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也发现自己过得有些不知岁月,不然为什么这摆明一定会发生的事真正发生时,她却有些如梦方醒——外面雨还没停,仿佛又大了起来,傅泽城说:“我跟凌薇复合了。”
夏初只是愣了一下,“哦。”
保温盒清洗完毕,她擦干了装回袋子里,忽然说:“我得回去一趟,想起来阳台上衣服没收。”
夏初出了门才想起来自己的小摩托报废在水里了,暴雨天出租车难等的程度堪比春运抢火车票,她等了半小时终于搭上一辆。她想最近挺倒霉的,估计真的得去鸡鸣寺拜一拜。
出租车到点就把她放下了,小区前面同样淹着水,她一路过去,刚换的衣服再度湿透。她从积水中捞出湿漉漉的鞋子,踏上路牙的那一刻情绪再也克制不住,蹲在路边放声痛哭。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座沙塔,从里到外渐渐风化,四下散落,再不复当初。
天晴的时候,凌薇来南京了,三人一块吃晚饭。当年第一次见到凌薇,夏初就知道她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强势固执,大约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拿住傅泽城。
凌薇给夏初夹菜,感谢她一年来对傅泽城“不离不弃”。
夏初笑说:“没呢,我跟着学长是在偷师,之后会单飞的。”
凌薇看着傅泽城,也跟着笑说:“那你可别藏私。”
都是女人,且都喜欢着傅泽城,夏初怎么可能没觉察出□□味。
凌薇在南京留了三天,便要回上海。她走的那天,夏初在工作室里修片,听见凌薇和傅泽城站在门口的对话。
凌薇说:“你还要继续把才华浪费在给人P图上吗?工作室开一年就够了,你又不是长性的人。”
夏初霍然起身,一把推开了里间的门,门口的凌薇和傅泽城齐齐转过身来。
她很明白傅泽城,很多话不会说出口,只会等时间过去,永远地烂在心里。比如大四那年他跟凌薇分手,若非难过到极点,他不会避走他方。
夏初凝视着凌薇:“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开这间工作室吗?”
凌薇愣了愣,略带讥讽地看着她,“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那天,傅泽城和凌薇离开了以后,夏初坐在工作室里,看着日光一寸一寸西斜,仿佛自己也在随着这消逝的日光,一点一点老去。
南京真正热起来的时候,夏初总算收拾好了行李。这天她没去工作室,约傅泽城去了秦淮河边。这儿临着夫子庙,游客如织,他俩混在那些人中,靠得不近也不远。
夏初化了妆,穿着一条浅色的短裙,她一贯不喜欢高跟鞋,今天也破天荒地忍耐下来。
他们在河岸边停下,靠着栏杆休息,夏初说:“老家的工作已经找好了,后天就走。”
傅泽城说:“嗯。”
夏初说:“关了工作室,你去上海发展挺好的。”
傅泽城又说:“嗯。”
夏初把目光投向远方,想到大一那年,她跟傅泽城和徐子骞夜游秦淮,比赛谁知道的关于秦淮河的诗更多。结果大家除了一首“烟笼寒水月笼沙”再也背不出别的。倒是夏初,憋了半天,忽憋出一句,“过秦淮旷望”。傅泽城和徐子骞齐齐看着她,后面呢?那天,后面的她到底没想起来,他们笑她瞎编,那时船经过桥下,光影一明一暗,傅泽城瞥过来一眼,看进她的心里。
“傅泽城,”夏初转过目光,凝视傅泽城,好像隔着他的眼睛凝视那些飞逝的年光,“我喜欢过你。”
05
两年后,夏初才又再见到傅泽城。
昨夜下了雪,积雪一路延伸到远方。傅泽城就站在路边,隔一道街的距离。显然是他先看见了她,所以立在原地不动,等她出来。
夏初望见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愣了好一会儿才穿过马路走上前去。天冷,一开口冒出大团的白气。夏初手里拎着超市里加热箱里刚取出的奶茶,傻愣愣地递给傅泽城,“喝吗?”
傅泽城摇头,低头看她时眼里有很明亮的笑意,“不喝了。没想到在这儿碰见……还好吗?”
夏初把那罐奶茶打开,紧握在手中,试图汲取一点温暖,“……还好。”
父亲去年病倒了,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今年才稍稍好转。生活中一件好事接一件坏事,但终归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唯独没有惊喜。
雪后的路边不适合寒暄,站一会儿就觉得冷。夏初不认为傅泽城是无意间经过她老家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北方小城,所以干脆直接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傅泽城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同样干脆:“我跟凌薇分手了。”
夏初顿了一下,表情平静,“……怎么了?吵架了吗?还是……”
“夏初,”傅泽城打断她,“其实我……”
路对面忽地响起一声汽车鸣笛,两人齐齐抬头望过去。那车车窗落下,驾驶座的人冲着这边挥了一下手。夏初抬手,也挥了一下。
傅泽城愣了一下,“……你朋友?”
