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是用炭在地上画出来的,棋子是路边随手捡来的石子,她执白,马小胖执黑。
乔朗只粗略地扫一眼, 就知道她快输了。
接下来不管她怎么下, 都逃脱不了被吃的命运。
可惜她还摸着下巴, 沉思良久, 完全没看出自己要输了,纠结好半晌, 终于落下一子,忽然又反悔了,急忙拈起来。
马小胖指着她大叫:“哇——你又耍赖皮!”
书湘头都不抬:“三秒之内拿起来都不算耍赖,等等,我下这儿。”
下哪儿都没用, 两步棋之后,马小胖成功连成五颗子,轻而易举赢了她。
“你输了。”
马小胖冲她伸出手板心。
书湘从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块糖来:“给, 最后一块儿了。”
马小胖剥开糖纸塞入嘴里, 腮帮很快顶起一个包。
“居然连小学生都下不赢。”
她深感挫败,自言自语, 捧着脸叹了好几口气, 忽然看见院门口的乔朗, 眼睛亮起来,跑到他跟前。
“小乔老师,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的?”
刚刚你耍赖悔棋的时候。
乔朗垂眼看着她:“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你嘛。”
“你知道我家地址?”
书湘含糊地嗯嗯两声, 抬眼有些羞怯地问:“你能告诉我你家洗手间在哪儿么, 我没找到,茶有点儿喝多了。”
这里是没有的。
“跟我来。”
乔朗转身出了院门,书湘好奇找洗手间为什么要去外面,但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一个公厕前面。
书湘瞪大眼睛:“就这里?”
乔朗嗯了一声:“只有这里。”
“哦,那好吧。”
她把随身背的小包交给他,一边煞有介事地叮嘱:“小乔老师,你要为我守好门哦,要是看见什么偷窥狂大变态的话,就帮我打跑他。”
“……”
乔朗黑了脸:“这里没有什么大变态。”
“真的么?”
书湘不太信:“我看电影里拍到这种公厕,都有那种猥琐大叔偷窥花季少女上厕所,你看过《熔炉》没有?哇,我跟你说,这个真的是我的童年阴影……”
“你还不进去?”
乔朗忍不住出声打断她。
花季少女书湘这才想起自己还在紧急状态,连忙钻进女士卫生间。
出来后,乔朗把她的包还给她。
“来找我什么事?”
书湘正忙着在包里翻纸巾把手擦干,闻言低着头说:“哦,我给你打电话嘛,你一直不接,我就来找你了。”
乔朗想提醒她理解错问题了,他问的是来找他有什么事,而不是为什么要来找他,二者虽然听上去大同小异,但还是有区别的。
但想了想,没必要与她争执这个,否则又会引出大量连篇累牍毫无意义的对话。
“手机被人偷了。”
书湘震惊:“不是吧,就你那老人机还有人偷?”
“……”
这破天没法儿聊下去了。
乔朗转身就走,书湘笑着追上来,摇着他的手臂说:“哎呀,别生气别生气,小乔老师,你和郑爷爷每周六都会去小苍山吗?你们怎么没告诉我?我也想去。”
“你不上课?”
“逃掉不就……”
在乔朗的瞪视下,她聪明地将剩下的话憋了回去,说:“那换成周日好不好?周日我就有时间了。”
“不好。”
“为什么?”
书湘不解:“周六周日不是一样的么?都是休息日呀,还是说你们有什么奇怪的迷信,认为周日出行不吉利?”
“……”
这场对话终于还是如脱缰的野马那样自由狂奔了。
不知道为什么,和书湘聊天,总是不是已经跑题,就是在跑题的路上,她总有本事让你忘记最开始是在谈论什么,就像现在,乔朗已经记不起他本来是要问她什么了。
眼看她还要就着黄道吉日说到塔罗牌算命,乔朗不得不打断她:“你回去吧,我送你上车。”
“啊?”
