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弓前,北燃轻笑着瞥炎火一眼。
而炎火不再看他。
箭馆里响起断断续续的中靶声,一箭又一箭,反复地举弓、开弓、靠位、瞄准。
他这会倒是没想木漪的事。
撒手——
在风中紧绷的最后一箭,仿佛穿过迷雾笼罩的墨绿色森林,受了阻力,在几十米外弹落在地。裁判立刻上前找箭孔,在一片哗然中,裁判站起来宣布环数。炎火愣在原地。
他不敢再输,那真的会令人失望。
……却偏偏输了。
夜里,周末偌大射箭馆空空荡荡,地板冰凉,炎火一个人躺在地上注视天花板。
天花板遮住了星空,显得沉闷而令人透不过气。
他回想这半年积累的所有不顺心,感觉到史无前例的挫败感,喃喃自语道:“卷不动了。放弃吧。或者,早点接受自己是个平凡人,还更好受。”
“拿过大赛金牌,怎么会平凡?”
附近与脚步声一起出现的,是清灵的嗓音。
视线上方,倒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面孔,脸型是鹅蛋脸,骨型却是瓜子脸的构造,面中饱满,高挺的鼻梁上有明显的驼峰。无论以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绝佳的骨相和皮相。
炎火惊坐而起。
旁边有甜品的香气飘过来。
“武笛说,你没有吃晚饭。”木漪坐在他旁边,拆开甜品盒子,将食物递到他面前,歪头一笑,“吃点甜品吧,会放松下来。”
炎火迟疑后,接过东西,磨磨蹭蹭吃了一口,又看向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北燃比?”
“知道呀,武笛都跟我说啦。”
他吃着香甜的黑森林蛋糕,差点给呛住,望向木漪的眼,感觉那双安静的眼睛才是一片黑森林。
“都……说了?”
“嗯,都说了。”
炎火努力咽下一大口蛋糕,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又差点被对方下一句话给噎死——
“三火,要和我交往吗?”
第26章 白色藩篱
大狼从医院出来,揉着上过好几次药的左脸,愤愤道:“两次被同一个人打成狗熊……等着,很快我就会让他暴露秘密。”
大狼忽然止步,看向三狼,“老三,你去暗中细查这个人的身份。我总觉得,除了龙门还有别的事。你不觉得,他看起来神神秘秘?”
三狼腿抖,“老大,别啊,你没听到那魔鬼前几天怎么威胁我们的?”
“懦夫!”大狼将三狼推到一旁,“他敢报复我?他还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我也不知道……”
大狼眯起眼睛,边走边回忆,自言自语:“当时我说错了?那武笛不是母夜叉?浓眉瘦脸,还有马甲线,世上最丑女……”
这话三狼就接不上了。
要说17级校花丑,还真的说不出口。三狼自己是中国人,审美就武笛这种清秀英气的。
事实上,是大狼从来不觉得任何一个女孩好看。不仅因中日审美有区别,主要还因为,大狼无法识美。一直以来,他对美和丑都有阴影。
三狼早就察觉到这个,于是一路上左一句右一句地试探,终于,让大狼暴露出了自己的童年秘密——
‘仇美’。
原来大狼小时候因长相受过太多语言暴力,就是自那时起误会了“真正的善良是带刺的”这句话,还以为用拳头反击世界才是善举。这理解能力差不多是地狱级别。
三狼咳嗽一下,对着大狼那张犹如凹凸不平红砖头的脸说:“其、其实,老大,你也不丑,只要不凑近细看……”
“滚——”
从噩梦中醒来的清晨,武笛对这一天预感不好。
她起床迅速洗漱好,离开宿舍,出了T大校门,沿着马路走。
在废巷附近,她路过一片还在建设中就歇工的公园林子,听见里面传来打斗的声音。
武笛听得懂那种动静。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一个动作,她撑手跳进藩篱内。
乌云天,阴森森的林子里,绿叶刮过,树下几个人影对峙。
长发老乞丐席坐在地。
两米外,大狼与二狼一人靠着一棵树,俯看着老乞丐。三狼躲在树上。
“是你撺掇那狗崽子篡权?”老乞丐轻飘飘瞥大狼一眼。
“呸!老头子,你路上堵我们,就为讲这个?你年纪太大,不等几年就入土,早点交出位置来对大家都好。小乞丐接手后,可以与我地下唐门合作,联手把帮派做大做强……”
老乞丐神色微变,语气仍轻描淡写:
“年轻人,你知不知武林人士最忌讳乱管闲事?本丐帮的事,算是家事,你这样犯了忌讳。”
大狼一支烟抽完,没耐心了,烟头朝老乞丐砸去,“给你老脸,你不要,想今天入土?”