夏初转过头来看他,目光似乎充满了内容,又似乎很空,“未婚夫。”
过了好久,傅泽城才笑出一声,“是吗,那恭喜你了。”
那天,夏初坐在汽车后座,看着车窗外傅泽城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清楚听见心里封存悲伤的城墙土崩瓦解,漫天尘埃之中,她想起那年树下初见的傅泽城,依然少年,依然衣冠胜雪。
爱了他多久,她自己也算不清楚了。
好像从发现自己爱上那一刻开始,她就游走在没有时间的夜里,不知春,不知秋。
从南京回来那一阵,她把十二万分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之中。耽搁了一年,她正式工作的经验比别人少,只能花更多时间却适应那些毫无创作性的工作。成年人的世界无非是找个稳定的工作,在合适的时机结婚,陪伴父母左右……也许过两年,她也将生个小孩,遵从这样的轨迹,平静无波地生活下去。
事到如今,母亲还是会把她当初推掉工作,留在南京,捣鼓什么工作室的事情拿出来念叨。
她不辩解,只低声说,当初傻呗。
06
傅泽城和凌薇复合之后,开始陷入频繁的争吵。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没去上海,依旧经营着工作室。
他一年六个月接单,四个月外出采风,剩下两个月满城漫无目的地浪荡。他开车或者步行,把南京城里那些已经熟谙于心的地方,重走了一遍。桃叶渡、明瓦廊、户部街、长干里……每一处地方,他都能回忆起和夏初有关的细节。
今年生日本来约定了去上海和凌薇一块儿过,他修了整晚的片子,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忽然听见雨声,他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夏初”,而后骤然惊醒。
他曾在无意间听见一首叫《山阴路的夏天》的歌,歌里唱着关于南京的一段往事:“你是否还记得山阴路我八楼的房间,房间里唱歌的日日夜夜,那么热的夏天你看着外面,看着你在消失的容颜。”
那天下午他坐在工作室里,烟烧完了一支又一支,终于清晰地认识到,他如此焦虑地想念着夏初。
那年的颐和路,他说要给她拍一张照,她却往后躲,说自己不上镜。那年她送他禄口机场,在地铁的最后一排,她低头沉默,看过来的目光闪躲又暗藏热切。那年他去参见她的毕业典礼,她把脸藏在花后面对他说“好久不见”。那年他说要开工作室,她说“你缺个人帮忙”。
她一直在等他,等他发现,等他给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存在的回应。直到她终于山穷水尽,那一天盛装打扮,对他说“喜欢”,却决绝地在“喜欢”后面,缀了一个“过”字。
和凌薇提分手,过程惨烈无须赘言。凌薇打了他一巴掌,说“我早知道”。
傅泽城没做任何争辩,只是把当年夏初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为什么开工作室吗?”
凌薇愣着,显然不记得那年聚餐,她曾经说过什么。她让傅泽城解释清楚,他却摇摇头一言不发,起身便走,身影决绝。
工作室最初是为凌薇开的,但现在他守着它,却是在守着和夏初日渐稀薄的回忆。
和凌薇分手之后,没多做犹豫,傅泽城联系上了徐子骞,打听夏初的下落。
徐子骞说:“真服了你,夏初跟着你去创什么业的时候我就以为你俩能成,搞了半天你还是选择了凌薇。你不是拒绝那些狂蜂浪蝶挺干脆的吗?说是不想让她们伤心,怎么,别人的心不能伤,就夏初的能是吧?”