书湘攥着衣角,“可是”了半天:“你妈妈让我留下来吃饭诶。”
“我会跟她说你有事先走了。”
“那……那也得跟她当面道别吧,不然很不礼貌的。”
书湘仰头看着他,一副“我是讲礼貌的好孩子”的表情,乔朗真想提醒她第一次见面时她是个什么德行,窝在椅子里,装聋作哑不搭理人,这样算是讲礼貌?
礼貌两个字这辈子就跟她没关系。
但他看着书湘,今天阳光很好,正好照进她的眼底,她的眼珠就如黑曜石那般漆黑,散发着光彩。
他想起刚刚她趴在枣树底下,和邻居家的小子玩五子棋,皱眉思索时,微微咬住下唇,下错棋之后,又满脸懊悔,轻轻拍一下脑袋,仿佛在说:我怎么就这么笨?
满院萧瑟的秋景中,她是唯一的色彩。
乔朗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好吧,告完别你就走。”
她高兴起来,漂亮的眉眼释放出大量喜色,挽着他一个劲儿保证。
“好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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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信了书湘的鬼话。
回到四合院,她立刻就将自己的保证抛之脑后,看见乔母坐在水龙头边洗菜,挽着袖子上前帮忙。
“阿姨,要做西红柿炒鸡蛋么?我最爱吃了,我来帮您。”
说着就从菜篮子里捞起个西红柿,拧开水龙头在下面冲洗。
乔母平时洗菜,都是接了水在盆子里洗,因为水费是三户人家公摊,这样浪费水是要被骂的。
那水哗啦哗啦流,看得她眼皮一跳,赶紧将水龙头关了。
“不用不用,你回屋坐着去吧,你是客人,哪儿能让你来洗?”
书湘还以为她是在跟她客气,正想再说句话,后脖领就被乔朗给拽住了。
他将她拎去一旁。
“别添乱,你要回去了。”
“回去?”乔母抬起头,“不是说好要留下来吃饭?”
“她有事……”
“我没事的,”书湘打断他,一脸诚恳地说,“阿姨,我特想留下来吃您做的饭,真的,就是小乔老师不让。”
乔母削莲藕的手一顿,质询的目光扫了过来。
乔朗:“……”
最终还是留下来吃了午饭。
吃完饭,书湘又开始寻找新的借口,磨磨唧唧地就是不肯走。
乔朗不再惯着她,将她从凳子上拉起来,正要送她出去,外面却传进来一阵喧嚷声。
十几个人涌进了四合院,稀稀拉拉地站在一块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还要被抱着,郑教授不在,但唐朵朵在。
还有几个小年轻站在门口没进来,不停向里面伸着脖子张望,一看就是在把门。
打头的唐志军指着他:“在家呢,在家正好。”
一院子的债主,而且来者不善。
乔朗的心跳缓慢下来,四肢供血不足,因此开始发冷,他注意到本来在水龙头边刷锅的母亲站了起来,双手贴着裤缝,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望向他,眼神写满了无助。
他也能感觉到妹妹乔玥躲在房间,脸贴着玻璃,惊恐地朝这边注视着。
孤儿寡母。
乔朗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了这个词语,郑教授曾用这四个字,为他们换来了苟延十年的机会,可现在,显然是不管用了。
越是糟糕的处境,他面上越是镇静,扭头对书湘说:“你先出去。”
过后乔朗回想起来,其实他当时很怕,怕书湘固执地要留下,她一向很乐意跟他唱反调。
可是她没有。
她听了他的话,很乖巧地走了,走到半途,忽然转过身,指了指院门口。
“我在外面等你。”
这一幕画面在乔朗的记忆里很清晰地保留下来。
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直到很多年后,他还记得当时书湘是怎么在半途停下,怎么转身,怎么将目光投向他。
那天天气很好,难得的秋高气爽,她立在一口大水缸旁,水里卧了几多睡莲,已经谢了,阳光落了她满头满脸,她指着院门很认真地说,我在外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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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湘站在窄巷弄里,乖乖等着乔朗出来。
她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其实连乔朗会不会出来找她,她都不知道。
可那天,她还是等下去了。
她在悠长的巷子里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就这么一来,一回,走到她数不清这是第几个往返时,乔朗在尽头出现了。
他很高,影子在地面拉得斜长。
她疾步走过去,仰头笑问:“你来啦?”
