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的一拳,从小乞丐的下巴挑上去,小乞丐当即喷血,反身扑进垃圾桶,满嘴咸臭。
武笛心跳快了一点,身上的伤口也好似注入麻药。阿Z,是唯一一个让她仅凭身手就能辨认出来的人,那样的出拳、踢腿速度,武笛从没见谁有过。但阿Z从来只在暗处出没,她大概永远也见不到他的样子。
“是不是觉得这一拳很快?”
失神间,武笛耳边传来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她一惊,侧过头去,看不清,回想一下才知是谁。
老乞丐抱着破碗坐到她旁边。
武笛紧盯着前方黑暗,“看不太清,听声音是。”
“实际上那不是一拳。那是两拳。”
“天啊……”
“而且,第一次那个踢腿,咔咔咔咔,四次转向。你乍一看,还以为他只踢了一两下。”老乞丐啧啧嘴。
“真的吗?”
“这种速度,如果是在镜头下,会有残影的,镜头根本就跟不上。”
武笛嘴巴呈“O”型。
老乞丐敲敲碗:“所以说,你何不试着回去看看我卖给你的那本书?搞不好,下次会来找我要下一部。当时你买那本书,不应该只是为了施舍一个乞丐,而应该是为了寻得武功更高的境界——即关于速度。”
打斗声彻底停歇,地上是此起彼伏的哀嚎。
要是手机在身上,武笛肯定会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对着阿Z正面照过去,完完全全地看清他——他是个怎样的人呢?也许,他白天做着普通工作,入夜则外出救世……咦,那这个人白天究竟做什么工作?神神秘秘,不想暴露自己,工作一定跟武术不相关,或许是体制内的……公务员或者语文老师什么的?
世界寂静下来。武笛察觉自己的想法飞出天际,甩甩头,缩在角落里颤声喊:“阿、阿Z。”
老乞丐抱着破碗起身,悠哉唱着歌走掉了。
被喊的人停顿一下,走过来。
结束了。
如同以往那几次,每次结束意味着告别,转身意味着消失。
这一次,武笛赶在那个人转身前,伸出了手。她凭感觉,直接抓到了手心。
那一瞬间,心跳走了个千山万水,心电图都变成一幅山水画,她结结巴巴想说个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武笛感觉到,他倒像有什么话要说——也许,他要第一次出声了。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蹲下,凑过来,擦了擦她脸上的血渍。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刮过她的嘴角。
她嗫嗫嚅嚅半天,才挤出完整的一句话:“你、你……又要走吗?”
她揪着他的袖口,死死地,耗着最后的力气。
在等待回答时,武笛感觉到,他也陷入了一种犹豫。她听到他起身了,且扯了扯衣袖——他力气那么大却没扯动,也不知为什么。
于是他又半蹲了下来,发烫的呼吸靠得越来越近,气息从武笛肩颈处挪到耳边,稍微撤远,又近了。
反反复复,一近一远,不说话,在死水般的沉默里磨折千万次。武笛睁大自己没用的眼睛,感觉自己就要因心跳过快而去世。
——过世?
那又为什么,在嘴角的一个轻吻里活过来。
——云里,雾里。
在对方一点点慢慢退后的时间里,武笛鼻间被身后花坛中的花香充斥了,那些花香里夹杂了一种很舒适的味道,应该是薄荷。
“嘀呜嘀呜——嘀呜嘀呜——”
警笛声在前方响起。
几束白光胡乱扫过来,晃着,刺眼到令人眼睛痛。其中一束光,打在了武笛面前,同时,黑色薄外套从她眼前晃过一晃,尼龙面料反射出一团白糊糊的光。
她分不清那是什么光。
霎时间人声嘈杂,阿Z一个翻身越过花坛,不见了。
第19章 青苹果
武笛想,自己大概是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地做起了梦。
这天夜里,她躺在白色床上,没有梦见阿Z,却梦到小时候的一些人和事。
一个小男孩跌下山——
她磕磕绊绊跟在后面,大步追过去,画面一转,从一双可怖的眼睛转到山坡间的一棵青苹果树上,绿叶罩着柔柔暖暖、朦朦胧胧的白光。
苹果树下,小男孩和小女孩坐着吃果子,一个对另一个说:“谢谢你拉住我,我才没有掉到山下去。”
“是你上次救我溺水在先。”短发小女孩眨一下眼睛,咬了大口苹果,“你真幸运,挂到一棵果树上!哇,我最爱吃青苹果了。”
干净清秀小少年轻笑着凝视她。他皮肤白净、眼睫毛密长,脸部轮廓初显骨感,这种类型最受小女孩们欢迎,叫谁看都移不开眼。
——“老师,找到他们了!”
