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灵异事件坚决不信，到拿出鬼魂的记忆向法医描述，陆警官这个进步，也属实是太飞跃了一点。
陆洵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一味低头看微信消息。
刚看了几眼，忽然出声：“嗯，速度这么快？”
“什么？”
他指着屏幕给江桃解释，“杀害赵清辰的凶手确定就是张老川，局里加急走了程序，两个案子被并案侦察了，这有助于集中力量，尽快侦破。”
江桃看见，那是一个刑侦队内部的工作群，群里一片加油鼓劲，立誓要把嫌疑人捉拿归案。
“真好啊，”她轻声说，“如果能替他们报仇雪恨，那些人就不用在世上当游魂了。”
两人拿着盛晴发来的地址，一路找去赵清辰家。
赵家在郊区，距离发生凶案的便利店不远，显然他是就近找了一份工作。
小区也不算新了，楼号排布错杂，常人进来可能得摸上一会儿，但这一点也没影响到陆洵。
因为隔着很远，就能看见赵家楼下，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也看不清是什么，顶上飘扬着白幡和黄纸，极为扎眼。
路过的居民显然对此意见很大。
“这一天天的，瞧着多晦气。”有人匆匆经过，用力挥着衣袖，像是怕沾上什么，“再这样闹下去，别怪我去街道举报了。”
旁边有人劝：“算了，算了，消消气吧。也是可怜，好好的孙子养到这么大，发生了这种事。”
“他家死了人，就要整个小区陪着一起守丧？”
“那老太太脑子都糊涂了，也没办法，你就算吵上门去也不顶用的。”
陆洵和他们擦肩而过，走到楼门前，这才算看清楚。
地上摆的，竟然全都是招魂祈福的法器。什么莲花灯、桃木剑，还有各种他也认不清的东西，林林总总，佛道都有，堆得像小山一样。
他的脚步不由停了停，心绪复杂。
江桃在他耳边说：“好可怜，看来她的神智真的不太清楚了。她一定很难接受自己孙子的死吧。”
他低低应了一声，拾级而上。
“听盛晴说，她家里好像没剩下人了。我回头和局里打个报告，联系街道对她进行一些帮扶吧，不然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啊。”
正说着，就到了赵家门口。
赵奶奶虽然承受了巨大的打击，精神头倒比他们想象中好，听见敲门声时还能扬声答应：“来了！”
“不急，奶奶您慢点走。”陆洵还格外叮嘱。
不料门一下就开了，露面的是一个他们都没想到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陆洵脱口而出。
竟然是柳皓，就是赵清辰的同事，先前还被传到局里做过笔录的。这会儿黄毛还是那个黄毛，不过换上了一身简单卫衣，就显得干净乖巧了很多。
他好像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警察，露怯地挠了挠头，“我就是来看看，来看看。”
这时候，就听他身后屋里传来声音：“小柳，是什么人来啦？”
他连忙侧身让，“警官您进来吧。”
陆洵走进去，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桌边，面前还摆着一只瓷碗，像是在吃点心的样子。
见了他来，对面笑眯眯的，“这又是谁呀，你也是辰辰的朋友，来看我来啦？”
他一愣，刚要本能地回答，他是警察，就听江桃在耳边急喊他。
“对，就是朋友，你就说是朋友。”
他立刻回过味儿来，到嘴边的话硬生生转了一转，“没错，我是他的朋友。他总和我们提起奶奶，这不，我们就都想着来看看您。”
“哎哟，这个孩子。”赵奶奶眉开眼笑，皱纹都像一朵花，“正是年轻人该多见世面，多出去玩的时候，他总提我这个老太婆干嘛呢。”
说着，又指指面前的碗，“喏，这黑芝麻糊也是他买的，叫小柳带给我的。我刚才还念叨呢，自己的工资该攒起来，别买这些有的没的。”
话像是埋怨，底下却透着满满的欢喜。
正好柳皓泡了茶过来，陆洵一边回头谢他，一边用眼神询问。
柳皓避着赵奶奶的视线，用口型说：“奶奶糊涂了，时好时坏的。”
不想还是被察觉了。
“偷偷说什么呐？”赵奶奶出声问。
