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阳在心里“嘁”了一声,这么土,她才不想认这样的哥哥呢。
苏阳照常生活,把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这个人当空气。但聂征宇终究是人不是空气,他与苏家格格不入的,带着浓厚乡土印迹的生活习惯,让苏阳心生厌烦。可苏爸爸对这位故人之子分外宠溺宽容,但凡苏阳稍微不那么和善,就会讨得一通批评。
两个月过去,快开学的时候,苏妈妈给了苏阳一笔钱,让她带聂征宇去买手机。
苏阳不乐意:“你怎么不去?”
“你们年轻人对电子产品更了解一些。”苏妈妈把脸一绷,“快去,别让你爸看见你这副样子。”
苏阳老大不高兴地揣上钱,去敲聂征宇的门。他好像是在时刻提防有人来找一样,门开得飞快。他发现是苏阳,怔了一下,嗫嚅片刻,没说出话来。
“换身衣服,我妈让我带你去买手机。”
聂征宇低头看自己身上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小声问:“这样不行吗?”他说话很慢,似乎是刻意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避免冒出乡下口音。
苏阳翻了个白眼:“行。”怎么不行,比小区门口卖烧饼的小哥都要土。聂征宇从头到脚的行头,苏妈妈已经全都置换过了,但他总有本事精准无缺地挑出里面最难看的。
商场一楼的电子产品大卖场,苏阳领着聂征宇在各个品牌之间穿梭,询问他有无喜好。不管她说什么,聂征宇都说随意。苏阳不耐烦了,拿起一款往他手里一塞:“那就这个了。”粉色外壳,还有一圈透明的呼吸灯,一看就是专门为女性打造的。
聂征宇憋红了脸,许久才低声问:“能……能换一个吗?”
“你不是说随意吗?现在又不随意了?”
苏阳并非有意要为难,况且要是被父亲发现了,自己也讨不到好处。最终,她还是尽心尽力重新挑了一款:“现在男生都用直板机,直板机帅气。”她抬头看一眼聂征宇,“你觉得怎么样?”
聂征宇挠挠头:“可以……谢谢。”
买完手机,时间还早,苏阳把聂征宇带去电玩城。聂征宇手足无措地跟在苏阳身后,看她付款换代币,看她把代币塞进了投币孔里,看她拿起电玩枪,扬头问他:“没玩过?”聂征宇老老实实摇头。
“看着,”苏阳点了菜单选择,等待游戏载入,将枪口对准画面上的丧尸,“瞄准,扣扳机。注意子弹,没子弹了就往下挥枪填弹。”她抽出另一把枪递给聂征宇,“你试试。”
聂征宇端枪,身体站得笔直,闭上一只眼瞄准屏幕上攒动的丧尸,扣下扳机。他的枪法十分精准,一枪爆头。
苏阳愣了一下,抬手撞了撞他的胳膊:“不错嘛。”
聂征宇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腼腆。
02
九月,苏阳和聂征宇一起升上高中,苏阳对聂征宇越发看不顺眼——以前他是穿衣老土,性格沉闷,现在更是灾难,变成了一个又老土又沉闷的书呆子。
苏阳脑子灵光,学什么都快,但她玩性大,不用功,是以名次常在班里十五名左右徘徊。相比而言,聂征宇就十分刻苦。他原本基础薄弱,开学时成绩在班里垫底,但经过一年多的奋起直追,读高二时,已稳居前三。因此,苏阳没少被拿来与其进行比较。
苏阳自小被父母娇宠,偏偏这个半路杀出的农村孩子分走了父母大半的注意力。自聂征宇到来以后,她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是以她心中对聂征宇的积怨,私底下从不假以辞色。
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出成绩这天,苏阳还和往常一样,收起试卷不甚在意地往包里一塞,骑上车,和闺密陈萱出去逛街。
刚走到路口,聂征宇就追了上来,把车稳稳地停在她身侧:“叔叔让我们今天早点回去,他要问成绩。”
苏阳正要回答,对面路上传来一声口哨。一个男生单手掌着车把,脚点在地上,侧头看向这边笑问:“苏阳,考完试了?去哪儿玩啊?”男生穿一身白色运动服,这样清淡的颜色,衬得他跟少女漫画的男主角一样眉清目秀。
苏阳立时收敛了平常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笑得跟家教良好的淑女一样:“卫学长,你去哪里玩?”
“看展,去吗?”
“好啊,一起!”苏阳按捺住兴奋,转头看向聂征宇,低声警告道,“回去不准跟我爸乱说。”
陈萱望着聂征宇一磴脚踏板,汇入放学的人流之中,笑道:“你对他这种态度,他不生气?”
苏阳“嘁”了一声:“他有资格生气吗?”