坡顶传来另一个男孩的声音——炎火,他的视力总是最好的,隔老远就看见落难的他们。
小学低年级,武笛还没有跳级,与炎火、正植一个班,身边朋友全是男孩子,放学后一起玩跳跳棋、溜溜球、爆丸——那还是追《快乐星球》电视剧的年代,零花钱全都存下用来买各种游戏卡片,却在买之前的夏天又捐给汶川了。
后来与阿植特别的熟络,是因班长和学习委员不得不产生的交集,加上两家又是邻居,而且武笛和武妈都慕强,对于拿遍小学奥数比赛奖项的天才男同学充满热情,就这样,即便性格寡淡如正植,也成了武家的常客。
小时候武笛是假小子,五官长开前,还没显出靓女模子来,直到少女初长成,头发经历初三备考安分地留长,出落得腰细腿长、浓眉大眼,气质才随武妈的底子生出南洋风情出来。高中起,偶有男孩子在武馆门口晃来晃去,也不知要干什么,反正周末就在那附近游荡。
两年前,武笛刚念大学,他爸对上门追求武笛的同学说:“警告你哦小兄弟,她跳级了,小学只读了四年,所以现在十七岁就读大一。别打未成年的主意。”
就这样,即便三年连上T大校花榜前十,也没几个人真的来塞情书。
倒是阿植,已经收过太多粉色的信笺,那些信笺上总是喷了淡淡的香水,他一拉开柜门,通通都掉在了地上。本人耐心耗尽,每次都是武笛帮他“处理”掉,有时候,与武笛关系好的女孩子央求她帮忙留下,她很不好意思拒绝,但私下还是一转身就扔垃圾桶了。
——那是她为阿植做过的唯一伤害人家的事。
她保证,她本身肯定是不愿意的。
“你知不知道,每个人都以为你和高一的学弟在交往?”炎火调侃道。
“谁啊?阿植吗?”
“你们只要赶上同时间放学,就会一起走。”
“当然了,是邻居啊。”
炎火站在原地拍篮球,诡笑道:“好吧。反正这很正常,只要是作为中学生,就会知道班上每一对情侣的恋情状况,包括人家最初是怎么暧昧的、后来是怎么分手的,当事人即便一个字没说,大家都能得知无数细节。一个班,就那么大空间,什么风声能逃出走廊距离?何况都处在一个想象力爆炸的年纪,你要做好被长期误会的准备。”
武笛倒不在意偶尔一些女生的恶意目光,她没木漪那么好欺负,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勇。
小时候拿了奖状回家,武氏夫妇都很默契地夸女儿勇敢,不像别人家夸聪明、孝顺什么的。他们就专夸勇敢,武笛听了开心到要跳天上去。
但武妈妈会发现武笛并不是无所畏惧的,小学时,武妈总给武笛做急救测试。家里只有两个人时,她教武笛,如果她晕倒了武笛该怎么应对。她重复讲一系列措施。后来有一次她装死,武笛当时觉得世界末日降临,措施全忘记,吓得一动不动了,结果她突然爬起来哈哈大笑,抱着武笛转圈,逼问道:“说,更喜欢阿妈还是阿爸?快说!”武笛边抹眼泪边委屈地回答,“阿妈……”
那些童年的梦境,都是关于生命里最刻骨铭心的、既恐怖又温暖的体验。
无数混乱的画面频频切换,武笛又跑了起来,看见了最开始的一幕,小男孩跌下山崖,她吓得喊出声——
“阿植!”
病床边,趴在椅子上睡觉的女人惊醒,即时听到她喊的两个字。
武妈扑过来:“阿笛,醒啦?”
武笛浑身酸痛,由妈妈扶着坐起来,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白茫茫,“我从昨晚睡到现在?阿植呢?还有阿灰呢?”
“阿灰是谁?”
“……”武笛摸了摸头上的绷带,“哦没什么,那阿植有没有事?”
“就是他叫救护车送你来医院的,他没事,毫发无损。放心放心。哦,你先不要回校,多请几天假,好好养伤。”
“不行啦,不能一直缺课。”
“你看你这个样子!怎么上课!去表演身残志坚吗?”
武笛低头看着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纱布,嘟囔着:“这点皮外伤,又没伤到骨头,怎么能一直请假?到时候辅导员带同学来探病才尴尬。”
“那……多歇一天也不行吗?你可以说是痛经需要多休息一天。全班唯一的女生嘛,难免的,辅导员会理解。”
武笛坐直,扶额,“老妈,全班都知道我的经期时间,怎么撒谎嘛!”
