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七宝酥
时间:2022-06-08 08:34:01

  见到周瞬时,他已经换了身衣服,卡其色卫衣,黑长裤。入春后天黑得比往常慢,所以他的个人特征要比夜间看起来鲜明,尤其肤色,白得夸张,还不是单纯的冷白暖白或橄榄皮,是不会为环境所转移的白,人形日光灯,格外吸睛。
  “你也太白了。”
  碰面后,成茁忍不住说。
  周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惊叹,眼底无澜,不置一词。
  在店里坐下后,成茁第一时间注意到男生接餐单的手,窄长,雪白,连关节都是粉色的,但骨骼分明,不会有雌雄难辨的味道。
  接着,男生用另一只手招呼服务生。
  他开始点菜:“小份麻辣兔头。”
  而后,再无下文。
  服务生看看周瞬,瞧瞧成茁,提醒:“……就一道是吗?小份兔头是两只。”
  周瞬点点头:“就这个。”
  服务生转脸冲成茁确认。
  成茁说:“就这个。”
  桌边没了人,周瞬直视成茁,任由她看着。他似乎对任何视线都无所畏惧。
  成茁问:“你的个人管理是不是很严格?”
  周瞬说:“什么?”
  成茁问:“每天戒糖,擦防晒,抹身体乳,绝不熬夜。”
  周瞬喝了口水:“昨晚你见到的是谁,我的分/身?”
  也是。成茁低头端自己的水杯。
  她忽然警觉:“说好了,你请客我才来的。”
  周瞬颔首。
  成茁放下杯子:“但我没想到请麻辣兔头真只是请麻辣兔头。”
  周瞬说:“你还想吃什么就去点,不过得自己付钱。”
  成茁说:“那不必了,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精打细算。”
  周瞬说:“有多大能力花多少钱。”
  成茁哑住:“一份兔头才多少钱?”
  周瞬随手将餐单揭高:“一只兔头十五,两只三十。”
  成茁不由提高一点声调:“就三十而已。”
  周瞬语气淡定:“既然就三十,为什么还要别人请。”
  成茁惊异于他的偷换概念:“拜托,是你叫我出来的。”
  周瞬道:“你拒绝也没关系,我不会勉强你。”
  成茁磕住下唇。无声几秒,她说:“你脚上的小雏菊都炒到四五千了,三十对你而言算什么?”
  周瞬说:“因为一双鞋,你好像就对我很了解。”
  成茁面色平静下来:“这会我有了新了解。”
  男生的单眼皮从容地掀高:“抠门?”
  成茁说:“你很讨人厌。”从头到脚的讨厌。
  周瞬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成茁叫来服务生,又点了六道菜,全是硬菜,她被辣得胃如火烧,口腔里没了知觉,却还自虐般“大快朵颐”。
  周瞬早就吃完了自己那只兔头,就坐那看她。过了会,他离开座位,没有再回来。
  成茁去收银台扫码付款,店主有些意外地抬眸:“跟你一起吃饭的男生付过了,就那个皮肤很白的。”
  闻言,成茁挎上帆布包,气势汹汹地冲出门。
  她猜到周瞬就在门外等她,等待羞辱她,路口人来人往,她不便发作,面色平稳:“多少钱,我现在给你。”
  周瞬没接这茬,只问:“你欠了多少钱?”
  成茁惊讶地看向他。
  周瞬肯定道:“我猜对了。”
  成茁口气自若:“我只欠了你一顿饭钱。”
  周瞬仿佛听不见她说话:“我可以借你。”
  成茁笑了起来:“你是演员吗?今天到底扮演什么角色?救世主还是葛朗台,给个准信。”
  周瞬好像在宣读契约:“我没有利息,但是有期限。”
  成茁不可置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周瞬说:“很明显,十五块钱都让你充满压力。”
  成茁脑袋顿时烘烫,双眼也因此烧得透红。她几乎是瞪着他,情绪在激烈地翻搅。原来心血来潮的饭局是一场刺探,目的是彻底撕毁她惯常的伪装。
  周瞬举目,看一眼暮色中的校门:“你考虑一下,我送你回宿舍。”
  —
  成茁负债累累,为了维持形象,为了融入圈子。
  花呗,白条,有钱花,还有一些名气不大的校园借贷软件。她的“帕拉梅拉”室友每个月生活费有六千到八千不等,逢年过节,或者过四六级,父母还有额外嘉奖。其他的也差不到哪里去。而她的父亲呢,每年过年给她三万块钱——扣除学费后,均摊下来,她每个月的可支出的花销连一千都不到。
  他说:“我挣的基本给你了,看大门能有多少钱。”
  她感激,也怨恨,最终无可奈何。
  不是没想过兼职,但机会不多,每到周末,朋友们更热衷于吃喝玩乐,逛街唱歌,她清楚,物质堆砌出来的终究是华而不实的空壳,可没有通行证,她将像一根碍眼的鱼刺一样被剔除出群体,泯于浮波汪洋中,无处施展。
  没有群舞,哪能独舞。
  成茁将此归咎为命运,倒霉的、一步错步步错的宿命与环境。
  回到寝室后,她思前想后,第二次主动给周瞬发消息。
  【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投好胎的】
  即使他看起来像是要帮她,但他高高在上的样子都惹人生厌。
  周瞬说:考虑好了?