苏阳玩到晚上八点才回家,到家就发现气氛不对,父亲端坐客厅,面上如罩霜雪。苏阳尚未开口,父亲起身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除了说她不求上进辜负期待这些陈腔滥调,如今还多了一条罪名:“我辛辛苦苦挣钱,好吃好喝供养你。你放学不回家,小小年纪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的混在一起,能不能学学征宇!”
苏阳气血上涌:“聂征宇这么好,你怎么不干脆收了他当你儿子呢?!好吃好喝供着我?那你给他交了十万块的建校费怎么不说!”
拘谨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聂征宇惊讶抬头,张了张口,似乎被“十万”这个数字深深地震慑。
苏阳冲聂征宇吐出两个字:“叛徒!”一甩书包,“噔噔噔”跑进自己的房间。
苏阳在房间里打了一个小时的游戏才渐渐平复心情,这时响起敲门声。苏阳趿拉着拖鞋打开门,门口站着聂征宇。
“有空吗?跟你说两句话。“聂征宇看着她,目光平静,略带着几分冷淡疏离。这样的眼神苏阳没在他身上见过,总觉得陌生。
苏阳第一次进聂征宇的房间,不大的空间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聂征宇让她稍等,自己返身出了门。苏阳在他的书桌前坐下,打量四周。桌上摊着一本刑侦类的专业书籍,以及拆卸开的塑料□□模型。
苏阳好奇,正准备拿过来看一看,听见开门声,立即收回手。
聂征宇推门而入,把一盒杧果冰激凌搁在桌上。
“给我的?”
聂征宇点头,立在原处看她,局促地解释:“超市,打折。”
苏阳原本存着一点惊喜的心情,瞬间被这个朴实无华的理由给浇灭。她撇撇嘴,拆开盖子,舀了一勺冰激凌,边吃边问他:“想跟我说什么?”
聂征宇沉默许久,方问:“苏叔叔给我交了十万块建校费的事是不是真的?”
苏阳动作一顿,仰头去看他。这一年多,聂征宇实则变化很大,虽仍旧称不上舒展大气,但已经自信开朗了许多。
可是此时此刻,久违的那种畏缩和拘谨,又再度出现在他脸上。
苏阳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没,骗你的。十万那么多,我爸那么抠门,怎么可能。”
聂征宇似乎并没有受到安慰,脸色反而越发难看。好像回到了初见那天,他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遁地消失。
苏阳如坐针毡,端着冰激凌站起身:“那个……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苏阳在客厅里消灭掉了冰激凌,又去洗了个澡,出来时与起床喝水的苏妈妈碰上。苏妈妈劝她别生气,又说:“你冤枉征宇了,你跟男生在外面玩的事不是他告诉你爸的,是你爸自己撞上的。”
苏阳心里不是滋味,踌躇片刻,还是不由自主地朝聂征宇的房间走去。门敞开着,苏阳正要敲门,往里面瞧了一眼,停下动作。
聂征宇低头靠窗而立,正把拆开的塑料□□模型一点一点地拼装回去。少年眉头紧皱,两鬓到下颔一线紧绷,那样认真,仿佛那是他奉献一生的事业,不容丝毫差错。
苏阳咽下了对他的道歉,悄然退后,把那一片空间留给聂征宇。她觉得,此时此刻,聂征宇并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03
苏阳发现自己变了,那晚聂征宇靠窗而立的孤孑身影,每每总能轻易激发她心底的“不忍心”。她不再针锋相对,试着发掘优点,求同存异。聂征宇勤勉、质朴、节俭、诚实……他和尘世浮华无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个固执而笨拙的守夜人。他好像在跟什么较劲,以至于时刻紧绷。
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对聂征宇提起厌恶的情绪。介于略微抗拒和略微钦佩之间,模糊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诚如陈萱所说,真有文科班的女生过来找他,其中来得最频繁的,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生,叫钟夏。下午上晚自习之前的那段时间,她雷打不动过来报到,占用聂征宇同桌的座位,掏出一个本子,像小学生那样一字不差地记下聂征宇讲述的要点。
“哼,”苏阳背过脸去,避开这个画面,“她一个文科生,来我们理科班上问什么数学题。”
陈萱笑不可遏:“你又不懂篮球,不也经常去看卫学长打篮球吗?”
读书生涯里,并没有那么多的波澜壮阔,一页书,一堂课,一场球赛……转眼间就到了高二下学期。
六月,高三年级高考完毕,返校收拾东西。苏阳也拉着陈萱回到学校,想见一见卫学长,跟他说两句话。刚走到门口,就碰见一伙人簇拥着两人自教学楼走出来。细看,正是卫学长和一个女生。女生一手抱着玫瑰,一手挽着卫学长的手臂。人群浩浩荡荡,在响彻校园的笑声中打闹着走远了。
苏阳被陈萱撞了一下才回过神,陈萱担忧地看着她:“苏阳,没事吧?”