乔朗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疲惫,但是没有伤,他说:“走吧,送你上车。”
“等下,我还有东西没给你呢。”
书湘打开随身小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票,他垂眸扫了眼,没有接。
她解释:“周三晚上的演出,你没有课,我知道。”
乔朗还是没接。
书湘很小心地瞥了他一眼,说:“这是我的第一场独舞。”
他将她递票的手推回去。
“算了吧。”
书湘一懵,没听明白:“什么算了?”
“什么都算了。”
乔朗平静地看着她,眸色是有点儿浅的琥珀色,当眼中没什么情绪时,会稍显冷淡。
他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书湘一下子就恼火起来,暴躁地说:“什么主意?我不就是想给你张票么?你至于这么被迫害妄想?你是不是……”
“你想引诱我。”
书湘一愣:“什么……”
“你想引诱我,好让你妈妈生气。”
乔朗神色自若:“你上一个家教是因为偷窃才辞职的,对不对?你是怎么做到的?如果你想让我走,没必要用上这样的手段,告诉我,我自己会走,如果你的目的是想惹你妈妈生气,请你不要利用我,我不想成为别人眼中引诱未成年的变态。”
他看着她:“所以不要表现得你好像很喜欢我,我有太多事要做,并不想浪费时间陪你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可以么?”
回答他的是迎面扇来的一巴掌。
打得很重,乔朗立刻尝到了嘴里蔓延出来的铁锈腥气。
书湘神情淡淡的,嗓音也淡淡的:“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混蛋?”
他用手背擦掉唇边的血迹:“你是第一个。”
“有没有人扇过你耳光?”
“有。”
“我成年了。”
“哦。”
书湘抿起嘴角,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白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只是为了赶你走,为了让我妈生气,那为什么暑假补课结束后,我还要叫你回来?”
想过,这是唯一的一处逻辑漏洞,乔朗想不明白,所以他刻意忽视了。
他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单纯地不觉得书湘会喜欢他。
他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呢?除了焦头烂额的债务,一无所有,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这样憋屈的他,无能的他,为了一块两块精打细算的他。
所以他不喜欢书湘的那些小伎俩。
他知道,她在引他入彀,手段并不老道,甚至有点儿拙劣,透着孩子气。
乔朗厌恶被当做猎物对待,尤其是知道陷阱就在前面的时候。
那样会显得他很可笑,像个任人摆弄的傻瓜。
他久不作声,书湘等烦了,看他的眼神带了点儿失望:“你果然是个笨蛋。”
乔朗依然没开口。
她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道:“随便你信不信,她就是个小偷,我没诬陷她,她偷了人,偷了我爸爸!”
这是什么意思?
乔朗惊讶地抬起眸。
然而书湘并不打算解释,三两下将手中的票撕成碎片,摔在他脸上。
“我就是想给你张票!你跟我说上这么多!不要就不要!我求着你要了吗?还说我引诱你,那你他妈不上钩不就行了吗?”
她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实在气不过,又折返回来。
“我等了你很久!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等过一个人这么久!”
她泄恨似地踩了他一脚,这回是真的走了,甚至走错了方向。
乔朗没来得及提醒,她跑得太快了。
被她撕坏的票掉在地上,又被风卷得到处都是,有几块碎片吹进了阴沟里,上面恰好印着一个跳舞的女孩儿,明眸善睐,可惜因为被撕裂了,显得五官多少有些狰狞。
乔朗觉得这一幕形成了一个绝佳的隐喻,他生活在阴沟里,而书湘远在云端。
她漂亮,富有,会跳舞,与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甚至连公厕都没有去过,还担心会有偷窥狂。
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乔朗再次在心底默念了这句话,将地上散落的碎片悉数捡起来,拢在掌心里。
第34章 🔒白鸽
“她跟学生家长好像有点不正当来往, 文太太就把她辞退了,她说得比较隐晦,具体我也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