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信,周宁生每一封都回了,但内容简短,三言两句的开解,或是劝她好好念书。有时,信封里会夹几张照片,晚照,落叶,或是北国积雪的街道。
小升初的那个暑假,陈绿莎去了一趟北方。
周宁生又长高了,他站在出站口,高大的个子把白色T恤撑起来,整个人好看得耀眼,像是微风拂过夏日时,那些在自叶间落下的光。
等打过招呼,陈绿莎才发现站在不远处角落的周静生。他长高了,也瘦了很多,但仍未脱离“胖”的范畴。他穿着和周宁生差不多样式的T恤,耳朵里塞着耳机,像个与世无争的影子,直到陈绿莎看过去的时候,才抬起眼来与她对视。
暑假里,周家兄弟连同周宁生的一位朋友,带着陈绿莎从早到晚的疯玩。周宁生的那位朋友叫卫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当地特色如数家珍。三人领着陈绿莎去去吃正宗的豌豆黄和驴打滚,在树木葱茏的老胡同里走街串巷地寻一家最好吃的烧饼。
他们最常去一家溜冰场,陈绿莎平衡能力不好,每一次都摔得鼻青脸肿。
傍晚,整座城市在浓稠的暮光里如浪人微醺。
从溜冰场出来,周宁生从背包里拿出喷雾,处理陈绿莎手腕和脚踝上的瘀肿。
他半蹲着,动作轻柔和缓,仿佛在他指尖的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
陈绿莎屏住呼吸,不敢低头去看周宁生。他问了她许多句“疼不疼”,她笨拙地摇头,不觉得疼,只是很慌,心里又是说不出的欢快。但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一点似懂非懂的茫然。
那个时候,周静生就站在建筑背光的阴影里,耳朵里塞着耳机,安静如一道影子。
陈绿莎发育晚,直到上了初中,身体才开始飞快地抽条。
少女的骨头里像是埋了一把火药,噼里啪啦燃烧,她常常半夜腿脚抽筋,痛到醒来。她给周宁生的信里,开始夹杂少女的委婉心事。信总是写得晦涩难懂,但又会露出一些藏不住的尾巴,既怕他发现,又怕他不能发现。
周宁生的回信的频率与内容照旧,仿佛对她呓语般的试探一无所知,回复她的仍然是大哥哥式的叮嘱。
他给她的照片,她一张一张都收好了,夹在牛皮封面的活页本里,厚厚一沓,将封面撑得鼓鼓囊囊。
年岁随着本子的厚度一同增长,后来周宁生高中毕业,去了国内地质专业最好的学校学地质勘探;周静生减肥成功,延续了他哥哥人见人爱的传统,街坊四邻总夸周家一门两兄弟,一个比一个俊俏。
周宁生去读大学之后,陈绿莎仍然同他保持书信来往,只是频率再不如以前那样频繁,时常三个月寄一次,内容丰富,远超过信件的范畴,成了一个重磅的包裹。周宁生也回以她同样的内容,寄来大学里随手拍的照片,或是野外发现的稀奇古怪的植物标本。放假的时候,陈绿莎也会去周宁生的学校参观,跟他逛地质博物馆,听他讲那些矿石背后的故事。
陈绿莎妥善规划着时间,她想等考去周宁生同一个城市,再将这些长达数年的心事告诉给他。然而变化发生得猝不及防——周宁生毕业,即将出发去往西南边境的深山里,做一项特别重要的勘探实验,归期无定,可能需要很久。
陈绿莎连夜赶去,在周宁生出发之前,见了他最后一面。
那之后,陈绿莎的身份,就从“小时候邻居家的小姑娘”,变成了“我女朋友”。
后来,周宁生嘱咐她“好好学习,等我回来”,就这样去了西南,一晃就是三年。
4
暴雨持续多天,淹了整片街道。
陈绿莎坐在教室第一排,塞着耳机听歌。视野之中光线骤然微微变暗,她摘下耳机抬头,“……周静生?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他穿着西裤和衬衫,膝盖以下湿透,淌下的水弄得门前地砖湿漉漉的。
陈绿莎早上蹚水过马路,让水里的尖锐物品划破了脚踝,本以为并无大碍,一上午过去,整只脚发面馒头一样肿起来,每走一步都疼,无奈只能求助周静生。
“堵车了,我从路口走过来的。”
周静生将她搀扶至门口,微躬着背。陈绿莎惊讶,“你要背我?”