苏阳心不在焉地摆摆脑袋,突然间茫然地失去了目标。正在这时,她看见路对面有一道骑车的熟悉身影。她和陈萱匆匆打了声招呼,飞快地奔过去。
聂征宇也看见她了,双脚点地停下了车,望着她有些犹豫,似乎在苦恼要不要主动跟她打招呼。苏阳三两步过去,坐到自行车后座上:“走。”
车子晃了一下,聂征宇赶紧掌稳,转头看她:“去哪儿?”
“随便,赶紧走。”
车动起来,苏阳抓着聂征宇衣服的下摆,被迎面而来的溽热的夏风熏得泪流满面。
聂征宇什么也没问,载着她一路穿过狭窄小巷,又上河堤,在荒烟蔓草的地方停下。天快要黑了,河里碎着夕阳的金红,苏阳抱膝坐下,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聂征宇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两个人没有交谈,很久很久,在沉默之中,苏阳倒空了自己的伤心,起身对暮色中的聂征宇说:“走吧。”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超市,聂征宇停了车,给苏阳买了一个杧果味的冰激凌。苏阳跷着脚,舔着冰激凌,心满意足:“聂征宇,你人还挺好的。”
少年没有说话,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升上高三,苏阳也不敢再如高一高二那样吊儿郎当,收了心思,专心备考。
早自习一下,隔壁班的钟夏就跑来找聂征宇问题目。苏阳总觉得那场景扎眼,边吃早餐边跟陈萱讽刺道:“我看她干脆转来我们班算了。”
陈萱往钟夏那儿望去一眼:“我听说钟夏家境不太好,父亲早逝,是被母亲独自带大的。”
苏阳莫名觉得心脏像是被人刺了一下,难怪了,聂征宇肯定跟她有共同话题。
聂征宇和钟夏来往甚密,学校老师自然也注意到了,但他们两人的成绩都是班级前三,找不出任何过多干涉的理由,敲打两句也就算了。
这天,苏阳逃了课间操去小卖部买零食,回教学楼的时候,恰好撞见聂征宇和钟夏在聊天。她鬼使神差地退后两步,贴着楼道的墙壁,偷听两人说话。他们在讨论填报志愿的事,聂征宇说还没想好以后报什么学校,钟夏笑道:“当警察呀,你挺适合的。”
晚自习下课,苏阳和聂征宇一起骑车回家。南方冬天天冷,全副武装仍觉得寒气逼人,苏阳迎着风,费力地蹬着车,大喊:“聂征宇!你跟我考同一所学校吧!”
聂征宇放慢车速,转头认真地看他,呼出大团的白气,嘴唇由开而合,问的是“为什么”。
苏阳一时语塞,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念头盘旋在脑海中,模模糊糊抓不住。她弓腰猛踩踏板,一下超过了聂征宇:“没有为什么!爱考不考!”
惨烈的冬天和焦躁的春天逐一过去,苏阳和聂征宇的高考结束了。
苏阳的父母自然也是赞同两人读同一所大学,说去了陌生城市也好彼此能有照应。聂征宇从不正面回应,直到八月末录取通知书下来,大家才知道他报考了外省的一所警校。
苏阳怒不可遏,敲开聂征宇的房门前去理论:“聂征宇,你什么意思?!”
聂征宇沉默以对。
“我家收留你三年,我让你跟我报考同一所学校你不肯,钟夏说让你去当警察你就去?你就这么听她的话?”
聂征宇抬起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很多情绪,她读不懂,似乎过去也从未尝试解读。第一次,她发现自己和他朝夕相处却离得那样远,她根本不清楚聂征宇是怎样一个人。
“苏阳,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苏阳张口却不能言。
聂征宇替她回答了:“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钟夏就知道吗?你是不是觉得跟她同病相怜心意相通……”苏阳说着,倏然收了声。
在焦灼之中,在烧得她神色模糊的愤怒之中,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种嫉妒,一种……发现时就已经迟了的,名为“喜欢”的情绪。
04
苏阳和聂征宇的学校,一南一北。苏阳听说了,钟夏和聂征宇在一个城市。她从没主动联系过聂征宇,只国庆和过年回家的时候和他碰过面。
春节短短几天重逢的时间,两人所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苏妈妈也看出两人不对劲,从旁劝说,最终,苏阳决定服个软。她不能任由这件事梗在心里,成为久病不愈的一根刺。
这天吃过晚饭,她去聂征宇的房间找人。大学的环境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在异地他乡磨砺过的聂征宇,仍然沉默,却渐而有一种气质,如群山坚定,如磐石不移。
苏阳没有进去,就掌着门把手立在门口,假装随意地问道:“聂征宇,返校之前,要不要跟我去海南玩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