还有一小段动态的视频——
远渡重洋的巴黎街头,她和余途团队的工作人员们共同坐在街头一家露天咖啡店,阿本拿着手机,冲镜头咧嘴笑:“谨以本视频,纪念我们团队第一次出国工作!我是阿本,我是阿本!接下来每个人对镜头说一句话,都用点心啊!”
镜头摇摇晃晃,在每个工作人员面前停留一下,晃到余途跟前时,他懒懒地抬起眼皮,瞥了阿本一眼,黑曜石般的眼睛亮着光。
“OK,大哥我们跳过!”阿本想将镜头调回来,却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代露,兴奋地走过去,“这里还有一个我们的编外小朋友,露露,露露——”
代露从咖啡中抬起头,长卷发上架着CHANEL太阳镜,耳钉和项链配套,都是圆润柔美的海水珍珠,身穿牛油果绿色茶歇长裙,与法式街头的美丽风景融为一体。
她冲镜头笑笑,大眼睛盛满疑惑,摇摇头并不说话。
阿本无奈地收回镜头,再度自拍道:“一个大神一个小公主,都是不配合的爷。行,那我们本期纪念视频到此结束!”
背景音里传出几声代露清甜的笑声。
这个视频播完后,场下嘉宾也跟着发出阵阵欢笑。
“如果知道这个视频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我当初一定多少说两句。”余途在台上自嘲。
代露不知道,他找回这些遥远的斑驳碎影,花了多少心力。
那段为了靠近他而举着镜头,却又因举着镜头而不敢靠近他的沉默岁月,终于有了回响。
两个视角成组对应的图片回忆录在《渡春亭》播出期戛然而止。
再下一张图片,已经是金瞳奖颁奖典礼,代露一席烟紫色裹身连衣裙,向怀抱最佳男主角奖杯的余途献上一束紫荆花。余途微微低下头,侧耳听她说话。
照片里,代露的气质与之前有所变化,天真烂漫的少女气息渐弱,像是被时光泼墨,变成一首朦胧柔美的伤感诗。
“从紫荆剧院到最高领奖台,仍然紧守于身旁,与你进退也共鸣。那天你在明日路上这么说,我很遗憾,你做到了,我却没有。”
余途的声音中带一点暗哑的悔意。
之后的照片开始飞速轮换,高清画质下,他们在维罗纳歌剧节共同饰演张君瑞与崔莺莺,为难以完成的销售目标绞尽脑汁;《弦外之音》话剧排练现场,拿着相机的她终于不再和他相距遥遥,他们并肩站在台上,两个人都在笑,从唇角笑到了眼底;甚至还有在紫荆剧院的照片,他们戴着棒球帽坐在观众席里交谈,就像世间最普通的一对情侣……
这些照片逐渐隐去,信纸最终定格在一张婚纱照。
她穿着层层叠叠华丽的拖尾婚纱,右手握着一束白绿色瀑布捧花,眉眼弯弯。而他牵着她的手,俯下身,为她整理散落在地面的羽毛裙摆。
音乐停止,余途最终缓缓开口:
“我设想过很多次,关于我们的婚礼。最后我想,就为你写一封迟来的情书吧。我曾经也苦恼如何落笔,回顾的时候却发现,你的存在,已经将这份回忆装点得足够浪漫多情。那么,在这封信的结尾,允许我提笔写下这个问句——”
在全场欢呼声中,他一步一步走下舞台,最终站定在她的座位前,光芒灼灼:“我的女孩,你愿意嫁给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各有来路,余途相依相随。感谢在20220427 21:48:50~20220430 11:3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WEET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番外(三)
番外(三):斯人若彩虹
宗漫最终没有熬过这个秋天。
代露的婚礼结束后,她就像完成了最后一道夙愿,病情急剧恶化,以摧枯拉朽之势倒下,最终在银杏叶落光的时候离开了人世。
余途没想到,相似的旋律、相似的情节里,尽管中间有过一道幸福的转折,但最终仍旧指向了相同的结局。
好在,宗漫弥留之际,脸上洋溢的是幸福的微笑。
“你哭什么,活那么久也没什么意思,人间待腻了,我要去看看天堂什么样不行啊?你再哭,我下辈子还不放过你。”面对病床前泪流不止的代露,宗漫语气虚弱,仍然不忘逞口舌之能。
最后一刻,她强撑着眼皮,看看代露,又看看余途,想说些什么,却已没了力气。
余途强忍悲痛,握住宗漫的手,对她许下最后一个承诺:“我明白的。我会用我的所有,护住她。”
宗漫得到他的允诺,安心地阖上了双眼。
病房窗外北风萧瑟,最后一片银杏叶唱着叹息歌徐徐落下。
代露在此后的一个月里始终情绪低沉,笑容沉默而勉强。余途推掉了所有工作在家中陪她,某一个阳光和煦的冬日,他在为她做早餐时提议:“不然我们给宗漫开一个影展,你觉得怎么样?”
