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仔饼还是热的,用塑料袋封得严严实实,没漏进去一点雨。抹茶口味,松软可口,那个烦闷无趣的夏天,于是有了特殊的意味。
此后男生常来,大概是知道她容易受惊,从不露脸,就坐在被藤蔓覆盖的栅栏外,一边信手用野草编一些小玩意儿,一边同她讲外面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森罗小声地说:“森罗……万森罗。”
“好听,森罗万象。我叫陈骆,耳东陈,骆驼的骆——你骑过骆驼吗?”他话题跳跃,森罗时常跟不上。他也不在意,就和她讲曾经在沙漠里骑骆驼的事。
道家讲“森罗万象”,是天地,是日月,是星辰,是陈骆口中的万丈黄沙,大江大河。她徒取其名,只有这方寸地方是她的整个世界。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陈骆几乎每周都过来,一待就是一下午。终于,他忍不住问她:“我从来没见你出过门,为什么?”
森罗声音艰涩:“是一种病,叫广场恐惧症。”这种病让她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开阔又空旷的地方,也害怕陌生人。她无法控制,这种恐惧发自内心深处,生理上也会有所反应。
“那你怕我吗?”
森罗不说话,她看见那些开始泛黄的藤蔓微微晃动,陈骆把手伸进来,似乎想把它们拨开。
他问:“我能见见你吗?”
3
三岁大的时候,父亲发现了森罗在音乐上的天赋,不惜花重金请来最好的老师教森罗小提琴。她的人生轨迹原本会按照设想的那般,参赛、获奖、报考柯蒂斯音乐学院。可八岁那年,这条辉煌的路戛然而止。
所幸她家境富裕,即便余生都只能缩在这间大宅里,父亲也能供养得起。
森罗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父亲和小提琴老师。如今,多了一位闯入者。
闯入者问她:“我能见见你吗?”
森罗强忍恐惧,看着藤蔓被拨开,那个午后一闪而逝的脸出现在栅栏后。他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棉质T恤,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皮肤白皙,轮廓分明。比她想象的更为好看,也更凌厉,是一种极富侵略性的英俊。
森罗满手的汗,但是她没逃开。她从未见过这样灿烂的笑容,好像院子里那些被阳光暴晒以后的葡萄,清甜又饱满。
往后,陈骆来得更频繁,隔着栅栏,他们挨着坐在草地上。他时常给她带来好玩的东西,波子汽水、玻璃风铃、竹哨、旧电影海报、绝版的禁书……她腾出一只箱子,专门用来盛放这些。森罗询问过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个诗人,写一些酸诗,发在名不见经传的杂志上,赚点儿稿费,勉强能维持自己的生计。
很快秋天过去,冬天也渐渐来了。天越来越冷,陈骆蹲在风里瑟瑟发抖——他让森罗不要出来,就坐在屋檐下,外面很冷,他害怕她冻感冒了。
这天陈骆回去之后,森罗第一次主动找父亲谈话。她说自己新交了一个朋友,想把他请进家中。父亲简直求之不得,森罗明白他又生出了自己会痊愈的期望。森罗不忍心告诉父亲,她好不了,陈骆的出现只是个偶然
陈骆开始频繁出入大宅,在森罗堆满了书、CD和乐谱的房间里消磨时光。他们会玩一些幼稚的游戏,诸如在本子上下五子棋,或是比赛讲笑话,谁先笑谁输。森罗给他拉帕格尼尼,恢弘的、庄严的,抑或是优雅的。这个时候,陈骆总是格外沉默,眼睛因此越发幽深。他英俊如同她八岁以前曾在翡翠广场上见过的大理石雕像,同样吸引人靠近,又让人不敢靠近。
十八岁,在混沌而没有去路的光阴里,她明白了何为“喜欢”。
下雪的时候,森罗突发奇想,打算更改卧室的布置。她的房间就像一个宝库,都是父亲送给她的外面世界新奇有趣的东西,它们堆了满屋,是以收纳起来格外费劲。整理进度很慢,即便有陈骆帮忙。因为一旦发现什么好玩的,两人就会忘了正事。
在北面的角落里,陈骆发现了一口大的樟木箱子:“这里面是什么?”
“忘了,你打开看看吧。”
那竟是一箱金灿灿的奖杯,全是各种大赛的冠军。在其中,陈骆发现了一份资料,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的报名手册。他翻开赛事简介扫了一眼,明白了这项比赛的分量。
“森罗……”陈骆合上报名手册,看向她,“你想过要走出去吗?”