  成茁说:没有。
  周瞬:如果单纯为了发泄和仇富,那我们等会再说话。
  成茁手指在屏幕上顿一下,不解:为什么要帮我?
  周瞬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成茁说:我不想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
  她猜:是不是看我想自杀所以可怜我?我不会要陪/睡吧?
  周瞬:……
  他第一次无语。
  所以成茁也跟着无言。
  周瞬没有让僵硬的气氛持续过久,直奔主题:具体多少钱。
  成茁报出一个数字。
  周瞬:借钱的人很容易因为愧疚或害怕被拒的心理不敢说真话,只说一个自以为对方能接受的金额,其实远不止这么多。你是想一次性解决,还是动不动就去湖边和天台徘徊。
  成茁如实交代。她精确计算过,这份绝望到底是什么重量。
  周瞬:我低估你了。
  成茁脸红了。
  她逞强:你不怕我老赖吗?
  周瞬:我会拟张合同。
  周瞬:明天我带合同去找你。当然,我也有一些条件,但不会有那些你过分联想的行为,要求我会列在明天的合同里,你同意的话就签字,但你要记住,我是借钱给你。
  应声后,成茁双手远离键盘,搭着桌子发呆,直到屏保都暗下来,一切像一场梦,周瞬根本不是抽走一根稻草,平白无故地,他似乎想要搬走一车稻草。
  不久,两位室友嬉闹互挽着推门而入,成茁醒过神来,回头冲她们微笑。
  那个帕拉梅拉室友——事实上,她叫栾可莹,走过成茁座椅时,她站住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成茁鼻息微微急促,因为惊惧,因为疑惑。但很快,她展开那种肌肉记忆一样的笑容,回头:“什么啊。”
  另一个叫从瑛的室友挤眉弄眼地八卦:“我们刚去买饭看到你跟一个大帅哥走一起,没好意思打扰你们。”
  成茁随口扯谎:“之前大活活动见过两次,今天刚好又碰上了,我都不知道他哪个系的。再说,他也不算大帅哥吧。”
  她着重强调了那个“大”字。
  “唷,有对象的人就是不一样,什么男色都入不了你的法眼了是吧,”栾可莹回到座位上,重新评价:“是没有特别帅,但他长得很贵。”
  “这什么形容啊。”丛瑛噗笑出来。
  成茁同意,周瞬的确看起来很“贵”。那种贵,不是看起来易碎,精致,价值连城,而是盈实,独特,历久弥坚。
 
 
第四章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成茁也无法清晰记起,也许是大一的开学日,目睹第二个来到寝室的栾可莹,从妆包里随意地取出一瓶SKⅡ的神仙水。成茁知道那个牌子,那是什么,也清楚它的价格,她大脑轰鸣一阵,接而无地自容,她不动声色地收起自己那套加起来也就一百出头的护肤品,跑出了宿舍。
  回来时,另外两名新室友也已经到场,她们看着她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问:“你去逛街了?”
