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向来只听说嘉宾要调时间,没听说采访的记者还能随便换约好的人。
这是不现实的事情。
距离那场风波过去已经三年了。飞龙被收购,陆亦朗在大厦倾塌前抽身而出,如今已是在圈中站稳脚跟的票房影帝。
许多人花上数年才拼出来的路,他不过和莫为合作了一部戏,就年少成名。不过是在飞龙最顶峰的时刻解约,退出了《占线》的拍摄,就轻松避过了所有的灾难。
张佳玉笔下的他,是脚踏飞龙,一步冲天的月下狼人。对于这其中的褒贬,恐怕也只有她本人知道。
日头钻进厚厚的云层里,小欧已经架好了机器。
陈韵然别个麦别了半天,手抖得厉害。门还是那扇门,推开进去之后,里面的东西都焕然一新。
曾经的那一面照片墙全部被撤下,换上了伟人的海报与名言。
陆亦朗似乎和这里再没有任何关联。
只是似乎。
这里有一个记者参观的特写,陈韵然只留了一个背影。
她瘦弱,但后背直挺。
休闲的蓝衬衫和牛仔裤,显得如此平易近人。
孩子们都亲切地叫她“大姐姐”,然后忽然间,有个女孩就认出她来了,“她是小陆哥哥的朋友!大家快来看!”
陈韵然的身体僵硬了半分,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她吸了吸鼻子,深呼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反正这段后期可以直接消音配乐。
只是,眼中的泪花,用什么魔法可以消除呢?
院长从楼下轻步下来,一见到陈韵然就上去握手,这是老职业病了。
“哎呀,陈记!”一开口就是标准的讨好式问候,也不知道曾经“奉承”过多少达官贵人,才能把这间福利院变得如此欣欣向荣。
“院长您好!”松开手之后,陈韵然深深鞠躬。泪珠掉落在地上,一滴,两滴。
抬头间,院长愣了片刻,“小姑娘怎么了?”
望着那样和蔼的笑容,陈韵然咧嘴一笑。她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带着浓重的鼻音道:“看到这里布置得这么温馨,我很有感触。”
小欧看到这一幕,也有些上头,镜头微微抖了一下。
这些孩子的眼神非常纯真,面对镜头时撒泼撒欢不在话下,有的还缠在小欧身边,像小猴子一般蹭来蹭去。
但伴随着铃声响起,院长一个凌厉的眼神丢过去,大家都一哄而散,冲进了教室里乖乖坐好。
“先带观众朋友们参观一下我们福利院吧?”院长恢复了笑眯眯的神态。
“今天主要是来采访您,您看看在哪里合适,是就走着说,还是坐下来说,都可以。”陈韵然征求院长的意见。
“那还是边走边说吧。”院长领着陈韵然先到了孩子们的寝室,镜头扫过的铺位干净整洁,井然有序。
小欧先前听说过这家是全省唯一的儿童福利院示范点,但没想到能做得这么好。
校长边说,边讲述自己和一些孩子的相遇,以及在这里工作多年的一个情怀。
当年,最后免不了要夸一下送福利的人。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翻出了册子,陈韵然便看到了陆亦朗的照片和捐赠金额。
小年策划的是一档深入人心,直击心灵的节目。
说白了就是要有泪点。记者得下意识去引导被采访者说一些比较艰难的、容易引起观众共情的事情。
可是看看院长和孩子们这样,满满的都是幸福,怎么拍个人物,就变成了明星福利院的宣传片了?
回去之后,领导大发雷霆。
“人家没哭,你一个记者在镜头下眼泪哗哗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陈韵然触景生情!”
小欧抬了一下眉毛,心想这领导骂人真是有“技术”,就这样陈韵然还不吭声?
“我就说了,我不适合采访这个,您还是换我去跟派出所吧。”她撂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出了门。
一出去就撞见了小年,她瞅着架势不对,赶紧把陈韵然拉回了办公区。
“咋了?”
问一句,陈韵然不吭声。小年伸手戳了一下她的小肚子,这下她是又好气又想笑。
“小年姐,我做不了这个。福利院这期我做不了。”
“我看了,你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了。那肯定做不了啊!那可是吕院长啊,搁这块摸爬滚打多少年了都。你见了他这样,正常!”
