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瞬:我没这么想。
周瞬:只是在想这句话是不是唐突了。
成茁拿被子掩唇,悄然地笑了,她说:倒也没有。
她评价:但这句话确实不怎么好应对,你自己觉得呢?
聊天里安静了一会,周瞬同意:嗯。
他说:超过两分钟了,无法撤回。
又说:你自行删除。
成茁:“……”
所谓眼不见为净?
成茁被气得不轻,再不搭理周瞬。这是两人达成主雇关系合作后,她第一次冷处理周瞬发来的消息。
恃宠而骄。
小女生脾气。
她不想拿这些浅薄的词描述自己,周瞬的态度很明确,对她有好奇,有好感,或多或少地“在意”她,男人对女人的那一种,所以她下意识利用起来。
让人羞耻,但无法控制。
人际中裹挟的感情,亲情,友情,爱情,师生情,都有着细节不同但走向雷同的突破口——就是营造依赖。“能者多劳”是多数人厌弃的生活/工作状态,成茁不然,她需要这种被需要,能让她乘风而起。
周瞬必然反思,再主动跟她说话。
但第二天醒来时,成茁遭受打击,周瞬是主动了,但他发来了一份brief,宣布她下阶段的工作即将开启。
时间是夜里两点半。
成茁呆坐在床上,印堂发黑,这该不会是当事人不当人连夜赶制的吧。
她回个收到,不忘控诉:今天周日(!)——感叹号是心里补充的。
聊天界面安静如鸡,资本家果然还在睡觉。
成茁立刻下床,洗漱,晨跑,吃早餐兼帮室友带饭,回到寝室后,她开机详读brief,拟大纲。
昨夜暧昧消失殆尽。
真牛啊周瞬。
中午,正要叫份外卖,周瞬诈尸:你今天忙吗?
成茁:“?”
她引用回复那个文件,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瞬说:我没让你立刻写完。
又问:吃午饭了吗?
成茁说:还没。
周瞬:我去学校吃饭。
成茁同意了,因为他说他请客,她还是负债之躯,很难不屈服于金钱的淫威。正午时分,她在食堂附近的小店门口等来周瞬。
他大概率没睡好,眼下轻微乌青,头发也没怎么打理,微微蓬乱。
他总是这样,不是很计较形象。
成茁提前买了两瓶饮料,递一瓶给他
男生一怔,接过去,拧开来喝。
成茁才注意到他明显的喉结。他太白了,所以身体上的很多暗角与棱角都不易有存在感。
两人往食堂走,成茁不给面子地问:“你没睡好?”
周瞬转眼:“嗯。”
成茁说:“我秒睡了,睡得很好。”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的言行,她好无聊她好无耻她好小肚鸡肠。
两人无声地往二楼走,成茁挑选了她一贯喜欢的那家面馆,周瞬跟她一致,连菜品都一样。
等叫号时,周瞬把手里的拎袋给了她。
成茁抬眼:“什么?”
周瞬:“这次的产品,平板。”
成茁应:“好,我回去看看。”
周瞬弯唇。
成茁蹙眉:“你笑什么?”
其实不需要思考。
做brief,能说上话;送产品,能见上面;通关的感觉很爽,最后成功见到她,理由充分,身心愉快。
周瞬如实阐述感受:“看到你心情会好。”
成茁:“……你以为看到brief和产品的我心情会好吗?”
周瞬坦诚:“我暂时想不到别的理由跟你见面说话。”
成茁心头产生一种尖细的鸣音,但她不露声色:“直说没那么难。”
周瞬说:“我直说了,你不理我了。”
成茁差点搓脑袋:“你说的是人话吗?自己讲过的话反手让我删除。”
周瞬:“你的反应让我觉得它造成麻烦了。”
成茁徐徐吐出一口气:“其实没有,只是有些懵逼,还有点儿高兴。”
他居然还问:“那为什么不说?”
“我作为女孩子矜持点不行吗——”她声调提高。
周瞬定一秒:“……行。”
接而沉默。
脸的温度很高,胸口也是,隐隐灼烧着。
成茁无所适从地四处观察,留心到周瞬的饭卡,摆在他手边,刚好正面朝上,有他的一寸照片。
成茁挑高了眼,试图看清他模样。
周瞬一直在注意她,推过来。
成茁愣住:“干嘛?”
