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征宇怔愣片刻:说“对不起”,“我答应到一个朋友那儿帮忙。”
“哪个朋友?钟夏?”
聂征宇没有否认。
如果十五岁那年暑假,有人告诉苏阳,她会在未来喜欢上那个畏畏缩缩的农村男孩,她一定会觉得这个世界疯了。可这件事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或许开始于她看见聂征宇拼装□□模型,或许开始于那天他载她去河堤散心,又或许,开始于每一天的“早安”,每一天的同行,每一天归来时沉默的夜色。
苏阳冷笑一声:“挺好的,你们俩挺配。”
她痛恨自己的骄傲,可到头来,让她体面退场的还是这一身骄傲。
大二结束,苏阳获得了澳洲一所大学的交换名额,打包之后就飞去了南半球。她开启了另外的人生,和聂征宇再也没有半点交集。
苏阳这样自信又美丽的女生,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在澳洲待了两年,她未曾陷入任何一段恋爱。本科读完,她又自然而然地申请了本校的研究生,依照惯性,就这么忙碌又茫然地继续往前走。
这天从实验室回来,苏阳接到陈萱的电话。陈萱要结婚了,让她十二月务必回国一趟。末了,陈萱问她:“你有什么打算?难道一直不回国吗?”
彼时是六月,南半球最冷的时候,苏阳坐在校园里的长凳上,望着远处教学楼的屋顶。阳光稀薄,寒意一直抵达心里。
苏阳忘了那天是怎么结束跟陈萱的通话的,只记得后面自己泣不成声地历数聂征宇的好,就好像曾经痛陈他的“劣迹斑斑”一样。
“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发烧了,我爸妈回了老家,是聂征宇背我去的医院……他居然还会煮粥,你敢信吗?他穿我妈的粉红色围裙,煮粥……”
逃得再远也没有用,聂征宇是她的偏执,她的愚钝,她的狂热,她的耿耿于怀,她的念念不忘。
为了参加陈萱的婚礼,在北半球是冬天的时候,苏阳回了一趟家。她在家待了一周,快离开时才下定决心跟苏妈妈打听聂征宇的近况。一问才知道,聂征宇现在已经不在基层了,因办案能力强,被调去了某市的刑侦大队。
苏阳想起一个问题:“妈,你知道聂征宇的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我没跟你说过吗?是被谋杀的,砍了三刀。在他们镇上的一间合租房里,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地上全是血……凶手到现在还没抓到。”苏妈妈摇头叹息,“这孩子,从读高一时就有这个打算了。我们当时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报了警校。”
苏阳第二天就搭乘飞机去探望聂征宇。
与聂征宇暌违近两年,再见觉得陌生又熟悉。他穿着便装,一身正气,还是不爱说话,但笑容多了一些,仍是腼腆,露出一口大白牙,比冬日稀薄的阳光更灿烂。
晚上聂征宇和同事替她接风洗尘,露天的大牌档,架着灯泡,一盆热腾腾的羊蝎子很快见了底。她喝了小半杯白酒,有一些晕,散场时脚步不稳,被聂征宇搀扶着才走得动。
聂征宇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老式民居,收拾得整整齐齐。苏阳在客厅里坐着,望着他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眼前渐渐模糊。她起身往厨房去,差点绊着了凳子。聂征宇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这副景象骤然和数年前他穿着粉色围裙给她熬粥的情形重叠在一起。
苏阳站定,隔着半米多的距离认真地看他:“聂征宇,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聂征宇抬手熄灭了打火灶上的火,锅里的水汩汩冒了一阵就偃旗息鼓了。他笑着说:“还好,你呢?”
她不好,可以说很不好。总是在累极的时候想到他沉默孤僻的身影,想到那些没吃完的杧果冰激凌,还有没说出口的道歉跟告白。
苏阳说:“我也很好。”
聂征宇给她泡了热茶,怕她冷,又搬来取暖器。两人面对面坐着,在苏阳的询问之下,聂征宇跟她讲述了这两年办案的点滴。这是他擅长的领域,他说得神采飞扬。当年的那一团影子,如今终于成了一缕阳光,照亮罪恶和污浊。
苏阳诚恳地说:“聂征宇,是我错了,你真的适合读警校,当警察。”
来找他时的初衷,渐渐变成了怯懦。关于感情,她只字也不敢提。聂征宇知道了会怎么想?她骄横跋扈颐指气使,聂征宇会不会以为她的喜欢实则是对他的戏弄?
