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也不管邬宸在身后怎么胡闹,拿起包就往外走。
在病房门口和一个人撞上了,那人身上的香水味太浓,不用抬头就能猜到是谁。
“江韵舟?”画着一脸精致妆容的黄嘉莺吊着嗓子喊她名字。
江韵舟抬眸,对上她那双写满嫉妒的狐狸眼睛,指了指身后暴躁如雷的男人说:“正好,他交给你了。”
这一幕被隔壁床的阿姨看在眼里,她瘪嘴道:“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哦,看不懂看不懂。”
——
江韵舟没有走远。
她推开病区电梯间的防火门,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上爬,然后找到曾经熟悉的那一阶坐下。
这里很少有人来,所以格外安静,适合一个人呆着不受打扰。
两年前,她也是在这里,独自消化着人生中最晦暗的心情。那时候外婆还在世,眼巴巴地等待死神来敲门。
和邬宸的孽缘就发生在那天之前。
天台上,邬宸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走,“你不做我的女朋友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在你还完钱之前,不可以和别的男人交往。”
年少无知,她断然地点头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要求。
不谈恋爱而已,又不妨碍她喜欢一个人。
谁知道,当她拿着这笔钱跑到医院,却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个死丫头,这笔钱哪儿来的?你今天不给我交待清楚,别想走!”
结果,没有妈妈的同意,她个未成年人根本没办法签手术同意书。
她哭着跑离妈妈的问询,找到了这里。在这个安静的角落,她还遇见了一个素未蒙面的男生,他用温柔且富有磁性的声音和她说:“你可以把我当作树洞。”
再后来,妈妈打来电话,说外婆不行了。
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外婆曾经像一个披荆斩棘的战士,死神都兵临城下好几次了,她都能勇敢地化险为夷把敌人击垮。
可是,这一次她放弃了。
她选择了敞开城门,不再殊死抵抗。
因为她知道,这座城迟早要被攻破的,城池已空,人走茶凉,而她的守护不再具有意义。
外婆走了,未能进行的手术是心里永远的结,无人能解。
自那以后,她开始学会叛逆,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葬礼之后的高考考场,她语文作文交了白卷。
她赌着一口气,想要把自己毁灭给妈妈看。
高考成绩还没出来前,她翻开抽屉,打算找个时间把那张银行卡退还给邬宸,顺便解除他们之间那个愚蠢的约定,谁知道抽屉里原来存放卡片的铁盒子里,竟然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意味着十万块钱不翼而飞。
她的心脏停跳了半分钟,感觉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缓过呼吸,深吸一口气,她踹开了汪俊俊的房间。
“你是不是翻我抽屉了?”
怒气冲冲的模样着实有些吓人,汪俊俊搂紧被子,只露出一颗丑陋的脑袋说:“你抽屉不是一直锁着呢?我怎么翻。”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他眼神明显有躲闪。
江韵舟咬紧嘴唇,不再和他废话,直接去翻他的书桌,里面杂乱无章地放着各种东西,甚至还有臭袜子和黄。色。光盘。
光盘封面上,胳膊浑圆的女人裸。露着身子,身姿妖娆地盯着她看。像一块烫手山芋,她赶紧把光盘扔到一边。
汪俊俊也急了,连滚带爬地从被窝里出来,一把夺过光盘护在胸前,伸手去推江韵舟,“发什么神经,我没拿你的卡。”
空气一时凝滞,“你怎么知道我丢了卡?”
“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汪俊俊说溜了嘴,脚下抹油风一样跑了。
江韵舟托腮凝眸,胳膊肘抵在膝盖上,眼眶湿润,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把所有委屈都宣泄出来。
都怪当时年少,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么苦恼的一件事。
楼梯间有风呼啸,她瑟缩成一团,收紧了脖颈处的衣领。
拿出手机,查看她还欠邬宸多少钱,心中盘算着如果一个月再多打一份工,估计还得再过四五年才能把钱全部还完。
呵,等到那个时候,邱凛估计都已经结婚了吧。
楼梯间有人拾级而上,脚步沉稳有力,一步一步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她抽抽鼻子,把眼泪用袖口擦掉,准备起身离开,她并不希望被陌生人在这里撞见,一个人的脆弱无助应该独自留在黑暗里就好。
可是,来人并非陌生人。
从墙角漏出来一截白色的褂子,然后一个挺拔的身影笼在她眼前,目光清澈,脸部线条流畅奇峻。
这不是那个,五年后已经结婚了的男人吗?