周瞬一言不发。
成茁别了别眼,拿起来观察。
周瞬那会的头发比现在短,不苟言笑,冷淡而锐利。
“你当时大一吧?”成茁问。
“嗯。”
“看起来不太高兴,是因为高考没考好么?”
周瞬说:“因为拍照的地方太吵。”
成茁很难不笑。
成茁问:“如果高考没失利,你大概会去哪念大学?”
周瞬说:“华科吧。”
成茁顿住,全无幸灾乐祸的念头,只惋惜到极点:“你原来成绩这么好?怎么会到了这里?”
他确实……明明该属于那样的地方,天高任鸟飞。
也许是这个问题突兀了。
周瞬遽地沉默了,眼皮微耷,变得无光。
成茁从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过这样的黯然,刚要摆手说不回答也不要紧,男生扬起双眼:
“我有个朋友自杀了。”
第十五章
在周瞬故事的开头,他还不是万里挑一的存在,只是“万分之一”,一名普通的男高中生,每天三点一线,成绩不错,家庭幸福,拥有明确的目标和兴趣所向,成长道路上从无险阻与脱轨。
当然,也有稳固的人际关系。他有个很是要好的发小。双方母亲在同一间桑巴俱乐部结识,一见如故,继而发展为至交,连怀孕都是前后脚。
兴许有上一辈情谊的耳濡目染,两个男生打小就玩在一块儿,志趣相投。托班,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他们都念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兴趣亦然,他们会一起踢球,一起开黑,一起臭屁,一起拼乐高,一起学编程,一起骑山地车,飞驰过每一个晨昏与四季。
“看他会有照镜子的感觉,”周瞬平静地陈述着:“我以为他跟我一样,其实不是。”
高考前夕,周瞬失眠,跟他诉苦。
发小回:放心吧,你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周瞬纠正:不,是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第二天赴考前,他再给他发消息“加油”,对方没有回复。登上大巴,也没有看到他,老班火急火燎地打着电话,最后上了车,跟司机说,我们先走。
她面色发白。
周瞬看看窗外天光,忽然浑身冰凉。他猜测着种种可能,最后全部撇除,为朋友祈祷,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一点。
中午来接他的只有爸爸,中年男人心事重重地开着车,问他感觉如何,周瞬答:“还行。”
家门口停着警车。
父亲一进门就呵责母亲:“我不是叫你先让他们走嘛,我们家没考生啊。”
母亲说:“他们说还有事要问瞬瞬。”
父亲脸红脖子粗地跟两位民警发泄:“就不能等考完了再来问啊!你们能不能稍微有点人情味啊!”
周瞬看看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父亲不说话,母亲光流泪,只有民警回答他:“你朋友宋雨泽今天早上跳楼自杀了,你们昨天联系过吗?”
