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阿姨的敲门声打破寂静。
眼下十一点钟,平常这个时间,季长善正好洗个澡预备上床睡觉。
她同彭朗知会一声,进了卫生间,关上那扇巨大的雕花木墙门时,滚轴发出咕噜噜的微响。
木门严丝合缝,彭朗抬起眼眸,门内锁头反复转动,像她不放心锁上没有来回试探。
轻笑两下,把画册搁到手边的小矮桌上。
彭朗起身时不经意瞥见窗中倒影,这才发觉自己在笑。
他慢慢收敛嘴角,一手扯过墨绿色的窗帘挡住玻璃。
季长善出了浴室的门,黑长发用白毛巾裹住盘在头顶,身上换了阿姨送来的长袖长裤睡衣,内衣还服服帖帖包在前胸后背。
卧室里没有彭朗的影子。
季长善四下观望着走到床前,瞅见单床被子,发了会儿愁。
就这么一床被子,打地铺也不好打。俩人同床共枕,她是睡觉顶老实,彭朗可不一定。这有钱人的卧室,为什么不能摆两张床?反正特宽敞的地方,摆五张都富余。
如此想着,房门被人推开,季长善转头去看,彭朗抱两床新被露出脸来。
“哪儿来的被子?”
“蹑手蹑脚,楼下客房偷的。”
季长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准备说她打地铺就行,可是彭朗先开了口:“我睡地上,季小姐放心。”
听他这么说,季长善倒更不好意思鸠占鹊巢,毕竟错不在他,谁也不知道今夜有来无回。她于是主动去抱被子,“您不用照顾我,我睡哪儿都一样。”
“那就都睡床上。”
季长善左眉抬高,“您睡地上,我也没意见。”
彭朗随她的便,慢悠悠打好地铺,去洗澡。
季长善吹干头发,翻出彭诉仁给的红包,认真数了一半钞票搁到彭朗枕边。浴室内水声不断,季长善平躺床上,贴着远离地铺的那侧,一盏灯都没关,半分睡意也无。
不知过了多久,雕花木门轻响着滑开,季长善斜眼瞥向那处,彭朗衣着整齐,边擦头发边往床边走。
“季小姐还交床位费么?”
“您父亲给的红包。彭总和我组团儿诈骗,合该分赃。”
彭朗拾起钞票放进床头柜的抽屉,“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收下了。”讲完,去关室内所有的照明,唯独留一盏床头的台灯。
视线逐渐晦暗下去,季长善合住眼,手从外面缩进被子,没一会儿由平躺翻了个身,脸朝窗子,留一抹背影给床另一头的人。
她的背部十分纤瘦,轻易埋没于米色的蚕丝被,只微微隆起一小块儿。
彭朗转回目光,倚靠床头柜去看方才的浮世绘折子。
黑夜中时间无声流动,墨绿色窗帘映着模模糊糊的光与黑影。
季长善张着眼睛,耳听书页徐徐翻动,哗啦,哗啦,分明如同白噪音似的轻缓催眠,她却听得一声比一声清晰。
背后那盏台灯垂着暖光,仿佛冬季的太阳,明度适中,也不炙烤颈后皮肤,但是仍然太亮,亮得季长善无法入眠。
三五分钟一动不动,她重新躺平,双手交叠搭住小腹,强迫自己闭了会儿眼,另一侧的光亮骤然熄灭。
床下一阵窸窸窣窣,他也许掀被盖被,躺下了,又往上拽一拽被子。
季长善睁开双眼,望着倾斜的天花板。
从前她没少跟人同屋而眠,不过都是和女孩儿。
她六七岁上了小学就开始住校,那时住集体宿舍,比大通铺好点儿,每个孩子一张小床,两张床并成一组,幽长的房间里分两列排着无数组小床。
季长善的小床对着窗户,窗外架一张密集的不锈钢防护网,月亮老来看她,有时变成弯牙,有时圆盘,但总归夜复一夜地裂成几块。
别的小朋友常在夜里哭,哭泣会传染,暗房中此起彼伏着想妈妈想爸爸。生活老师哐哐砸门,扯着嗓子喊不许哭不许哭,谁再哭就不是乖孩子,爸爸妈妈不要坏孩子。
宿舍最里面的墙壁上贴着红花榜,谁乖就奖励一朵小红花。
季长善是小红花最忠实的奴隶,她永远第一个洗漱完,第一个归置好脸盆,第一个钻进直筒型被窝闭紧眼,从来不哭不闹,不说想妈妈。生活老师给她贴了最多最高的小红花,当着所有小朋友说她是最乖最懂事的小孩儿。
她这么乖这么懂事,每天晚上还是只有月亮来看她,有时连月亮也不来。
季长善的婶婶跟她说,妈妈生妹妹是为了给她生个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