周静生不说话,维持这个姿势。她便爬上去,说:“你可别趁人之危把我摔下来。”
陈绿莎趴在他背上,嗅到他衣服上雨水的气息。他鬓边有汗,背着九十多斤的重量,想必并没有那样的轻松,然而他每一步走得极稳。
“周静生,你还记不记得,我被人欺负,你来找我那件事?”
那是在初中,班上的男生对异性充满了好奇,心智成长的速度却远远及不上身高,因此总会用出人意表的方式表达好感,陈绿莎就是这种幼稚表达方式的受害者之一。
语文课上学“踏莎行”,老师特意强调,“莎”在这个词牌名里面念“suō”。课后,后桌男生便开始叫陈绿莎“suō suō”,引得旁边一票男生争相效仿,他们起哄道:“suō suō,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啊!”
陈绿莎绝非忍气吞声的性格,抄起椅上的书包便朝后座男生砸去。一时间一片混乱,装在书包里的牛皮本掉出来,照片散落一地。男生拖长音调“哟”了一声,蹲下身去捡,陈绿莎抬脚就往他手指上踩去。
后来家长出面,赔了那男生医药费,陈绿莎获得一次长达两小时的思想教育。从老师办公室出来,陈绿莎躲进厕所里给周宁生打电话,“嘟嘟嘟”声在空旷的夜里响了许久,电话拨了又拨,无人接听。
陈绿莎想到周宁生这时候该是在补课,他马上就要高考了。正要离开,手机突然响起,她急忙接起来,然而是周静生打来的,不是周宁生。
周静生说,“我哥手机落在家里了……我怕你有什么事?”他语气有一丝迟疑,“怎么了?”
陈绿莎眼泪就落下来,好像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委屈。然而她什么也不说,任凭周静生问了无数句的“怎么了”,也只是摇头,哭得毫无形象。
第二天晚上下课,在教室门口,陈绿莎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半分钟过去,陈绿莎才敢上去相认,因为周静生实在瘦的太多了,整个人显出一种苍白的憔悴。他还是戴着耳机,那样沉默地立在走廊灯光不及的阴影之下,来往的女生忍不住回头看他,他却只在人流之中找寻陈绿莎的身影。
他们在夜色中往家走去,陈绿莎和周静生解释自己昨天为什么哭。
周静生说:“风吹笋箨飘红砌,雨打桐花盖绿莎。”看她疑惑,他又解释,“……元稹写的,意境很美。”
陈绿莎立刻笑了,她绕去他跟前,晃一晃他清瘦的胳膊,“周静生,你怎么瘦成这样啊,以后我还怎么叫你胖子啊。”
直到这时候,周静生才告诉她,自己小时候患有慢性病,吃的药里激素含量很重,所以体重居高不下。陈绿莎惭愧不已,为年幼时那些顽劣的捉弄道歉。
周静生垂下目光,那眠着湖泊一样的眼睛认真看着她,好像能看穿她所有的心事,“……你不用道歉,你知道我不会怪你。”
那其实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陈绿莎却能记起每一个细节。
周静生说:“记得,怎么了?”
“周静生,最近我常常会觉得,我的世界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
三年间,她的生活单调枯燥,和极少的人保持社交往来,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周静生。他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呢?幼稚的少女时期,陈绿莎曾给身边的人按照重要程度排了序,周静生毫无争议地排在最末。可是,三年朝夕相处,周静生的“排名”,也许已经远远地超越了很多的人。
他似乎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像是跟在身边的一道影子,平常无形而无声,但只要走到光下,就能发现他的存在。
她感觉到周静生脚步停顿了一瞬,“……你还有我哥。”
“……可是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呢?周静生,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对比而言,周宁生呢?周宁生只存于三月一次的厚重包裹之中,是那些信,那些照片,那些她未曾得见的世界。可它们那样抽象,连同周宁生这个人的存在,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三年不见,她甚至开始记不清他的样子,更记不起他说话的腔调和语气。
周静生沉默许久,“会回来的。”
陈绿莎喃喃:“是吗……”
5
连日暴雨结束,城市进入无止尽的炎夏。
陈绿莎没想过在这个南方的城市,会遇到周宁生昔日的朋友卫恺——还记得他,连陈绿莎自己都觉得惊讶。她与他不过数面之缘,当年她去北方玩的时候,卫恺就是东道主之一。后来陈绿莎去周宁生的学校拜访时,也与他见过几次。
那天,陈绿莎在商业中心买过东西,去周静生的公司楼下等他,准备一同回家。
大楼一层的星巴克门口站了一个人,打电话的那个人有些眼熟。陈绿莎打量许久,觉得似乎是熟人,但一个名字在舌尖滚了许久,但始终叫不出口。
那人打完电话,不经意地转过头来,与陈绿莎视线相对。片刻,他忽朝着陈绿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你是陈小姐?”