他字斟句酌,语气显得轻描淡写,但森罗还是被一种愤怒和深沉的恐惧击中。她重重地盖上了木箱,让陈骆滚出去,
三天后,森罗才又重新联系陈骆,为自己那天的行为道歉。
陈骆笑说:“我明白,我没有生气。”
春天到来,陈骆到森罗家里的频率渐渐降低。起初他是每天都来,后来变成了三天、五天,一周、两周……三月末的一个午后,他来跟森罗道别。
“我要到北方去,有朋友在那儿帮我介绍了一份工作。”
“一定要去吗?”森罗心中焦灼难定,她没法想象陈骆要是走了,自己的生活会变得多么枯燥乏味。
陈骆靠在门边的柜子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微弓着背,避开了森罗的目光:“森罗,对不起,我没办法一辈子陪你待在这间屋里。”
森罗眼泛泪光,挽留的话说不出口。她是个病人,病态地活过了十年,她不能要求陈骆也这样不见天日地活着。
森罗哽咽着说:“好。”
年轻男人走出大门,沿着花园里的石径一直往外走。森罗望着他,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方才折返。她回到房间里,把一支曲子拉成了狂风骤雨。
这个时候,她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响亮的呼喊声。
“森罗!”
森罗丢下提琴飞跑出去,隔着栅栏,陈骆站在外面。他抓过她从缝隙中伸出去的手指,把额头靠过来,深邃如谜的眼睛凝视着她:“森罗,我喜欢你。外面有那么宽广的世界,你想带你去看。”
4
森罗的治疗过程并不顺利,每进行一步,都要与巨大的恐慌做斗争。还好陈骆很有耐心,森罗觉得他的作用远胜于心理医生。
在陈骆的帮助下,她开始循序渐进地扩大自己的行动范围,从房间和小院子,到大宅宽敞的客厅和前门花园。一个月后,她克服了要把自己撕裂成碎片的恐惧,十年来第一次踏出了家门。
她在门口站了五分钟,望见远处树木掩映之下白色尖顶的教堂,以及更远处的河流。阳光照到她身上,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逃回自己那个逼仄世界的冲动,但另外一种更为强烈的意志制止了她——如果想跟陈骆一起生活,她必须先把自己治好。
对陈骆北去的计划被耽误,森罗充满愧疚,陈骆却告诉她:“如果你能痊愈,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后来,在心理医生的首肯下,陈骆提出带森罗去翡翠广场看一看。
那些大理石雕塑已经拆除了,现在筑起了石头的花坛,白天椅子上栖着鸽子,晚上会有流浪的猫出没。他有时候会把吃剩下的面包揉成碎屑,洒在教堂的座椅下,在唱诗班唱诗的时候,一些蚂蚁会从墙角的缝隙里爬出来,搬走这些庞然大物。
他在长椅下黏过窃听器,试图听到一些“让人一夜暴富”的秘辛,但最终只听到痴男怨女千篇一律的起承转合。“我还在广场的苜蓿丛里见到过松鼠,但只有一次。”陈骆这样告诉她。这些和父亲讲述的殊为不同,但对森罗而言无疑更有吸引力。
一个黄昏,她终于全副武装地出了门。她仿佛成了一名六岁的孩童,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紧紧扣住陈骆的手,亦步亦趋。陈骆安抚她:“没事,有我在这儿。”
翡翠广场上的人远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多,三三两两的行人,妇人、孩童、老人……陌生的脸,欢笑或者愁苦……森罗胸口发闷,但并没有预想的那样严重,大概是因为陈骆始终和她五指相扣。那温度在这个对她而言略显空旷的地方,真实得难以忽视。
陈骆牵着她在曾经偷放过窃听器的长椅上坐下,跟她讲述曾偷听到的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森罗渐渐放松,陈骆停下,低头温柔地看着她:“你想喝酸奶吗?”他指了指广场对面的一家小店,“你坐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买。”
森罗下意识地说“不”,陈骆把手叠放在她的手背上:“别怕,顶多三分钟,我很快回来。如果你害怕,就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会马上回到你身边。”
森罗仍旧抗拒,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陈骆松手的一瞬间,森罗脑海里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啸。她深呼吸,暗自忍耐,目视陈骆的身影汇入将沉未沉的夜色,穿过广场,到了对面。
她不敢错目,世界宽广如海,她是迷航的船,而陈骆是唯一的灯塔。
突然间,广场上来了一群年轻人,穿着奇装异服,摆上两台音响,在轰鸣的鼓点中跳起了街舞。他们挡住了森罗的视野。
天地倒置,不停地朝对方挤压,触碰以后,又倏然远离……森罗不断呼喊陈骆的名字,但广场太空旷了,她的声音一发出来,就很快湮灭在漫长的距离之中。
森罗出汗如浆,紧靠着椅背,手指颤抖,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视野里蒙眬一片,只有那些刺目的灯光像针一样扎入她的眼球。