烟头被拐杖弹飞去树上,砸中三狼的领口,烫得人嗷嗷叫。
老乞丐撑着拐杖站起来。
已是近六十岁的老人,起身却不用双手扶地,拐杖做摆设,实际是全凭脚掌力量站直。
而脸上还贴着纱布的大狼,步子后缩,眼神暗示二狼先上去看看。二狼大步就走了过去,二话不说出了拳,一拳头砸到瞬间闪出的拐杖——哦不,也许应该称打狗棒。二狼收手“嘶嘶”叫,不停甩手,脸都憋红,再冲上去,企图一脚踢飞老家伙。谁知那棒子像是灵活的鞭子,一下绕到他小腿背面,嗒,直接给他敲跪在地。
老乞丐站在原地,目前为止,脚下还没挪过位置。
大狼“嘶啦”扯掉自己的T恤,活动筋骨,上前指着对方鼻子,“老头,单方用武器不公平!”
老乞丐扔了拐杖,“好,我用拳。”
武笛以为,老乞丐除了乞讨的本职,兼职就只是做书贩子,没想到,还是个武林高手。
“龙家拳,看招。”
武笛站在树下,接下来两分钟,目瞪口呆。
老乞丐会的拳法腿法,是她见过最多的,刚才长棍也运用自如,不知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这简直就是武笛崇拜的武者样子,无所不会,随机应变,想必年轻时实力更是傲视天地。
大狼和二狼叠地上痛嚎时,武笛忽然记起老乞丐卖给她的那本书:《咏春拳》。哇,现在回想,其实这个名字很大胆,竟直接以一种拳法命名。市面上其他书都是《叶系咏春拳第99种新解》、《一天教会你咏春拳的三种方法》、《咏春旧事》、《咏春拳最后的故事第五部》……
能直接以拳法命名,不是傻子就是高手,搞不好那书是他自己写的。
此时,武笛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在林间格外突兀。
一众人盯过来。
“你在哪里?”阿植在电话里问。
武笛报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电话那头犹豫片刻,便跟她说:“我刚出G大南门,要一起去喂阿灰吗?上次……我们没去成。”
“喂阿灰?好啊。”这里离南门很近,步行两分钟,旁边有地铁站。
挂了电话,武笛看大狼爬起来冲她贼嘻嘻笑着。
“还喂猫呢?不知哪天那猫就要给人杀了炒菜吃,哈哈!”
武笛咬紧牙关,表面不动声色,脚却在瞬间分开站立,手腕上青筋凸起。
大狼马上挪位让步,“我告诉你,有时间教训我,不如多观察一下身边的危险人物,搞不好哪天出事,都没人给你收尸……”
武笛皱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大狼勾起嘴角,挺直背,开始踱步,“我说没用,你要亲眼看见才明白。你身边,可有人是龙门的人。行内都知道,龙门行事诡异、手段狠辣,向来没人能争他们的生意……”
“胡说八道,啰哩巴嗦。”武笛没耐心,转身就要走,但还没靠近白色藩篱笆墙,大狼又放大音量喊——
“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武笛翻个白眼,回头。
大狼还要说下去,三狼拉了拉他袖子,但不管用,“你以为,那晚救你的阿Z是什么人?我告诉你,那个人跟龙门混的,背景复杂。想想看,他总是在暗中潜伏,你就没怀疑过他究竟是什么人?说不定,你现实中认识那个人,或者说,他就是平时跟在你身后的某个人……”
大狼叽里呱啦说一堆,武笛转身就准备越出藩篱——
公园的白藩篱是一道风景线,绿竹粉刷成纯白色,高有一米二,上面缠满有序的爬山虎,绿白相间,偶然点缀一些小野花。但野花是没有香气的,倒是脚下枯萎的薄荷散发出微弱而冰冰凉凉的味道。此刻,一个人站在藩篱外。
正植一动不动,阴暗的天色下,树影更是罩住脸上神情。
武笛见他到了,眼睛一亮,原本第一反应是喊他名字打招呼,可嘴巴微张,忽而浑身僵硬。
……身后的人。
瞬息间,武笛耳边响起了正妈妈说的那些话。
如浪潮此起彼伏的记忆碎片,齿轮状嵌合起来。她忽然记起阿植的饮食习惯,再联想到他浑身的肌肉线条和精瘦的身板,一瞬间,心中有山脉渐次崩塌。
过去种种——
在台阶上失足的时候……
无比有力、迅疾的力量,以手掌拖住了她的后背,环抱住她,单手揽她转了两圈,稳稳落在石坛边缘。她从一堆乱发中找回自己的视线,松了口气,与此同时,腰间的力量消失了。
在仓库与小偷打斗的时候……
她坐在暗光下,他站在黑暗中。她只感觉到含混的脸部轮廓,看不清他的脸,心里默念着,过来,再靠近一步,过来,一点点就好,站在窗边的暗光下,也许就能看清脸……
发现他练有的腹肌的时候……
已经落地的尘埃们,在寂静之中,又重新飞舞起来,旋转、上升,渐渐汇聚成肉眼不可见的风暴。片刻过后,他咬牙答:“是。”
那么多细节,覆盖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相处的年华里,如同总也照不进冰川深处的阳光。少年平静冷淡的双眸,幽如潭水,她从未看穿过这潭水之底。
风中,武笛乌黑的长发被吹乱,切碎了视野。
她看着面前的人。
这个她从前说着要守护的人……他神色复杂,靠过来一点,好像要说什么。
而她不觉后退一步。
第27章 罪犯之子
大清早,武馆内口号声一如既往响如雷鸣:“我命由我——不由天地——不由神魔!”