代露的眼睛亮了亮。
余途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在为宗漫筹备作品展的过程中,代露逐渐从伤痛中走出来,并且从宗漫的一张张作品中,找到了重获新生的力量。
他们一起挑选宗漫值得展出的摄影作品,这才发现,宗漫生前,每年不工作的那九个月里,脚步触达了世界上所有闻所未闻的角落。
“好漂亮,”代露指着照片里南美洲城市圣何塞的碧绿山坡,趴在余途肩头对他说,“等你之后有空,我们再一起去一次吧。”
余途点点头,明白她对那片遥远大陆的别样情怀。
在宗漫的镜头里,他们也发现了许许多多古老村落里,女性和孩童的肖像照。这些笑容朴素腼腆的妇女儿童,也许一辈子都不曾走出大山深处,但当宗漫的闪光灯亮起,他们美丽的眼睛便也闪着光,神采飞扬间自有另一方天地。
他们决定将影展的主题命名为,《漫·游》。
影展最终在芳草地展览馆举行,免费对公众开放。来观展的观众超乎预料地多,甚至有异地的摄影爱好者特意搭飞机到北京,只为来感受一次宗漫眼里的世界。
代露大多数时候都在展厅内,为观众答疑解惑。
慕名而来看展的人群里,也不乏余途的粉丝。时间久了,代露甚至能分辨出来,哪些观众是为了余途来的。
大部分是笑靥如花的各个年龄段的女性,也有少部分寡言的男生。但她们并不会特意去显露自己的身份,而是和大多数摄影爱好者一样,沉浸地欣赏宗漫的作品。
代露感激她们的到来,她相信《寻梦环游记》里说的,每当世间又多一个人记住宗漫,她的生命萤火就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长明不灭。
影展临近尾声的这一天,在接近闭馆时间的黄昏,代露又看到一个余途的粉丝走进展厅,她看上去二十出头,脸庞青涩,背着双肩书包,拖着行李箱,行李箱上挂着一个余途饰演的裴崇声角色的Q版行李牌。
那名女孩在一副人物肖像前久久停留,最后竟然泪流满面。
代露轻轻走到她身后,她盯着看的,是一副宗漫在川西甘孜为少数民族妇女拍摄的特写肖像。
代露为她递上几张纸巾,轻声问:“你还好吗?”
那名粉丝转过头来,接过纸胡乱擦了几下泪水,强忍啜泣:“您是代露姐姐吗?”
代露点点头,余途的粉丝都认得出她,她并不意外。
代露以为眼前的女孩要说什么关于这副作品的感想,没想到,她只是礼貌地问:“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您,从这里怎么去到大兴机场?”
她的普通话有四川口音,无疑又是远道而来观展的。
代露给她解释了一番地铁换乘的路线,见她仍然懵懵懂懂,索性拿出纸笔,为她画出一张简略地图——
“你地铁坐到草桥站,在那里先办好值机,把行李托运了就方便多了……”
代露在纸上标注出草桥站,耐心地为她解释。
没想到,那名女孩接过她标注的线路图,道了谢之后,犹犹豫豫地问:“请问……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唐突,您是明日路吗?”
代露用表面平静的笑容掩盖内心的诧异,如常回复:“明日路?哦,你是指余途的公司?”
那女孩摇摇头,腼腆地笑道:
“那可能只是写得像……余途有一个图博,也叫明日路。话剧成都巡演的时候,那个姐姐抽了两名粉丝送门票,我刚好抽到了。门票寄过来时,写的字迹和代露姐姐你的很像。”
代露恍然大悟。
当初她寄出门票时,简单在信封上写了一句“祝观剧愉快”,没想到这个女孩就是接收到这份祝福的人之一。
那女孩小心翼翼地观察代露的神色,又开口道,有几分哽咽:“不管您是不是,我都要感谢您和余途办了这个影展。看到这张照片,就像妈妈又站在了我面前……”
“你妈妈也是甘孜地区的少数民族?”
女孩点点头,努力挤出笑容:
“是的,而且她也是余途的忠实观众。那张门票,让我妈妈在生前有机会亲眼看到余途的表演,实现了心愿……她生前,就和这张照片上的阿姨一样,也很好看。”
代露在夕阳温柔的余晖中愣住。
成都站演出之后,展览举办之前——这名少女失去母亲的时间,似乎和她失去宗漫的时间接近。
女孩拎起行李箱准备离开,代露拉住她:“你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