傅泽城不辩解,拿到地址就直接奔去找人。
然而直到看见夏初上了车,在寒风里消失于灯河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两年时间,于他只是一晃眼,而对于夏初而言,或许已是一生一世。
这晚,他在宾馆里睡得不踏实,梦见了夏初。
总是忙忙碌碌的背影,对他汇报着团购搞定了,广告发出去了,接到第一单生意了,收到尾款了……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嗯”了一声,继续捣鼓他的片子。
在那间狭窄的工作室里,他俩吃盒饭,两菜一汤,米饭硬邦邦的不大好,她说,以后我自己做吧?然后时常提来一保温盒的家常菜,等他吃完以后,就去起窗下的洗手台清洗,有时候哼着歌,有时候抬头看一眼窗外,突然对他说,学长,鸡鸣寺的樱花好像要开了。
傅泽城凌晨四点就醒了,抽了半包烟,换了身衣服出门。
夏初的家在一栋老的居民楼里,他背着风点燃一支烟,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十分钟后,夏初急匆匆地奔出来。她穿了件羽绒服,帽子围巾都没戴,傅泽城解下自己的围巾,往她脖子上一裹,“陪我走走吧,我中午的飞机,一会儿就去机场了。”
沿着积雪的路,他们走了很远,直到到了一条河边。河面都结冰了,萧索的风迎面扑来。南京从没这样冷过,秦淮的水一年四季也不会上冻。傅泽城查过了当时夏初只记得起“过秦淮旷望”的那首词,秦观写的,最后一句是“江月知人念远,上楼来照黄昏”。
心口漫上难以言说的痛楚,傅泽城看着夏初,好像要把她刻在自己心上一样地认真,“夏初,我爱你。”
围巾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烟味,一路包裹着她。夏初眼泪忍了许久,还是汹涌而下,仿佛是那年那个淹水的下午,她蹲在路牙上哭得声嘶力竭。
“……我们错过得太多了。”
春樱、夏雨、秋枫、冬雪。
当我奔向你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刻。
人世如潮,我在等你回眸,等到时钟忘了时间,等到一座城都老了。
将夏初送回家以后,傅泽城单独一个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直到风把他吹得毫无知觉,他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他望着身后独自一人的脚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痛苦如雪山崩落,顷刻将他掩埋——
他一生给人拍过上千万张的照片,却没有一张是夏初的。
07
春暖花开的时候,夏初收拾东西,准备搬出父母家。
未婚夫来帮忙,翻箱倒柜,把犄角旮旯的东西都找了出来。不知翻到了什么,一样东西雪片般地飞出来。他拾起一看,笑说:“毕业照?”
夏初把东西夺过来,看着被徐子骞和傅泽城夹在中间,抱着两束鲜花的自己,突然怔忡。
“我一直没跟你说,我觉得你好像不太上镜,当时你妈妈给我看你照片的时候,我没想到本人会这么好看。”
夏初笑了笑,“你没看过我的校园卡,更丑。”
未婚夫掏出手机,“拍一张吧,我帮你找角度,一定找个最好看的。”
她对着镜头微笑,“好呀。”
在他按下快门的时候,她突然说,“……你相信吗,我在南京待了五年,但没有一次去看过鸡鸣寺的樱花。”
他说:“以后陪你去。“
她笑着,只是摇头,把那张照片紧紧地攥在手中,好像攥着最后一缕不肯枯朽的岁月。
她是个安于现状的人,一生只生活过两座城。
一座生与死,一座爱过又老去。
FIN.
第6章 第六篇:《向阳处的他
向阳处的他
文/明开夜合
01
初中升高中的那年暑假,苏阳在外面疯玩一整天,拎着杧果冰激凌蛋糕回家。一推开门,发现自家客厅里多了一个人,一个男生。
他看来和她同龄,低头坐在沙发上,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神色局促紧绷,打算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在苏爸爸连番关切的问询中遁地消失。
苏阳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把蛋糕放入冰箱,询问正在准备晚餐的苏妈妈:“妈,外面那人是谁?”
“他叫聂征宇,你爸爸的朋友聂伯伯的儿子……”
苏阳父亲小时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乡下生活。有一次,他中午偷跑去水塘游泳,被水草绊住脚踝,差点溺水而亡。那时聂征宇的父亲正在附近放牛,听见呼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把人救起。此后,苏阳父亲凡遇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叫上这位救命恩人。后来苏阳父亲回了城,和聂征宇父亲的来往渐渐稀疏。世殊时异,这十来年,两人几乎完全失去了联系。
苏妈妈往客厅里看了一眼,悄声对苏阳说:“聂征宇四五岁的时候他妈就跟人跑了,他爸上个月去世了……半大的孩子,太可怜了。”
苏阳好奇:“他爸爸是怎么死的?”
苏妈妈叹了口气,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你不是买了蛋糕吗?拿去分给他。”
吃晚饭时,苏爸爸特意嘱咐苏阳:“以后征宇就跟咱们一块儿生活了,他比你大半岁,按理你该叫他一声哥哥。以后在学校,你们兄妹两个互相照应。”
苏阳斜眼打量聂征宇。他穿着一件黑白条纹的T恤,不知洗过多少回,布料泛黄,袖口处磨得抽了线。他整个人黝黑瘦弱,面色青黄,目光畏畏缩缩,一点也不舒展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