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于吧?开个玩笑而已,亲爱的阿辽沙你反应过度的样子真可笑——”
虞超手握高粱饴,指关节泛白几乎没了血色。
她盯着于靖秋那张洋洋得意的脸,很清楚对方在这次明嘲暗讽里心情大爽。
“我外公外婆去世了。”
虞超语气平和。
但她心底的愤怒却如惊涛拍岸,随时随刻都会喷涌而出。
“我从来没得罪过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拿两位老人家开玩笑?”
于靖秋勉强收起笑容:“不知者不罪。嫂子,对不起啊!”
话音未落,阿列克塞攥住了于靖秋的胳膊。
“外面有人敲门,估计是你点的餐。我懒得跟你掰扯了,带着你的夜宵,麻溜儿滚蛋!”
“你忍心赶我走?”于靖秋突然变了脸,好像刚摘掉一张诡异的阴阳脸面具,又戴上了另一张悲痛欲绝的面具,“我跟爸妈已经闹翻了,自己那个家又回不去,你就这么狠心不肯收留我?大半夜的赶我去住酒店?”
“毛毛头是我的爱人,我不能容忍你往她伤口上撒盐。”
“以前你最护着的人是我!是我!怎么突然就变了?凭什么?就凭她比我年轻漂亮?阿辽沙,你和那些喜新厌旧的臭男人没两样——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于靖秋俨然陷入了奇怪的癫狂状态。她的手忽然抓住桌面边沿,顺势向上发力,目的明确,就是要掀桌子,把没人动筷的那碗面扣在虞超身上。
虞超不给于靖秋这个机会。
她扬起手,直直地给对方一记重击,手掌侧面准确命中于靖秋的脖子。
“你打我?”于靖秋瞬间愣了,“你一个小毛孩儿竟敢打我?”
“你不尊重我,我能忍。”虞超迅速收走餐桌上的易碎品,“你不尊重我的外公外婆,我忍不了。”
于靖秋抬手摁着被打疼的部位,喘了口气,音调立马又提高了八度。
“忍不了就别忍。你以为我不敢动手吗?就算你和阿辽沙结了婚当上我的嫂子,我和你也是平辈,你不比我高一头,我没必要对你卑躬屈膝地供着……”
说着,于靖秋端起面条碗,掼在了地上。
锋利的碎瓷片被地面反弹回来,擦过虞超的手臂,划破了她小西装的布料。面条和面汤散落一地,虞超新买的皮鞋中了招,鞋面黏糊不堪。
“你太过分了!”
阿列克塞的忍耐先到达了极限。他攥紧于靖秋的胳膊,又拉又拽地把她推到客厅门口。“赶紧走!你多待一秒钟都叫人头疼。”
“行,你给我记住,这次是你赶我走的,以后别来求我!”于靖秋外套也不要了,径直冲出门去。
阿列克塞手捂胸口,面色煞白,慢慢弯下了腰。
虞超连忙扶他坐进沙发,同时手速飞快地拨打120热线。急救中心应允派车来接,她匆匆丢下手机,四处搜寻药箱。
“阿辽沙,你不能有事,我不让你有事……”
“毛毛头。”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低沉,仿佛由胸腔最深处传出的共鸣音,“我还好。”
眼泪夺眶而出。
虞超不顾客厅满地狼藉,磕磕绊绊跑回阿列克塞身边,紧紧地抱住他。
“你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机器长久不运转会上锈,我这把老骨头也是同理。刚才心脏有点不舒服,这会儿好多了。我不想去医院……”
虞超松开手臂,不让阿列克塞继续说下去。
“医院必须要去!”她用手背擦掉眼泪,“救护车很快就到。我简单收拾一下屋子,带几件住院必需品,你只要乖乖坐在这里等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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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他地方不同,医院急诊室即使到了深夜也是灯火通明,患者和家属来来往往,嘈杂一如白天。
医生为阿列克塞开了检查单,叮嘱虞超陪他把24小时心电图做上。
两人来到医技楼,按序号排队等候。
医院的长椅是不锈钢材质,停暖之后的这段时间坐着特别冷。虞超有先见之明,从阿列克塞家里随手拿了个加厚坐垫,正好派上用场。
“超?我没看错吧?真的是你!”
宣圆圆走了过来。
“姐?”虞超一头雾水,“你怎么在这儿?”
