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植将她抱上了岸,放在水池边,自己从扶梯处上来。
——来不及问何时出现的了。
——不关心他来干什么了。
坐在地上的武笛,延迟被呛,咳嗽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啊!阿植你……哪来的肌肉!”
抬头,两人对视。
他不吭声,武笛追问:“问你啊!”
几乎就视了百个世纪那么久,好似从希腊神话人物诞生起就对视到2019年。
尘埃们轻轻坠地。
正植别开视线,叹息一声,“既然……你已经发现,那我直说了。”
“说什么?”
武笛半张着嘴,惊掉下巴,视线不觉往下移……然后他蹲了下来。
“其实我——”他平视她的眼睛,“我确实——”声音越来越沉,灌水的手表秒针也摇得越来越慢,“最近我也开始练肌肉了,因为,对武术有了点兴趣。”
两人的睫毛上都是水。
两双眼睛都缓慢地眨了一下。
武笛愣过后,干笑一声。“哈!你干嘛藏着掖着啦!”她长舒一口气,“啪”地拍一下他肩膀,然后就坐在原地给自己抽筋的地方按摩揉捏,“诶?你什么时候也学那些男孩子吸引女生啦?来,让我看看腹肌有多少块。”
武笛懂那种肌肉——那往往只是一种漂亮的符号,并不代表身体真正的强壮,锻炼者一开始就是奔着塑造曲线的目的去的,差不多算走捷径啦。
她直接伸一只手去试,想拉他的衬衣,谁知人猛地站起来,手落了空。
武笛眯出星星眼,爬起来,凑近,用很慢很诡异的语速道:“喂,阿植……该不会,是有了喜欢的人吧?”
正植浑身一僵。
他这一僵,武笛更像是琢磨出了什么天机,五官的管理渐渐失控:“真的!好会隐藏,我都没发现!”
已经落地的尘埃们,在寂静之中,又重新飞舞起来,旋转、上升,渐渐汇聚成肉眼不可见的风暴。
片刻过后,他咬牙答:“是。”
说完,人捡起外套就走了,头也不回。
武笛在原地叽叽喳喳说什么,都唤不回他。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远去,武笛安静下来,环顾四周,找到毛巾擦了擦头发,感觉到浑身细细密密的凉飕飕冷意。水珠从泳衣边缘不断滑落,如同心底有什么东西也滑落。
怎么阿植不顺口告诉她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呢?难道,自己与阿植其实没那么熟?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一边给腿部按摩,一边想着。
这时候,陆陆续续有人进游泳馆,贝薰也来了,空荡荡的馆内终于有一点人声。
游泳队队员们从附近走过,见到两张新面孔,不觉打趣道:“哇哦,两位校花身材也太一般。穿便服匀称修长,穿泳衣马上暴露身材弱点。”
“女性没有身材弱点这种说法。”
男生们嘻嘻哈哈:“说真的,你们两个还没有包苞身材劲。”
喜欢口嗨的男性哪里都有,即便在T大,也不是谁都会拿女生当宝,游泳队的男生尤其如此。
贝薰正要上前开骂,武笛挡住了她,活动一下手指,假笑道:“那你们真是期待对了,包苞一会就来,不过,有没有福气撑到那时候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她扬一下拳头,作恐吓状,“以后,说话小心点!没事不要盯着女生的身体看。”
男生们撇撇嘴,一哄游散。
武笛的纯黑色连体泳衣劝退了大家,而贝薰,又太冷,是那种没有诱惑性的冷,对男生也没多大吸引力。
贝薰的长相很“丧”,不笑时简直是厌世脸第一名。大眼睛下三白,颧骨略外凸,下巴后缩,脸部有点方、有点肉,好在五官量感大,倒也与脸型适配。她原本不会挤上校花榜前十的——有时单看外形穿着都不知她是男是女,但在网络上太有人气,T大没人不认识她,都看过她的视频,所以凭知名度投上了榜。
武笛抬头,指了指跳板,“准备好了吗?”
“没有。”贝薰说。
武笛揉了揉额头,“不要放弃,你应该不受限制自由自在奔跑的。你知不知道,你跑起来时,最勇敢最漂亮。”
贝薰退后一步,“那好歹先热会儿身吧,我顺便回忆一下教练教我的动作和注意事项。”
“……行吧。”
武笛也不想重复刚才没热身引起的抽筋灾难,接受了建议。两人磨磨蹭蹭热身好半天,这身都热得快着火了,武笛擦擦汗,见游泳馆里人越来越多,问:“可以了吗?”