陈绿莎认出他来,打声招呼。
卫恺上下打量,笑问:“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陈绿莎点头,“还好。只是周宁生还没回来。”
卫恺笑容里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容,“……小周在照顾你?”小周是指周静生。
“……是。”
“小周挺不容易的。”卫恺不再说什么,抬腕看一看手表,“……还有事,先走了。”他抽出一张名片递给陈绿莎,“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陈绿莎目送卫恺上了车,消失于车流之中,觉得这一番对话有一些奇怪,但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
卫恺前脚刚走,周静生后脚就到。他神色紧张,急切地问:“卫恺跟你说了什么?”
陈绿莎莫名其妙,“没说什么啊。”
周静生眉头紧缩,向着卫恺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陈绿莎忍不住伸手,碰一碰他垂在身侧的手,明明是这样热的夏天,他手指凉得吓人。
“周静生,你怎么了?”
周静生将手抽回,摇了摇头。
一周后,陈绿莎跟周静生一起回了家。陈妈妈的生日办得简单,只是寻常家宴。周静生的到来,让陈妈妈十分高兴,她拭了几滴泪,郑重道谢。
陈绿莎笑说:“妈,只是来参加个生日,至于吗?宁生哥哥工作忙,不然他肯定也会回来参加的。”
气氛沉默一瞬,陈妈妈低下头去找餐刀,仿佛转移话题般说道:“饿了吧?吃蛋糕吃蛋糕。”
兴许久未归家,过去常睡的床铺,竟然让陈绿莎觉得万分不习惯。到了半夜,仍然辗转不能成眠。她起床去洗手间,忽然听见客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静悄悄靠近,屏息聆听,对话的是陈妈妈与周静生。
“……静生,让莎莎回家吧。”
“没事的阿姨,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可你还年轻呢,不能再这样继续耽误你的时间,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想照顾阿绿一辈子。”
听见对话似乎停止,陈绿莎立即蹑手蹑脚跑回自己卧室。她躺回床上,无法平静,这一番交谈云里雾里,什么叫“照顾”?她自己好手好脚的,哪里需要人“照顾”?
陈绿莎胡思乱想,凌晨方才睡去。
不知怎么醒了,头有些痛,起床打开大门,发现外面暴雨如注,天色暗透了,分不清是夜晚还是清晨。她上了停在门口的汽车,发动车子,天色黑得不见五指,近光灯的范围里能见度极低,她出来没穿着外套,冻得手脚僵硬。
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路中站了一个人,急忙打方向盘,然而已来不及。那人穿着长款的黑色风衣,在近光灯迎上去之时,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陈绿莎尖叫一声。
心脏骤然狂跳,她睁开眼,发现是梦,那个困扰她一年多的梦。
然而……
陈绿莎坐起身,大口喘气,摸过床边柜子上手机,给吴教授打了一个电话。
“……我看清楚那个人的脸了。”
打完电话,陈绿莎拉开窗帘,看见外面天上挂着一轮月亮,街道上蛰伏着电线杆拖长的影子,那样沉默,像是封缄了秘密,守候着黑夜的骑士。
6
一周后,陈绿莎上完课,接到吴教授的电话,说有意外的发现。
陈绿莎赶去心理咨询室,吴教授将一只牛皮纸袋递给她,“很巧,上次你来找我,我同侪前来拜访我的时候看见你了,觉得你眼熟。后来,他回去翻档案,发现了这份资料。按理这些应当保密,但我觉得兴许对你的症状有帮助。所以本着治疗为先的选择,我擅自看了资料。”
陈绿莎深感震惊,“……您,您的意思是,我曾经咨询过心理医生?”
吴教授深深地看着她,语调愈发轻柔,“……绿莎,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做一个催眠治疗。”
7
陈绿莎第一次来这个出现于周宁生的照片中多次,却从未抵达过的西南边陲深山之中的小乡村。
下飞机,乘大巴,再步行两小时,一路辗转,才到达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林中路崎岖,她跟得不算紧,差一点迷路。
越过田畦,在绿树掩映之中,出现了几栋瓦房,炊烟袅袅,已是正午的光景。眼前所见,与照片里的场景一样一样重合。
陈绿莎深深呼吸,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
那几栋瓦房之中有一家小卖部,小卖部白色泛黄的墙上,拿毛笔粗糙写着“冷饮、汇款、收发信件”等字样。
在离小卖部数百米的地方,陈绿莎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小卖部里跑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手里举着一台相机,向着来人邀功似的举过了头顶。随后,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