小年将她按在自己的座椅上,耐心道:“这个院长其实就想卖那个捐款的明星一个人情,之前也跟我说了。但我们这是官方节目,不可能给明星造势。这不,吕培思就自己动小聪明了。”
她当然不是在意院长的小聪明,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而且一到福利院,她总觉得,自己拼命在脑海里压抑的某些记忆,顷刻间就会冲破束缚,又重新涌现。
“那不采访他不行么?”她露出恳求的眼神。
“领导亲自要求的,我也不知道他犯什么病,估计是照顾人家吧,但这是吕培思和领导的事情。这道坎,你要是能迈过去,那就不得了!”
陈韵然看着小年竖起的大拇指,知道她在激励自己。
领导忽然出现在门口喊了一句话:“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明天重做,赶在周四之前弄出来!”
因为周四约的是老年福利院的院长。刚好一起合成上下期。
原本是不会出现这么紧急的情况,只怪小年和她交接的时候,空了一期,拿前面预先拍的填上去了。
她以为自己只是顶一期,真没想到,会这么潦草就定下来。
*
压力大到一定程度,人就容易产生逃避心理。
陈韵然下班后就躲到了一家清吧喝闷酒。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样的场所,每天都是排满了工作。
看来一定是自己的形象太过“奋斗逼”,不然领导怎么会如此器重她。
昏暗的灯光下,陈韵然倚据在墙角,一口接一口地灌酒,肚子里像被一团火烧着一样。她垂着头,觉得烦躁,伸手扯下发绳,一头乱发遮住大半张脸。
斜对角的小台子上,驻场女歌手在唱一首日文歌,是最近很火的《Ref:rain》,她的嗓音比原唱低了几个度,又是边弹边唱,慢下来的节奏,尾音被拉长,听上去隐忍孤独。
“我要是你,肯定不喝这么多。”有人在她身旁坐下,递上一包湿纸巾。
她将酒瓶扔到一边的桶里插上,手搭上对方的肩膀,凑到他耳旁,带着八分酒气道:“我的座位。我的座位,看不到吗?”
“哦,外面都满了,我看到你这里还空着,不介意我坐一下吧?”是个年轻的嗓音,带着令人心痒的磁性。
她特意抢早买的好位置,就是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伸手向前指了一下,示意他出去。
从桶里摸出最后一瓶酒,陈韵然开了半天,就是打不开。对方抢过她的酒瓶,朝桌边一扣,就开了。
“你他,妈。”陈韵然晃了一下头,遮住眼睛的长发散开,“不对,不能爆粗口。呵……”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自言自语了一句,她忽然趴在桌上,嘟囔了一句:“滚出去。”
为什么都三年了,还总是会想起他。
歌曲唱到高潮,她的眼泪不可抑制留下。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哭得停不下来。
湿纸巾被拆开,修长的手指耐心地拨开黏在脸上的头发,将她的泪水轻轻拭去。
陈韵然在恍惚间,仿佛再次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她伸手触摸到他的鼻尖,接着是他的眉眼,然后粗鲁地将他脸上的口罩扯下。
“哈哈哈……”摇头发出一阵疯笑,她又靠回了角落,将脸埋在指间,止不住地抽泣。
歌曲到了后半段,歌手嘶吼的烟嗓从耳朵钻进脑海,仿佛唤起了所有人内心深处最为隐蔽的伤痛。
有一只微凉的手,捧起她的脸,在她已经哭得红肿的唇下来回辗转。
她堕落在如此浓烈的索求里,带着热泪回应对方。
一曲终,男人放开她,伸手抚过她的脸颊,将她横腰抱起,手掌护着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抱着她从酒吧后门出了去,小助理正守在车前。
“天呐!你这是做什么?!你捡尸了?!!”
男人一脚踩在小助理脚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地跳了起来,但还是迅速打开了车门。
“明悦小区。”报了名字后,司机开了导航,不一会儿就到了。
“老大,我们,我们晚上睡哪啊?”小助理唯唯诺诺,眼看着人家已经抱着美人上了楼,打了个寒颤。
倒还是司机明事理,“哎呀你快上车走啦,不然一会儿狗仔盯上了!”
第40章
陈韵然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她闻到一股酸臭味,发现床边都是自己的呕吐物,顿时从床上跳起来收拾。
昨晚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知道哭得很伤心,似乎是被人抱着回来?!