两人一惊，正想着怎么蒙混过去，却又听她乐呵呵道：“你们年轻人，有什么话尽管说，不用背着我老太婆，我没有那么古板。再说了，我耳朵不好，离远了都听不见。”
陆洵长出一口气，端起茶抿了一口，没话找话，“您身体还挺硬朗吧？”
“不行了，不行了。”赵奶奶连连摇头，“你别看我样子还行，其实是哪儿哪儿都有毛病。就为了这，可苦了我家辰辰了。”
“这怎么说呢？”
“这孩子，大学毕业后，原本是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的。在外企，市中心，多有光彩。谁想到呢，有一天我在家跌了一跤，住院了，辰辰为了照顾我，只能把工作辞了。”
赵奶奶说到这儿，难免唉声叹气，“后来我出了院，他也不肯再出去找工作，说是怕我有事没人照应。我几次三番和他说，我都好全了，他也不听，最后只能在附近便利店里找了个活干。你看这孩子，又孝顺，又倔。”
陆洵坐在面前讷讷附和，江桃却听得心里悲凉。
她知道，真正的问题是，赵奶奶患上了阿兹海默症。赵清辰怕她独自在家有危险，才放弃体面的工作，选择回家照顾她。
夜深人静，她已经入睡的时候，反而是他最安心的时刻，这也就是为什么，同事占便宜把夜班换给他，他从来都是欣然接受。
而这个原本有着大好前途的年轻人，并没有因为生活所迫，变得自暴自弃，就好像江桃进入他的回忆里时，看见他深夜值班的时候，还在手机上做什么试题。
这样的人，不该死的。
“江小桃，”她忽然听见陆洵叫她，“别哭，一定忍住别哭。”
“啊？我……”她甚至没发现泪水已经快漫出来了，匆忙忍住。
“如果当面哭出来，赵奶奶就会发现端倪了。就让她停留在孙子还活着的世界里吧，越久越好。”
她轻轻应了一声，努力憋住泪水，带着满眼的酸涩，望着那个笑得宠溺的老人。
要说赵奶奶糊涂吧，她叙事的时候其实挺明白的，一字一句都有条理，清晰易懂。可是要说她明白吧，她偏偏在最要紧的一件事上不明白。
在她的眼里，她疼爱的孙子还在便利店上班，他还有两个好朋友，上门来探望她。
他们要怎么才能和她开口说，您的孙子已经死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来通知您，我们法医的同志按照规定必须要……剖了他。
第22章 022
“江小桃，这该怎么办？”
陆洵罕见地没了主意，在脑海里悄悄问她。
江桃也为难，“能不能就别告诉她了。”
“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你们警察就不能悄悄地把人给剖了吗？”
“不行，通知家属是规定。”
“那你看，你忍心打破赵奶奶的幻想，你就开口告诉她。”
两人正在脑内交战，就听门外又有人敲门。
“这么热闹呢？”江桃不由一愣。
赵奶奶也抬起头来，讶异道：“又是谁呀？辰辰是在外头交了多少朋友，怎么，都商量着今天一起来了？”
就这一耽搁的工夫，敲门声却突然加重了，催得很急，把木门拍得砰砰作响。
有人扯着嗓子喊：“赵老太太，开开门！你这楼下的摊子实在太不像样了，我们得说道说道。”
“坏了。”江桃和陆洵同时心里一咯噔。
柳皓急急忙忙地开了门，外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们先前遇见过，对那些纸灯白幡抱怨声很大的，另一个戴着居委的红袖章，似乎正拉着他劝。
陆洵赶紧走上前去，“您好，是居委的同志吧？有事我们借一步……”
没想到大妈嗓门大，心肠直，已经拦不住了。
“小伙子，你们是赵老太太的亲戚还是什么人？来得正好，和你们说就明白多了。”她扬着脖子道，“孙子没了，当奶奶的心里难过，大家都能理解。邻里邻居的，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也没有二话。可是这楼下么……”
她努一努嘴，“摆成那样总是不行的，这邻居天天打边上过，心里该有多不舒服。咱们建设和谐社区，也得互相体谅，为大家考虑，对吧？”
她开口跟连珠炮似的，任凭陆洵怎么使眼色，也无济于事。
一旁的柳皓已经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压低声音拼命道：“别说了，能不能别说了！”
可还是晚了。
身后的屋子里静了一静，慢慢地，响起一声沙哑的哭声。