沉默之中,聂征宇起身去了卧室,片刻后回来,手里多了一个信封。
“这是两万块钱,苏阳,帮我转交给叔叔。还剩的八万,我……”
兴许是酒醒了,身体开始发冷。苏阳难以置信:“聂征宇,你什么意思?”
聂征宇沉默着把信封搁在茶几上,往她面前一推。
这些年,苏阳已经很少这么生气:“你还对我当年提到的建校费耿耿于怀?那还有吃穿用度呢,你是不是也要还?还有手机,我妈给的预算是两千,你那款手机三千,多出来的是我倒贴的,你是不是也要还?”
她感觉到一种从心底蔓生而起的寂灭:“聂征宇,你还不起,你和苏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永远也别想撇清。”
那天不欢而散,她在附近的宾馆住了一晚,一大早就走了,在家没待多久就又回了学校。
所有的事情掺杂在一起,是那样沉重,渐渐成了不可言说。
05
山南水北,又是一年。
导师挽留苏阳继续读PhD,离给出答复的时间越来越近,苏阳却还在犹豫。她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但面对聂征宇时的难受,远甚于背井离乡。
没让苏阳犹豫太久,这天半夜,她接到一个电话。
苏妈妈的哭声支离破碎:“苏阳,苏阳你快回来……征宇他……”
窗外夜色浓重,那黑暗不见天光,兜头泼来。
聂征宇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全身插满了管子,氧气面罩上还有雾气,昭示着他还活着。前天晚上,聂征宇执行任务,在等待特警增援的时候被歹徒持枪击伤。子-弹刺穿肺叶,手术状况不理想,如果能撑过术后的四十八小时,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苏阳寸步不离地守着,那道玻璃墙如鸿沟一样隔开了她与他,还有那么多的话,她一句都还没有告诉他。
父母劝服不过,只能任由她蹲守在重症监护室外。夜里温度低,苏阳近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裹着毛毯,在走廊的长椅上睡过去。
她梦见了聂征宇,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把杧果蛋糕分给他,他尝了一口,笑得腼腆:“谢谢,很甜。”她说:“那你以后得买了还给我。”他说:“好,一定给你买。”
醒来时泪流满面,她躺在长椅上没有动,只听见重症监护室里的警报声、护士和医生急匆匆的脚步声……
世界从未像此刻这样寂静,她抬手挡住眼睛,心想,聂征宇,你这个骗子。
在聂征宇的葬礼上,苏阳又见到了钟夏。钟夏已经到了孕后期,脚背浮肿,站着困难,但还是坚持等仪式结束。
来往的人群中,钟夏拦住了苏阳,说想跟她谈一谈。
三月杨柳风,远处的桃树上仿佛飘着浅粉色的浮云。这一天天气好,没有下雨,有太阳,天色湛青。
钟夏开门见山:“苏阳,我跟聂征宇从来没在一起过,他一直喜欢的是你。”
苏阳十分震惊:“你说什么?”
钟夏看着她,目光里不无同情:“他一直自卑,受你家的恩惠太多,觉得配不上你。他压根儿不知道你父亲为了把他弄进重点高中,交了十万块的择校费。这个天文数字,他可能一辈子都还不起。但不管花多少时间,他都一定要还,还清了,就打算去向你告白……”
06
苏阳到聂征宇的出租屋去整理遗物。房间里积了一点灰,其余的还如往常一样,仿佛它们的主人从未离开过。
聂征宇的东西不多,苏阳翻到他本科的毕业照、校徽、学生证、穿警服的证件照……一些书,还有一些文件。一条生命的重量,归纳在这些记录当中,竟然是那样轻盈。
她从抽屉的最深处摸出来一个纸盒。
打开来,那里面有一部手机。已经是十年前的东西了,早就开不了机。直板的,那一年最流行的款式,她说男生都用直板机,直板机帅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落款的日期是去年冬天她过来探望,却和他大吵一架的那一天。
“苏阳,抱歉,又惹你生气了。我想至少在经济上跟你对等,这样我才敢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你可能觉得厌恶,居然被我这样一个人喜欢……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但如果今天我不趁机说出口,或许以后就永远也没有勇气了。
苏阳,我之所以报考警校,并非因为钟夏的提议。父亲惨死,真凶未明,让我萌生要荡清罪恶的念头。那天你带我去电玩城打电玩枪,端上枪的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我觉得自己应该做这一行,这是我的使命。
我和钟夏的关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年我说要去帮忙,是她母亲再嫁,事务繁多,希望我能搭一把手。当然,可能你并不在意这些。
苏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你端出杧果冰激凌蛋糕给我吃,那可能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你总说我是个冥顽不灵的书呆子,苏阳,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千万坦途,但只有这样一条狭窄的路对我敞开了大门。我必须抓紧这唯一的机会,否则我可能会像我的父亲那样潦倒仓促,到死都没人发现……
你就像你的名字,在我焦虑不安,沮丧自厌的时候,照亮我。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
苏阳抱着一纸箱东西离开,外面艳阳高照。她去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一盒杧果味的冰激凌,在路边坐下。
她一边吃一边哭,那样甜的味道,却一直冷到心里。
聂征宇,聂征宇……
他们相识十年,三千多个日与夜,三千多个日夜里的自傲与自卑,爱被这样无端端地耽误,直到所有的谜底都失去了谜题。
苏阳眯眼去看天上的太阳,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不觉得暖和,只是冷,冷得指尖都在颤抖。
聂征宇,你告诉我,我还能好起来吗?