“不知道。”
“拜托啦,别怕,教练就在那边坐着,不会有事。”
贝薰盯着波光粼粼的泳池,失神呢喃着:“可是,话说回来……我之前用视频欺骗了很多人,是真的错了,对吧。”
“对。只是情况特殊,你有两难,内心遇到矛盾不知道怎么决定……但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遇到对错的选择。每一次都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那是神的能力,不是你的。”武笛放低声音,犹豫片刻,“错了,就去承认,去改变。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真正安慰你,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方法是,也告诉你一个我的错误,一个曾经也隐藏过很多年的错误……”
武笛向贝薰简短讲述了小时候第一次撞见霸凌的事。
贝薰听完,点点头,“听懂了。怪不得……你这个人平时那么热心肠,原来是赎心里的罪呀。”她难得笑那么一下,“嗯,我觉得你前面说的那几句话很有道理。”
“那些话是阿植的。”
——上次去电台接她回家的车途中,他对她说的。
“啊,我还以为那种理工男没什么哲学思辨能力。”
武笛的眸光颤了一下,“其实,阿植不一样哦,他好像也不是那种常见的理工男……”
贝薰往高台跳板走去,“一般吧,正植这种类型在我们T大不受追捧的,大家不迷学术型,只喜欢荷尔蒙爆棚的硬汉——肌肉都数不过来那种。”
“数不过来是因为T大人算术不好。”
“喂,干嘛为一个男人贬低我校?”贝薰回头,眯缝着眼睛审视她。
“……”
武笛赶紧跟上她的脚步,并排站上跳板去了。
虽经过专业教练指导,但贝薰本身不太会游泳,仍怕跳到水里,何况是恐高的她。她戴着游泳镜在跳板上进退维谷。武笛堵住她来来回回的脚步,“我说了,别怕。跟我一起跳下去。我都练习过这么多次,场地也没有问题,该教的也都教你了,你还怕什么?”
下面渐渐聚拢围观的人。
“要是我晕倒怎么办?麻烦你,记得替我拨112。”
“是120啦。放心,落水后我会马上牵你的手。”武笛站好,深呼吸两次,“准备好,我数123啦。咳咳,1——2——”
贝薰苦着脸,闭眼,以相同动作与武笛一起跳了下去。
(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咚——咚——”
“哗——哗——”
世界,起初是深蓝色的,再是浅蓝,再是白花花的,最后,完全睁眼时,一片花花绿绿的世界从水面上浮了出来。有些人站在岸边鼓掌。
贝薰被带出水面,沉沉浮浮,心跳好快。她转移视线,在那些花花绿绿的人潮中寻觅,对上了一双想要的眼睛,一双也褪去了些倨傲的眼睛。那里的眼神,似乎也在她眼里寻找回答。
她忍不住扬起嘴角,心间扑腾出一阵纯白浪花。
第24章 龙门
正午太阳烈,正植绕僻静远路走回G大的过程中,在泳池弄湿的头发和衣服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他摸出手机,给武笛打个电话去。
武笛马上就接了,抢在他前面开口:“阿植你刚才走那么急干嘛?不是来找我的吗?什么事都还没说就走人。”
“嗯,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他垂下眼,不觉停步,路边树影摇曳在他清冷的脸上。
“好啊,说吧。”
“见面说比较好。”
“啊,但我这边走不开……”
“忙吗?”
“是啊是啊。”
“那我们另外约个时间。”
“嗯!下午六点,正好一起去喂阿灰。上次我留了一周的猫粮在灌木丛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剩。”
挂了电话,正植在G大校门口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眼熟的面包车。
他戴上帽子,快步走过去。
车门由内拉开:“上车。”
面包车走高速公路,往城郊一间厂房开去,停在负一楼的地下停车场。
工厂有着高度机械化、专业化的运作模式,偌大场地、各楼层间不见一个工人,也不知这里面究竟是做什么的。建筑统一呈烟灰色,加之天色转阴,刮起风来秋叶纷飞,地上易拉罐呼啦滚,好比悬疑片开场。
正植下了车,与几个戴墨镜、穿黑西装的男人通过密码通道降至负二层。
锯齿状石门自动向两边拉开。
上方匾额题“龙门”二字。
里边灯光昏暗,迎面袭来拳风,正植接住后侧身一闪,抓住来人肩膀。拳脚相见,一两个回合下来,那人被扼颈抵在墙上。
正植按下墙壁上的遥控开关,打开最明亮的大吊灯,空荡荡的会议室顿时呈现在眼前。
“果然是年轻人啊,年轻气盛就是好。”被钳制的男人站直,弹了弹肩膀上的灰,走到会议桌前坐下,优雅地翘起一条腿,理理西装领口。
正植扫视一遍会议桌,发现另外只有一人,“……老先生没来?”