第二十三章
“我和两个极品吵了一架, 心脏不舒服,医生让我背盒子。”
宣圆圆神色疲惫。
“赶快坐下休息!”虞超取出双肩包里的便携盖毯,折成四方块垫在座椅上, “姐,你带保温杯了吗?我给你接一杯热水去。”
“我不渴。”宣圆圆拉开毯子,覆盖足够两个人坐的位置, “你也坐。”
虞超在宣圆圆身旁坐下,不放心地一手搭上她的手腕,调出手机里的秒表,帮她测一分钟心率。
“别担心, 我没事。你怎么了?”宣圆圆转头看看阿列克塞, 目光满含疑惑。
“我也跟极品吵了一架。”
想起于靖秋疯疯癫癫的样子,阿列克塞顿觉心累。
“世界上极品不算多, 都叫咱们碰上了。”宣圆圆感慨, “幸好有我们小超在!看见她我就不难受了。”
虞超抬起手,食指抵住嘴唇。
“嘘——姐,你先别说话, 刚才测每分钟心跳97次,太快了。”
宣圆圆不以为意:“熬夜的后遗症。调回正常作息才能恢复。”
虞超摘下颈间的围巾,帮宣圆圆围好。她四处望望,没发现格桑的身影, 不禁眉间一蹙,深深叹了口气。
“今天他夜班, 我来做检查没告诉他。”宣圆圆说,“我也没去燕大三院, 就是不想遇见他。”
虞超心里稍稍舒服了点。
“姐, 这儿离叔叔阿姨家近。等下阿辽沙背上监测仪, 我们一块儿送你回去。你踏踏实实休养几天。书店有我,周一闭店我再来接你……”
“不!我跟你一起回书店。”宣圆圆连声拒绝。
“好,我们回书店。”
虞超理解宣圆圆的心情。
在某种程度上,她们同病相怜:一个是被原生家庭逼得无路可退,一个是要面对两个根本容纳不下她的重组家庭。
宛如茫茫人海中的两个孤儿……
“116号于靖山,请到10检查室。”
电子叫号系统接连呼唤了三遍。
“阿辽沙,我陪你。”
虞超伸手去扶阿列克塞,他却说:“毛毛头,你留下来照顾圆圆,我自己可以。”
“好吧。”虞超轻轻握一下他的手,“有事喊我。”
目送阿列克塞的身影转入走廊深处,宣圆圆凑近虞超耳边:“发生什么事了?阿列克塞脸色很难看,是不是出版社的人说你俩的闲话?”
“我见过投资人,就去出版社找他,然后我们去了他家,打算一起吃顿晚饭,结果他妹妹突然来了。”
“啊?”宣圆圆牙疼似的倒吸凉气,“于靖秋那人神神叨叨的,我见了她都要绕着走。你脾气好,心又软,肯定不是她的对手。”
虞超卷起风衣袖管,把小西装袖子上的破损展示给宣圆圆。
“吵架没吵赢,报废了一件新衣服,还连累了阿辽沙。”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事儿是于靖秋挑起来的。”宣圆圆拍拍虞超后背,“别自责,真的,没必要。咱们不为她那些刺耳的话而伤神。”
虞超点点头,手揣进风衣兜里,恰好摸到了那块阿列克塞送给她的高粱饴。
她把糖果攥进手心。
说来神奇,这么做就像游戏闯关连续收获了恢复体力的道具,她的能量条霎时间达到了满格。
望着宣圆圆的侧脸,虞超心中的疑惑不留神冲到了嘴边。
“姐,惹你生气的两个极品,其中一个是沈大哥吧?”
说完她就后悔了,反应了不到一秒岔开话题:“医技楼这里有点冷,不知道检查室里开没开空调?阿辽沙千万别冻感冒了……”
宣圆圆举起手,对准虞超后脑勺,弹了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儿。
“问我不就行了?你问空气,它能回答你吗?”
虞超极为配合。
即使不疼,她也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姐,我错了,下次不敢乱提问。”
“我早就说过,咱俩之间没有秘密。”
宣圆圆眉间的阴云骤然散去。
她那美丽的杏眼闪过一丝犹豫,不过很快消失了。“没什么不可告人的,我跟沈知言吴歆丽吵了一架。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没发挥好,只用了五成功力,还特别累,应该骂得更狠一点才对。”
上午虞超留在书店看店,宣圆圆回家收拾沈知言的行李,接到了吴歆丽从医院打来的电话。
宣圆圆和吴歆丽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要给沈知言寄回行李,她才不会在手机里耐着性子地应付他们。
本以为十一年就此可以画上句号,不承想沈知言抛过来一个重磅消息——吴歆丽病了,病得很重,求宣圆圆去一趟医院,看望昔日的老朋友。
“朋友?他们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冤大头吗?”宣圆圆垂下眼帘,神情略显沮丧。
“姐,”虞超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之前我问你选修俄语的事,你当时有点不自然。我感觉到了,但没想明白是为什么。”
宣圆圆坦白说道:“你的直觉是对的。”
虞超的心瞬间揪成一团,呼吸几乎凝窒。
“你从来没和沈大哥花前月下。那时跟他在一起的人是吴歆丽!”