邱凛蹲下身与她平视,好奇地观察她眼里的情绪,发现女孩眼眶通红像是哭过。
“怎么了?一个人躲这里哭鼻子?”
江韵舟别开脸,用手再抹一把已经泪痕干涸的脸颊,“没什么。”
邱凛伸开大长腿,迈上一大步,与她并肩坐在同一级台阶上。
“是……因为他吗?”
他?
就在半个小时前,邱凛到病区查房,看到邬宸床边多了个不认识的女生,而江韵舟却不见踪影。
邱凛看那女生和邬宸举止亲密的模样,皱起眉头,这场景要是让那丫头看见可怎么办?
“25床邬宸,排便正常吗?”邱凛例行公事地问。
邬宸看上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着他,故意为难:“王主任去哪里了?我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见习生来查房了?”
邱凛懒得搭理他,转头问黄嘉莺:“你是他家属?”
正握着邬宸手给他用温水擦拭的黄嘉莺仰起头,“我是他女朋友。”
邱凛挑眉,观察到一旁的邬宸并不否认。
于是点点头,走出去几米远,又回过头嘱咐道:“近期可以吃一些小米粥,忌油腻辛辣和生冷食物,还有远离烟酒。”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走出病房,邱凛两手插兜不得其解。
刚刚还萌生着醋意,这会儿又鬼使神差地想要立刻找到她。
他也有点搞不懂自己了。
直觉告诉他,她没有走远。推开楼梯间的门,拾级而上,距离他的秘密基地越来越近,他听到了一阵低声啜泣。
时间溯回,两年前,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同样的情节,在时空中交叠。
心,突然就变得柔软下来。
台阶不宽,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暧昧。
察觉到了身边女生的局促,邱凛双手一撑,坐到了上一级。
“我说,你们这是什么新型的恋爱关系吗?”他若无其事地开口,仿佛玩笑。
“我……”江韵舟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他之前清冷如鸽子的背影,觉得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所以叹口气:“算了。”
她的后背很瘦削,躲在宽大的毛衣开衫里,显得愈发娇小。
邱凛凝望着她衣领后露出的一截脖颈,纤长白皙,碎发俏皮地从发圈掉落,点缀出一点慵懒可爱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狭小的楼梯间回响:“我最近心情不太好……”刚想说他们同病相怜,她有什么可以不开心的不妨说来听听,她突然问:“为什么?”
犹豫着怎么开口,又听她抢言:“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我知道了。”
江韵舟语气急了:“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的处境,你不知道那个很蠢的赌注,你也不知道我……”
话说到一半及时刹车,刹住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我喜欢你”。
她的心脏狂跳,有些机会可能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了。
“邱凛,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黄昏的光影总是迷人,在墙上刻画出他们一前一后的剪影。
犹豫自保,还是勇敢出击,从来没有固定的公式推导,有的只是无数的光影里,浮动的尘埃里,一颗悸动的真心。
第28章 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
邱凛家,芳华女士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沙发上自己的好闺蜜。
“美达,你先别哭了,现在的孩子都一样,越来越不好管了。”
美达女士和芳华女士是高中时期的同桌,也是芳华女士在宁港最好的朋友。
让她颇为感慨的是,她这位好友经历太坎坷,她的第一任丈夫因为车祸去世,年纪轻轻她含辛茹苦把幼女拉扯长大,如今孩子长大了,却和妈妈不对付,这不母女俩又吵架赌气,哭到了她这里。
亲子关系有时候挺奇怪的,明明双方都是出于好心,但可能是因为两代人思想观念的原因,总是会出现情感偏差。
一个总是想给予,一个却总想逃离。
有人说,安慰别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说得比对方还惨。
芳华女士决定用自己的经历安慰好友,“美达我和你讲,我们家小凛也是个让人操心的主儿,别人都羡慕我有个宝贝儿子,但我现在真是看着他就来气,明明是青春正好的男孩子,整得和他爹一样老气横秋的,戴上副眼镜就是老学究,小时候只知道学习,现在上大学了直接泡实验室不出来,都二十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我都怀疑他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
这最后的一句话很有亮点,整得美达女士连哭都止住了,瞪大眼睛朝好闺蜜挥手道:“你净瞎说,你儿子那叫个一表人才没得说,男孩子嘛事业还是第一位的,你这个做妈妈的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芳华女士无奈地摇头,端了茶杯抿一口:“我可真羡慕你们生丫头的,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儿子就是墙头草。”
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发亮地看着美达问:“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上学时候有过的约定吗?”