那封信的最后,聂征宇这样写——
不管余生如何,我只愿追寻两件事。
一是真相,二是你。
第7章 第七篇:《走过翡翠广
走过翡翠广场
文/明开夜合
1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万森罗在自己工作室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条蓝宝石项链,光滑切面水光荡漾,像是蕴藏着一个海洋。
它无端出现,森罗遍问工作室的人,没有任何人知道是何时,是如何,又是被何人放在了那里。
几日后,森罗的小提琴独奏会结束,记者如潮水一样涌来。闪烁的镁光灯后,是鱼贯而出的退场的人群。在那方黑暗的角落里,有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压低了帽檐,把怀里抱的一束花留在了座椅上。
森罗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采访结束,她执意要去观众席上看一看。一束蓝色的矢车菊静静地躺在那儿,拿起时花瓣瑟缩颤抖,好像刚从风中摘下的一样。
是陈骆,他来过。
森罗抱紧花束狂奔而出,音乐厅外是翡翠广场璀璨的灯火。她与无数人擦身而过,仓皇而跌跌撞撞地从那些一闪而逝的面容中去辨认陈骆那张脸,然而一无所获。
她站在人群中央,给父亲拨了一个电话,哽咽,几不成声:“爸,他没骗我。”
2
森罗的十八岁,是在离翡翠广场不远的一幢宅子里度过的。那时候的翡翠广场还不似现在这般繁华,不到三百平方米的场地,夜里燃着一些煤油灯,木头长椅上穿风衣的情侣拥吻,对面小小的天主教堂里传来钟声。父亲说,这一切都像是书里所写的旧维多利亚时代的光景。
然而森罗并没有见过,只是听父亲描述。她整日住在幽深的大宅里,和书、小提琴以及帕格尼尼为伴。“外面”这个概念,自她八岁以来就停止更新了。森罗觉得自己就像某种植物,只需要一些阳光、水分和空气就能活下去。
陈骆就是在她十八岁那年突然闯入的,带着一种蛮荒般的热情。
那是一个下午,森罗在院子里看书,忽然,攀在栅栏上的藤蔓晃动,一双手拨开了藤蔓,紧接一张脸露了出来:“喂……”
森罗吓得一声尖叫,扔下书就往屋内跑。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她整整一周不敢再出门,直到父亲再三向她保证,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过翻过高高的铁栅栏闯进来。
阳光很好的一个下午,森罗终于再次鼓足勇气去了院子里。坐下十分钟,她听见有什么敲击铁栏杆的声音,吓得汗毛倒竖,惊弓之鸟般腾地起身。
藤蔓后面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跟你道声歉,上次我不是有意吓你的,我们在打羽毛球,球飞进了你家院子……”
森罗双手紧抓着藤椅的扶手,后背和额上冷汗涔涔,一只无形的手攫住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开口。
男生没走,或许是没听见森罗出声,他有些尴尬,声音也低下去:“真的……就在你院子里的葡萄藤下。”
男生走了以后,森罗小心翼翼地走去葡萄藤下,果然在那儿发现了一个羽毛球,像一只白羽的小鸽子栖在草丛中。
她把那个羽毛球卡在栅栏的缝隙里,两天后发现它不见了,兴许是男生拿走了,她不敢肯定。
再见到男生,是在一个雨天,她站在檐下拉小提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警惕地退后一步,背靠着门廊。那脚步声停下了,片刻,栅栏外响起男生的声音:“很好听,是什么曲子?”
森罗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开口,小声地说:“帕格尼尼……《A小调随想曲》。”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森罗张了张口,没再出声。
男生又问:“我这儿有蛋仔饼,你吃吗?”他没等到森罗回答,便笑说,“给你放在这儿了,你自己过来拿!”一阵脚步声远去,消失在雨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