父亲又开始发怒,嘴巴大幅度翕动。
但周瞬听不见了。
有重物都在他头顶剧烈地迸开了,四分五裂。
他听见自己的鼻息,变得急促,变得艰辛,眼眶灼热地痛起来,脑袋嗡嗡响,他近乎耳鸣。
难怪他没有回消息。
难怪他没有去考试。
难怪他不说,他们两个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父母安抚,老师宽慰,他们甚至这样说,你先好好考试,尤其要带着你朋友的意志好好考,冠冕堂皇,却没有人说原因,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原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他声嘶力竭地问自己,双目不断模糊。握笔的手不时打颤,他解不出题。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外面在下雨,天地濛濛,像在做梦。是梦该多好,他死咬牙关,眼泪汹涌。
父母撑着伞等他,看到他的样子,终究无话。
他去参加了发小的葬礼,灵堂里铺满了黑纱与白菊,少年的遗像年轻爽朗,一口皓齿,意气风发。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宋雨泽的妈妈痛哭流涕,过来拉扯他,激动地问:“瞬瞬,瞬瞬,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啊,他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啊。”
周瞬周身颤栗。
没人知道为什么,众说纷纭。
他们惋惜,他们指点,他们评头论足;他们说他懦弱,说他逃避,说他不负责任;又说老师失职,父母失责,教育出了大问题,现在的孩子全是低逆商不抗压。
反正总有话说。
已故之人再无辩白,世界只看结局和结果。讨论热烈,也格外冰冷。
分数出来后,周瞬带着花束和两听冰可乐去了墓园。他盘腿坐在朋友墓碑前,给他开一瓶,给自己开一瓶:“你还是太跟我见外了,什么话都不跟我讲。”
“考不好又怎么样。”
“我也没考好。”
他跟他一一汇报自己的分数,声音洪亮,语文,数学,英语,理综,最后哈哈大笑。
父母劝周瞬复读,他拒绝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封闭自己,昏天暗地。
父亲不解:“你怄什么气?伤什么心?这是你该考出来的分数吗?人死能复生还是怎么?痛苦总得过去的,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好的,不好的,高低起伏很正常,人生又不是只有一次机会。”
周瞬顺着他说话:“是啊,人生又不是只有一次机会。”
宋雨泽会不知道吗?
他不理解他,却又理解他。
怔忪间,父亲问他:“所以你打算一直这样吗?”
周瞬回过神:“你能借我五万块钱吗?明年这个时候就还你。”
父亲问:“你要做什么?”
周瞬一声不吭。
父亲叹一口气,答应下来。
开学前夜,他的第一则视频正式发布,他记录了自己尝试独立制作机器人的过程。机器人的名字叫Raining,全白的外形扁圆可爱,功能是太阳能全自动浇水。视频中,他不断拼装,不断测试,不断失败,最终成功。他剪辑得有节奏感,趣味横生。结尾处,绿植油亮,彩虹隐约显现在细密水雾间,画面美好而通透,弹幕里的网友全在许愿。
第二年同一时间,周瞬还了五十万给自己的父亲。
父亲很意外:“我借你钱不要为了要你十倍百倍还我,你不还都没事,只要证明自己就够了。”
“我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周瞬说。证明什么,要证明给谁看。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他从未想过证明这档子事。
只是,某一天,那一天,他醒过来,然后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往前走,走就行,不要停,走下去。再重要的路,都不会是唯一的路。
第十六章
吃完午餐,两人一道往回走。
成茁心事重重,一言不发,都因为周瞬。
男生的际遇在意料之外,但也将一切变得有迹可循。在他倾诉的末尾,她试想过要轻松地安慰他,说些“所以从我身上找补”之类的玩笑话,但它们都卡在喉咙里。她不介意周瞬有否想从她身上实现另一种救赎,相反,她仍旧感激,托他的福,她绝处逢生。只是,她的情绪变得杂乱,她欣赏周瞬,同时嫉妒他,有人一次逆境就能激发巨大潜能,有阳关坦途,锦绣前程,而她十几年无声又无光的人生,未曾让她破茧,只让她变成一只自以为是的飞蛾。
成茁停在宿舍楼下,转头看周瞬:“好啦,就送到这吧。”
身侧的男生垂眼:“怎么了。”
成茁抬眉:“怎么了?”
他看得很清楚:“你心情不好。”
又问:“因为我说了以前的事吗?”
成茁承认:“是也不是,准确说,有些……羡慕你吧。”
她被日光刺痛双眼:“也不是羡慕……”这句话并不合适,尤其在一个曾失去挚友的人面前:“我本可以走更正确的路。”
而不是活成一个笑话。
然而,她做不到。
她的意志力水溶于水,在群体中才能延展和扩散。
她走不了孤独而贫苦的路,需要两旁的鲜花和掌声。
“但没办法。我需要他人的及时反馈,活在别人目光里好像就做不了真正的自己,”成茁说:“你几乎不关注后台评论,但我接管公众号后,一有空就反复刷新。”
周瞬说:“这是什么坏事吗?”
成茁说:“会累。”
周瞬不以为然:“人都会累。”
成茁扬眸:“但你看起来比我轻松,游刃有余。”
周瞬一笑:“有句很老套的话。”
成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