陈骆,陈骆,陈骆。
片刻之后,森罗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呼喊过他,只因她发不出声音。
世界坍塌了。
耳畔回响起一些声音,是马戏团的手风琴;是一道急促的女声一声一声喊着“森罗”;是嘉年华□□车上巨大的广告牌轰然倒塌,是鸣笛声、哭喊声、警报声……
“森罗,你还好吗?森罗!”一双手臂环过她的后背,轻轻地拍打。她的目光逐渐聚焦,对上一双焦急的眼睛。
她张了张嘴:“陈骆。”
这晚,在心理医生离开之后,陈骆在森罗床边的地毯上坐下。他抓着她的手,一直不肯放。
森罗轻声说:“八岁那年,我们一家人去国外旅游……”
碰上当地过节,盛大的嘉年华,人山人海。森罗和妈妈走散了,拥挤的人潮不断把她推向更远的地方。后来,□□车上的广告牌因固定不稳倒了下来,大家在避让的时候发生了很严重的踩踏事故。森罗的妈妈便是死于这场事故。
从此,她封存了这段记忆,从内心深处恐惧一切拥挤和空旷。
艰难地讲述之后,森罗喉咙发疼。陈骆的一个吻落在她的手背上:“森罗,你会好起来的。”
他说:“我小时候过得很艰难,为了让自己坚持下去,常常会幻想以后。森罗,你想一想,以后你要做什么,等你痊愈了,我带你去。”
想看矢车菊的花海,想在邮轮上度过七天七夜,想再去听一场演奏会,想在众人面前演奏帕格尼尼。
“还想……跟你永远在一起。”她说。
5
病因被揭露以后,森罗恢复得更快。虽然她仍然不敢离家太远,但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她可以自如地出入翡翠广场。
她想,假以时日,自己一定可以跟随陈骆去往更为宽广的地方。
然而,陈骆最近似乎变得很忙,两周里他们只见了一面。见面时陈骆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在困扰着他。
五月初是森罗的生日,父亲准备了晚宴,没有请太多人,只有森罗的小提琴老师和心理医生。当然,还有陈骆。然而到了约定时间,陈骆并没有来。
森罗不想让父亲失望,强颜欢笑。送走客人以后,森罗给陈骆打了一个电话。
陈骆十分自责:“抱歉,我真的忘了。”
“如果有什么困扰,你可以告诉我。”
漫长的沉默之后,陈骆低声说:“我过来找你。”
半小时后,陈骆到了大宅。他没有进屋,就在森罗小院子外的栅栏外。他蹲在地上,把棒球帽压低,盖住了眼睛。
“森罗,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诗人。我在一家酒吧打工,值夜班。我有个妹妹,患了先天性心脏病,今天犯了一次病,被送进了医院。她马上要做手术,我在忙着筹款……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生日的。”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如果没有陈骆,她不可能重回追逐音乐的道路。其实跟陈骆相处许久,森罗心里已经很明白他或许过得并不太宽裕,他身上有一种野草一样蛮荒的气质。他从不主动说起,但森罗理解他的自尊和坚持。
沉默许久,陈骆忽然问:“你想去我家看看吗?”
半夜偷溜出门,这是森罗长这么大以来的第一次。在陈骆的带领下,她去到了自治疗以来最远的地方。那是在城郊,一片破败的居民区里。
陈骆所谓的家,只是一个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房间。被布帘隔断成两个卧室,外面是他的,里面是他妹妹的。房间里东西很少,只能满足基本所需,但收拾得很干净。一面墙上贴满了明信片,陈骆指的其中一张沙漠驼铃告诉森罗:“我也没有骑过骆驼,我从来没有踏出过这个城市一步,我告诉你的,都是我从酒吧客人那里听来的。”
说完,他便再次沉默了。他把这些鄙陋的真相告诉给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你觉得我会看不起你吗?”森罗上前一步,对上他的目光。
初夏的凉夜,月光从窗户透进来。
她在月光中亲吻他。
6
森罗去看过陈骆的妹妹,十三岁的小女孩,躺在白色的床上,病骨支离。她和陈骆长得很像,只是轮廓较为柔和。
陈骆告诉森罗,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母亲生前做的是不太光明的工作。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那时候妹妹只有三岁。生如蓬草,只能把根深深扎入地下,才有存活的生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目光灼灼,有一种凌厉的决绝。
森罗无法袖手旁观,离开医院的时候,她对陈骆说:“明天下午三点,你来找我。”
回到家,森罗翻箱倒柜,从床底下的樟木箱子里翻出一个首饰盒。她仔细检查过,完好无损。
“你准备给陈骆?”
门口陡然传来声音,吓得森罗差点松了手。她抱紧首饰盒站起来,转身看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