“是的。我、沈知言、吴歆丽,我们三个在一条胡同里长大。他俩高一开始谈恋爱,我是负责传递小纸条的那个倒霉蛋。高二文理分科,沈知言成绩好去了理科尖子班,我和吴歆丽留在文科普通班。高考填报志愿,我大概脑子进水,和他们报了沅北市的同一所大学——其实我成绩还行,留在燕都上个双非一本不成问题。但我那会儿跟中了邪一样,也可能是被他们PUA太久了吧,觉得不能和他们分开,不能舍弃‘跑腿儿’这个角色。”
虞超一阵心疼,屏住呼吸静静听下去。
“我爸是燕都晚报社会版主编,我妈在重点高中教英语,他们平时管我管得很严。弹簧被压得越低,反弹力越大,我就是那根被压到底的弹簧。”
宣圆圆的叛逆期比别人晚了八年。
大多数人的混不吝阶段,终止于十五周岁。随着中考激烈的竞争,一半的人无法进入心怡的高中,只能选择职业教育,早早步入社会。而另一半上了高中的人,还要面临高考这个孔隙非常小的“筛子”。
不想被筛掉,就要头悬梁锥刺股咬牙努力。
宣圆圆最初属于那种一不留神就会被筛掉的人。她学习上开窍晚,人际交往方面更晚,直到高中接近尾声,她依然像个不经世事的孩童,心思单纯,读不懂同学小圈子里的各种弯弯绕。
她和沈知言吴歆丽过从甚密,以致于高中三年没有结交新的朋友。
吴歆丽个子高挑,模特身材,为人局气,追求者数不胜数。十几岁的宣圆圆与吴歆丽相比,虽然容貌旗鼓相当,气场却输了一头。
人的慕强心理起了决定性作用。
宣圆圆认定吴歆丽是自己的铁瓷。但她从未想过,总是贬低她的吴歆丽是不是也拿她当铁瓷。
大学四年风平浪静。
宣圆圆很用功,拿了五次院级奖学金,一次市级奖学金。大四校招,她被沅北市一家老牌国企提前录取,岗位薪资十分优厚,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平静背后的暗涌能在转眼间将一切击垮。
沈知言的父母反对儿子和吴歆丽交往,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吴歆丽一怒之下离开燕都,断了和沈知言的联系。宣圆圆莫名其妙成了沈家儿媳的最佳人选。
在这个犯了长达十一年的错误里,宣家父母也好,沈家父母也罢,四位老人只关心他们自己的感受。
由始至终,没人替宣圆圆考虑过。
沈知言对宣圆圆知根知底,央求她能不能帮他这个忙。
“他对我的承诺是,只要找到吴歆丽,他就和我离婚。”宣圆圆说出实情,“小超,我和沈知言甚至没领过结婚证,却让我俩之外的所有人认定我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姐,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虞超心里揪着疼,又一次握紧宣圆圆的手。
“我和沈知言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不该心软帮他,也不该相信我爸我妈的苦口婆心。”宣圆圆停顿半秒,眼角微微湿润,“我以为只是做场戏,满足双方家长的面子就完成任务了,谁知这一脚踏进去,我从24岁到了35岁……沈知言一路晋升当上了校长,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因为沈知言吴歆丽,我耽误了十一年,到头来反倒是我落埋怨最多。”
虞超脱下自己的风衣,披在宣圆圆身上。
“姐,咱是光荣的劳动者,不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一般见识!”
宣圆圆抬手擦去泪水。“所以我懂了,在他们身上浪费的时间是沉没成本。我不会回头,更不会答应他们的无理要求。”
“姐,我支持你。”虞超紧握宣圆圆的手,“下次我看见沈大哥,帮你一块儿骂他。”
“嗯,好。”宣圆圆感激地笑笑,“听了你的话,我心里不那么堵得慌了。”
话题到这里突然止住。
阿列克塞拿着两罐饮料走到了她们面前。
“毛毛头,圆圆,喝点甜牛奶,心情立刻就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