“身体抱恙,你不知道?”另外那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撇撇嘴,吸一口烟,吐出一大口雾。浑身小麦色肌肤,在暖灯光下显得更黄,胸前汗毛较盛,散发一股子荷尔蒙魅力。
正植看向刚才的男人,皱眉,“Jason,你没通知我?”
“本来老头子就要退休养身了,武术学校准备交给轩打理。但轩要忙本职工作,你又在上学,所以今天讨论一下,交给轩的老婆打理有没有问题。”
正植脱了外套,坐下,“就这件事?你们知道,我对这些不关心,随便你们怎么样。问题是——大白天停车在G大门口,怎么想的?”
Jason看他一脸冷漠,噗嗤笑了,“谁会注意你啊!怎么,怕外面的人知道高手阿Z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个从小奥赛奖拿到手软的书呆子?”
正植起身要走。
Jason一脚勾过凳子腿,发力,往他膝盖踹去,却没挡住人,后者一个抬腿就把椅子踹飞了。
两人干瞪眼。
Jason叹口气,“OK,说重点,下礼拜我要回罗马,但老头子交待的事还没完成。轩要忙本职工作,没时间,所以你……”
“说得好像在座谁没有本职一样。”
“是啊,大学生也是本职嘛。咳咳,先说重点,最近有一间空手道馆冒了出来,在本地设了两家分馆,势头很强。本来不关我们的事,不过,暗中使用卑鄙手段抢我们生源,破坏行规,那就有必要警告一下了。”
正植揉了揉一头碎发,“谁?”
“在你们学校任职的西野教授,日语专业,擅长空手道。”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学校有教授会武术。没搞错?”
“说明你的警觉力降低。上了大学,最近忙着和青梅竹马的女孩子谈恋爱吧?”
另一个男人扬起嘴角,忍不住插嘴:“他倒是想谈。”
说罢,两人都揶揄地笑看他。
正植闭了闭眼,竭力把语气放轻:“上回问过的汉语言学校外国生源事宜,有回复没有?”
“在催了。你先把自家事做好OK?”Jason那一张俊脸上五官都扭曲——恋爱害人不浅,尽为别人家考虑。
正植起身,拿起外套,“教授的事我会去查的。”
剩下两人面面相觑,互相用眼神对问——感觉他今天气压很低?全程臭着一张脸。
出了地下室,正植跟着领路的司机往停车位走去,过程中,听见灌木丛背后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视而不见,径直往面包车走去。
灌木丛后,两个人影如鼠窜逃,沿着长长的花坛弓身而行,全程屏息,行至尽头,却见一双白色板鞋。
大狼和三狼同时抬头……
迎接他们的,是踢来的两脚,一前一后,如浪从他们脖子上涌动袭过,又快如影,两人瞬间被刮到草丛中。
大狼捂着腮帮子,感觉下巴都快脱臼,半张脸发麻。
多云天,太阳忽从云中钻出来,正植的阴影就移到两人身上。
大狼躺地后,指着正植的鼻子,恶狠狠地支支吾吾,半晌,却发现怎么也喊不出面前人的名字,回头问三狼:“他、他叫什么名字?”
三狼也在揉腮帮子,含糊道:“啊?老大,我只知道武笛,那武笛身边的人我又记不住,他一个透明人而已……”
“透明个鬼啊!你没看他一脚能把你踹上二楼?”大狼给三狼额头一拳,气得中文都利索了。
三狼看向正植,马上对其展露笑颜,“误会,大哥,是误会,这样,我给你念一首唐诗赔不是……”
三狼正要站起来,大狼起身,借着他肩膀发力,又把他按地上去了——大狼站稳了,怒目圆睁——“你果然不简单!那晚在江边,我就隐约感觉后来那个人眼熟……呵,学生会主席是夜瞎子,我可不是。”
正植的眉头皱起来。
大狼环顾四周,“哈,龙门……龙门我可清楚,没想到你跟他们有往来……那么,你跟我们家是对手了。”
地上,三狼拽一拽大狼的衣襟,眼神暗示他不要多嘴,他根本不听。
他继续歪着嘴角——也不知是表示挑衅还是脸痛,“那说来就有趣了,干什么遮遮掩掩呢?连熟人都不知道你背后的身份,保留神秘感?还是,你背后的那个帮派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