  成茁点点头,笑得很友善地提议:“你们吃过晚饭了吗?我们去食堂开个荒?我请客。”
  整间寝室,她最喜欢观察栾可莹,将她视作学习对象,但不是模仿,这很容易东施效颦,她加入自己的理解,更上一层楼。
  栾可莹人很直,也很嗲,但成茁讲话圆滑艺术,懂得笼络人心。
  所以她们寝室总人来人往,把她当作小团体的圆心。她对成分如数家珍,对品牌耳熟能详,哪些网站能看到最新的熟肉,她总能第一时间给出答复,她的恋爱建议总是很靠谱,她眼光敏锐,对绝大多数事物有着精准的分析和评价,帮她们避了不少雷,每逢期末,她毫不吝啬地分享自己整理的考点。而这些,都源自她没日没夜地恶补。
  成茁有两支手机,一支日常使用,一支不为人知,后者就是她那位并不存在的“满分男友”,当她将伪造的聊天记录或转账截图分享到宿舍群或朋友圈,成片的羡慕总会让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满足。当然,他还会给她“寄”各种礼物。
  不会有人怀疑,因为成茁配得上这样的爱意,她的学习成绩和自我管理都非常优秀,评选过过校园十佳歌手,现在已经是学生会宣传部部长,身边不乏追求者,她每天都会晨跑,每晚固定一小时的卷腹臀桥波比跳。
  跑步是最解压的事,因为迎风疾奔时,耳朵里只剩风声与喘息,她可以躲在里面咬牙呜咽,以此作为发泄。
  甚至,她也渐渐相信,自己就是个名副其实,无可挑剔的“白富美”。
  周日午后的食堂,人很少,成茁和周瞬坐在角落小桌商量合同的事。
  原计划的签署变成倾诉,成茁说得泪流满面,而周瞬只给出一句总结评语:“你是说,连你自己也信了?”
  成茁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擤一下鼻子:“有时候会这样,觉得我已经脱离了本体。我真的不想再回到过去了,我更喜欢这个看起来完美的自己。”
  周瞬将整包纸巾推过去:“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你就是你,你最大的问题只是负债而已。”
  成茁摇头:“不是的——我感觉自己像空心菜,看起来很饱满,实际上一折就断。”
  周瞬说:“你的能力用错了地方,你没有想过把它们兑现,而只是为了展现。”
  他讲话毫不客气:“这么喜欢把自己当猴?”
  成茁反驳:“怎么就是猴了?”
  周瞬:“你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满足被围观的心理。”
  成茁沉默,进入正题:“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周瞬平静地抛出重磅信息:“给我打工。大一时我一个月就可以赚五十万,现在远不止这些。”
  成茁瞠目,继而警惕:“事先声明,我不帮你搞比特币。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是刑不刑的问题。”
  周瞬莞尔:“你确实懂得不少,而且思路灵活。”
  他淡淡的笑容带着一种很商业化的价值评判,有些渗人。
  成茁鸡皮疙瘩:“为什么是我?”
  周瞬:“因为我有你的把柄。”
  成茁:“……你这人过于现实了吧。”
  周瞬:“不然呢。”
  “当然,我看过你为学校公众号写的东西,笔风很有意思,”他偏身,抽出电脑包内袋的合同,交给她:“看看。”
  成茁一字一句浏览起来,渐渐的,她的背脊渗出寒意,与其说这是一份借条,倒不如说是一纸劳务合同,条例清晰而缜密。
  待成茁复看一遍,周瞬才问:“怎么样?”
  成茁抬头:“合同你自己写的?”
  周瞬:“网上没有这么好的模板。”
  成茁没有思考太久:“我同意。”
  周瞬问:“没有别的想问的?”
  成茁说:“合同里提到的工作内容,有一项是写公众号软文,我可以看看你的账号吗?”
  周瞬拿起桌上的手机,给她看自己的公众号后台:“这是我账号的粉丝数量。”
  成茁接收到“月收入五十万”后的二次冲击:“七十六万?”
  周瞬:“嗯。”
  他介绍起自己的工作内容:“这只是我的账号之一。除此之外,我在微博,B站,抖音,以及你们都熟悉的互动分享平台都有账号,主要与一些电子产品进行合作,比如你现在手里的这款手机,内容形式不限,软文,短视频,长视频vlog都有。我现在独立运营比较吃力,亟需一名助理。”
  原来他也会吃力,明明看起来百毒不侵。
  成茁为此笑了一下,并迅速收敛。然而她的新老板看起来并不介意。
  签下名字后,他们各执一份。周瞬说自己还有事要忙,没有多做停留,只交代回头会发一份具体介绍工作内容的PPT给她。
  两人往食堂外走,周瞬再次提醒:“不要再超前消费。有急需用钱的地方,我可以额外预支薪水,当然也会以此增加工作量。”
  成茁心头一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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