“被人抱着!”陈韵然下意识伸手护住了身体,衣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客厅里空无一人,一阵凉风袭过,挂在窗台上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陆亦朗在酒吧和她拥吻。
“嘶!”伸手敲了敲头,总觉得自己是快疯了。
搞完卫生之后,已经过了中午的饭点,又洗漱了一下,认命前去单位。
打开门时,看到对门的出租告示已经撕了。上一任租客养了狗,大半夜总狂叫,惹得她睡眠不好。
也不知道这回房东奶奶有没有听取邻居们的诉求,严格审核租客。
一下楼,小欧靠在底下的一根电线杆子上百无聊赖地在等她。
陈韵然揉了揉眼睛,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自己发消息让我来这里等嘛?”小欧展示了一下自己和她的聊天记录。
——明天采访前来接我。
——几点啊韵然姐?
——随便。
*
——韵然姐你下来了吗?
——姐???
——就来。
——韵然姐你怎么还不来?
陈韵然看完后脑袋大了,她撞鬼了不成。不对,“我手机呢!”
她急得上楼回家找了一遍,没有,包里翻过了,也没有。
“天呐,这是什么灵异事件!”她彻底傻眼了。
“韵然姐,你别吓我。”小欧拉开车门,看了一眼陈韵然还未干透的长发,顺口吐槽了一句:“您老昨晚去酒吧了?”
她坐在副驾驶,拉过安全带时愣了片刻,“你怎么知道。”
“我女朋友宿醉也这样。”况且他从来没见过陈韵然工作时披头散发。
“呃……”她心绪地低了低头。
小欧正要发动车子,忽然他手机来了一条信息,正是陈韵然发给他的:——出发没。
小欧吓得把手机扔到了陈韵然身上,“哇靠!你这怎么了!韵然姐你是不是在故意吓我!”
陈韵然屏气凝神,翻看了一下聊天记录,当下确定,她手机给别人拿走了。
“开车。”她吩咐了一句,拨通了自己的电话。
——嘟。
对方挂了。
陈韵然用小欧的账号发消息给自己:
——你是谁?如果捡到了我的手机,请还给我。
等了良久,对方才回一个字:
——哦。
陈韵然气得咬牙,她的手机是有指纹锁的,对方是怎么拿走她的手机,还开了锁?
难道昨晚……
她冒了一身冷汗,和小欧对视了一眼,总觉得事情越来越离谱了。
“韵然姐,怎么办?”小欧看了聊天记录,还在替她担心。
但现在,似乎并不是担心手机的时候。
“先把采访的事情解决了。”陈韵然别好麦,拿了设备,利落下车。
手机丢了没什么,工作做不好是大事。
推开门,院长正笑吟吟站在门口。他看上去十分慈祥,见到陈韵然依旧是上去先握个手,然后才道:“我昨天和你们领导商量了一下,找了个折中的办法。”
“好的。”她下意识点点头,但很快,她就知道了所谓的折中办法是什么。
里面传来一阵阵歌声,陈韵然走到窗前,窗明几净的小教室里,陆亦朗正教孩子们唱歌。
他穿着一件长风衣,两只手还时不时在打节拍。或许是注意到窗外来了人,他只是简单朝这里看了一眼,低头浅笑着继续和孩子们一起唱。
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电影中的场景。
小欧推门进去拍摄了孩子们露脸的近景,钟声适时响起,大家都和陆亦朗礼貌告别:“小陆哥哥再见!”
陈韵然站在门口,看到眼前的陆亦朗,她的眼睛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视线立刻就模糊了大半。
“陈记,差不多完了,我们去办公室做接下来的采访吧?”院长在她身后问了一句,等小欧出来后,又拍拍小欧的肩膀道:“辛苦啦!”
陆亦朗带着微笑和院长点了点头,从她身边走过。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好像她就是个陌生人一样。
是了,三年前是她主动切断了联系,回到家乡后,换了号码,申请了新的交际账号。
在A市的那两年,就好像是一只巨大的泡泡,那么美丽,却终究会破灭。
“韵然姐。”小欧吓得上前轻轻叫了一声,她毫不在意地吐出一口气,哭着笑道:“画面很感人。”
小欧想了半天,只有酒还没醒这个理由能让他接受。
*校长的办公室外面就是空着的一大片草坪,陆亦朗站在草坪外,孩子们围着他吹泡泡。
他静静看着陈韵然纤瘦的背影,自嘲一笑。
昨晚的事情,她估计是忘得一干二净了。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她,对自己究竟是愧疚,还是忘不掉?
他从院长口中知道了三年前工厂爆炸的事情,也查到了陈韵然花费巨款为父母治疗。
可他心中的天平,始终无法因为这样一个苦衷而向陈韵然倾斜。
那是白愿如,是和他一起长大,从小就照顾着他姐姐,是他心目中最柔软不可触碰的人。
小助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他走到陆亦朗身边,轻轻叫了一声:“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