“什么?”
“就是以后如果我们有孩子了,如果都是男孩子就让他们结拜,如果都是丫头就和我们一样做好闺蜜,如果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就两家并一家?”美达也回想起了那些少女时代的幼稚约定,像是自嘲地摇头道:“那是小时候不懂事随便说说的,哪能当真呢?”
芳华女士努嘴,故作生气地说:“我知道了,你这是看不上我们家小凛!”
美达女士赶紧摆手否定:“那哪儿能呢?是我们家丫头脾气冲,不懂事,配不上你们家儿子。”
听了这话,芳华女士粲然一笑,身体前倾抓住美达女士的手说:“你不嫌弃就好!我想着最近找个机会,让他们也见个面认识一下,培养培养感情。”
“也好,年轻人是要多交交朋友。”美达女士附和道。
——
医院楼梯间,某个脾气冲、不懂事的丫头低头垂眸,像是破釜沉舟似的开口道:“邱凛,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嗯?”
“那个,在我说之前,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
“一会儿无论我说了什么,你都不用回答我。”
邱凛觉得这个请求有点奇怪,但决定还是听她的。
“好。”
江韵舟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挺直了腰板的她看上去像个骁勇善战的小斗士。
“邱凛,曾经我从来不逛学校BBS,因为觉得浪费时间,后来听说有人发帖诽谤你,所以我注册了一个账号,想要找到那个人怼回去。”
她说得风平浪静,却无意中掀起邱凛心中的惊涛骇浪。
“那天你在食堂和我说,你早在高三的时候就听说我了。可是你知道吗?金字塔尖真的太难爬了,为了你的一句‘听说’,我付出了多少努力。”
邱凛的眼眸颤动,睫毛上下扑扇,心脏狂跳不止。
“恒星是那么闪耀,又怎么看得到它身边暗淡无光的行星?所以我拼尽全力,只是想着有一天能够和你并肩而立。可惜了,最后还是事与愿违。”
楼梯间安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听得清,所以邱凛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见自己狂躁的心跳声。
“其实,洛黎学姐让我转交礼物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输了。她的喜欢是那么炽烈,而我呢?连一句光明正大的‘喜欢你’都没法说出口。”
到底是谁输了啊?你又知道些什么?邱凛不服气地想。
江韵舟自嘲地笑了:“说出来你可别嘲笑我,大概每个女生都会有这样的玛丽苏时刻吧,我有的时候也做梦,心想你会不会也有一点点喜欢我。无论是实验楼外的老榆树下你说等我的那个黄昏,还是月光下的露营地你开口对我说出的关心,以及期末考试周放在我书桌上的粉色暖手宝,都让我有过刹那失神和妄想。直到我看到洛黎学姐手中那个一模一样的暖手宝,我才清醒过来,这一切都是我想多了。”
什么鬼?邱凛坐不住了。
江韵舟听到了背后衣料的窸窣,连忙站起身,往下走了几级台阶,依然留一个落寞又骄傲的背影给他:“没关系的,暗恋本来就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我喜欢你,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对于我今天的这一通胡言乱语,你不必放在心上,说到底我只是不想给自己留有遗憾罢了。”
好一句“我喜欢你,和你没关系”!邱凛生气了。
大概是察觉到了空气中漂浮着的诡异涌动,江韵舟急切切地补充道:“你答应我的,千万不要说话。”说着又往下跳了几级,跑到防火门外定住,“你千万不要觉得困扰啊,也不要回应我什么,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她抽动了下鼻子,袖口擦了擦脸,在晦暗难辨的阴影里,甚至连声“再见”都吝于开口,就这么推开门头也不回的离开。
黄昏的光影在白墙上跳跃舞动,将邱凛的影子打斜。
墙壁上,影子的后背躬曲入肘,直至楼梯间陷入永久的黑暗,将所有的情绪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