武妈:“……”
说话间,武笛的视线忽被一抹墨绿色吸引,她不觉伸手,摸一下武妈的头顶,“阿妈,嘶——你这个发卡……好像很好看。”
武妈:“……”
“你说什么?”武妈愣过后,丹凤眼瞪成杏眼,“你你你再说一遍?”
武笛回过神来,摆摆手,“哦哦,没什么,我随口一说……”
“我听清楚了!你、你说我的发卡好看!天啊,刚才你好像一个女孩子!”武妈当即扯下墨绿色的手工制发卡来,夹到武笛耳边的头发上,还抹一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用哭腔道,“我从不穿裙子的女儿终于长大了,没想到住个院会开窍,呜呜,你不知道,阿妈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武笛:“……”
另一边,正植在家和母亲吃晚饭,准备吃完再去一趟医院,看看武笛醒来没有。
桌上,正妈妈光吃白米饭,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阿植,你阿爸又联系我,说希望你毕业后去美国发展,他在那里能给你提供帮助。以后你考研考博,想念书到什么时候他都支持你。”
正植动作一僵,放下筷子。
“我不会去的。”
正妈妈眼睛变亮,“那当然最好啦!妈咪也不想你离开我,就留在广东多好……而且你继父也很欣赏你,希望你将来和阿弟或阿妹一起接手公司——对了,说到这个,阿植……假如我今年备孕的话,你不会有意见吧?”
正植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手指僵硬,“……你还要生?”
“哎呀,还没到四十岁,生一个也没多难吧……最近我每天晨跑,身体好得很。你继父又没有一个亲生子女……”
正植一手撑着额头,揉了揉额角。
他起身,“吃饱了。”
“诶诶?才吃几口呀,去哪里?”
武笛在医院里躺着。
她数了一会儿挂钟,又数一会儿窗台上的枝叶。
躺着——做这个动作,对于武笛来说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好比要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游在岸上,一片随风飘舞的叶遇上暴雨,一个嗜辣的人只吃甜食,一头猪拉磨,而一匹骆驼学游泳……
生命不是为了躺着。
她猛然坐起,撕了头上那一圈绷带,下床,愤愤地踩着拖鞋去开门,外出闲逛了。
正植进来的时候,只见空无一人的病房。他垂下眸,站了片刻,才转身去找人。
他问过护士,也没找到踪迹,接着整层楼绕来绕去走遍,也不见人影。听护士说,也许是提前去做检查了,然而打武妈妈电话,武妈妈却说武笛下午就在病房里休息,没有别的事,而且她早就发消息告知女儿阿植会来看她。
那就更奇怪,正植当即打一个电话给武笛,武笛没有接。
他站在医院走廊里,闭了闭眼,回忆昨晚种种场景,有不好的预感。记得送她来医院的救护车上,她似乎一直在做噩梦,嘴里迷迷糊糊嘟囔着什么,很不安的样子。
他快步走起来,开始一个个地方细找她,包括照片子的地方、主治医生办公室、药房什么的,所有可能她会独自前往的地方,他都去看了一遍。
还是没见着人。
终于,他赶回病房时,在走廊上见到了正推门而入的人。
武笛也看见他,彼时她走路的姿势定格在一个略显滑稽的角度,还没开口,前方的人大步走来,直接将她搂入怀中,动作很轻但隐约是用力的,捆得她呼吸困难。
武笛的脸,因为来不及躲埋在了他的胸膛前,她透不过气:“阿……植……”
即便两人是再亲近的朋友,也从未这样亲近地拥抱过——主要是阿植,他从没有跟人靠这么近过。
正植松开了她,后退一点。
那眼帘疲乏地垂着,并不直视她,“对不起,昨晚……我扔下你。”
武笛“噗嗤”笑了,胡乱摆手,“你说什么傻话,阿植,你不走,留着跟我一起挨揍吗?多亏你报警早,否则还不知道我伤成什么样。”
他随她一起走进病房里去,在她身后,尽量用平淡的语气低声问:“确定,看见我独自离开的时候,心底里没有一点介意?”
武笛回头,结巴了几秒,才顺利接了一句话:“我怎么会怪你?我保护你还来不及,阿植,你不要多想。那种情况下肯定能逃一个是一个的,你留下来干什么?帮倒忙吗……”
——结巴那几秒不对劲。
其实,心底确实是有一个微妙小疙瘩存在的——毕竟当时有着深陷困境的恐惧。但武笛自己估计也不是介意的原因,而是别的某个原因,可她一时想不清楚。
她赶紧转移话题:“对了,阿植,昨晚你在江边是要跟我说什么事?说是关于你和我的,当时话被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