武笛倦得睁不开眼,才刚入睡两小时就被吵醒,难得冒出点起床气。
她坐起来,将窗帘拉开,新鲜空气灌进来,神经稍稍放松。
想到最近学生会还有一堆破事,却完全不想去T大。她探个头去窥隔壁洋房的阳台,远远的,那张熟悉的玻璃桌上没有早餐盘,也没有笔记本电脑。
人不在家。
武笛松口气,洗了脸,踩着拖鞋磨磨蹭蹭下楼,穿过院子,到餐厅去吃早饭。因为走路没精打采,拖鞋在地上蹭出难听的“呲呲”声。
刺耳的声音扰乱了一部分在院子里练武的师弟们,个个呆呆地看着她走过——本人的发型好比头上顶了一个鸟巢。
餐桌上,武爸武妈正在一边共享早餐,一边说着新鲜出土的情话——
“11月1号,11月2号,每年这两天都要庆祝一下。”
“老公,11月1号结婚的日子我理解,可11月2号是什么日子?”武妈身旁的座位上放着一大束花,红玫瑰鲜明的色泽好比人的气色,白肤红唇黑发,衬得人愈加明艳靓丽。
“不是一个日子。”
“节日?”
“不,它是我们的明天。”
武妈一口水牛奶没喝下去,起身,离丈夫远点,抱走一大束红玫瑰开始插瓶,忽然咋咋呼呼道——
“咦!我刚才数过一遍,好像是差了一两支。这不是一百朵?拜托老公!我对数字有点强迫,就不能送我整一百朵吗?”
“很多人送花还送九十九朵呢。数字本身没问题,关键是数字背后的印象、感觉,比如说,你觉得100才够完美,但我觉得95更完美。”
武妈妈眼睛瞪圆了,“什么,这其实是95朵呀?我还以为是99朵什么的……”
“二十二年前,9月5号那天你答应我的求婚了。”
武妈愣一下,单手遮住半张脸,摇头失笑。
武笛杵在这样的氛围中,想掉头离开,却被妈妈发现她的存在,被叫去坐下把一大盘蒸云吞吃完。
武笛坐下,不动筷。
夫妇两个交换眼神,等了她片刻,她还是没有动静,好像神游到天际。
“怎么一直不说话?你从出生起都没这么沉默过。”武爸将一碟牛杂推到武笛面前。
武笛仍不动筷。
武妈瞪武爸一眼,“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气氛。”说完,捏捏女儿的脸蛋,“阿笛,省赛输啦?”
武爸看一眼武妈:“……”
武笛懒懒抬起眼,声音如死水无澜:“还没到省赛。”
武笛终于拿起筷子,开始以三口一个云吞的节奏慢慢吃着。
她不该直接不搭理阿植的,昨晚那个未接电话,一直没回……
可她脑子化成了一片海,沉得捞不出思绪。她也不想这样躲着对方的。她为人习惯性的坦荡不允许她逃避,却又不得不先给内心整理出一片空间,于是,她给自己规定,一天,一天时间就好,她一定会把缠结的心绪理清。
但偏偏就是这一天,世事难料,门口闯进来一个小师弟,一边扬着本地报纸一边喊着话:“没想到啊没想到!隔壁哥哥家竟然……”
差不多是瞬间,武笛抬起眸,那种眼底迸发的警觉令小师弟愣了一下,话也没说完。
武师傅抽走他手里的报纸,摊开。
武妈也凑过来看,武师傅快速浏览过标题后,将报纸揉成团,往垃圾桶抛去,“这种事就不要到处传啦,多少年前的事了,报社够无聊的。”
半空中,纸团被武笛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