那哭声绝不凄厉，并不蓦然爆发，哭天抢地，只是苍凉得让江桃的心都颤了一下，好像整个人被牵着浸入绝望一样。
“赵奶奶。”陆洵连忙回身去扶她。
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老太太，一转眼的工夫，像是又老了十岁，眼睛里都失去了光彩，只流出浑浊的泪水来。
“辰辰没了，我的辰辰，我的心肝啊。”
“哎哟，这……”那居委大妈咂了咂嘴，向后退了一步，“这事闹得。”
柳皓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那股已经收敛了的小混混习气，这会儿又冒上来，突然就显得有些凶悍。
“都说了出去说，出去说，就你嘴快显能耐啊？这会儿惹老太太伤心了，你们就高兴了是吧？”他一边嚷，一边就动手推，“出去！都给我出去！”
旁边投诉到居委的还不大服气，“你推谁呢？和谁横？”
“我推的就是你，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了啊！滚！”
他连推带搡地把人赶了出去，重重摔上门，陆洵温声劝他：“别和他们置气了，过来扶赵奶奶。”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老太太已经哭得仰过去了，泪水流进皱纹里，像是雨水被沟壑吞没。
“我的辰辰，好高好大的一个人，怎么突然间就没了。那天民警告诉我，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连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到哇。是哪个杀千刀的，害了我的孙子啊。”
陆洵半跪在她跟前，神色郑重，“赵奶奶，我就是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我向您保证，我们一定会把这个人捉拿归案，给您的孙子讨回公道。”
“啊，你是什么？”老人眨巴着眼睛，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把声音放得更和气，“您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到屋里躺一躺，我们给您绞一把热毛巾擦擦脸？”
对面却完全没在意他说了什么，似乎已经陷进自己的世界里。
“我家辰辰是个苦命的孩子，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出车祸没了，一直跟着我过活。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哪里想到会遇见这种事。”
刚抹了两把泪，突然又抬头望着人，笑开来。
“我这几天晚上，老是梦到辰辰，叮嘱我当心身体，吃好睡好。现在的年轻人工作真忙哦，他好久都没回来了。你们是他的朋友，和他常见面吗？一切都还好吧？”
听得江桃心酸不已，极力忍住才能不哭出声。
“不行，老太太彻底不明白了。”陆洵回头，向柳皓低声道，“还是把她扶进屋里，安静休息一会儿吧。”
柳皓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将她搀起来。
卧室在西南角，门关着，陆洵把门推开的时候，不由得愣了一下。
“怎么大白天的，也拉着窗帘啊？”他问。
卧室朴素而整洁，显然赵奶奶即便得了阿兹海默症，生活依然井井有条，赵清辰生前把她照顾得很好。
只是过于昏暗了，窗帘遮得严丝合缝，人从外面进去，一时眼睛很难适应。
“是奶奶要求的。”柳皓小声道，“我要替她拉开透透气，她都不让，说是赵清辰关照过的。”
“哦。”陆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江桃却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用意。
因为她看见，墙角的大衣柜边上，有一个影子，在昏暗如夜的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幽光。
“安顿好奶奶，带他出去。”她在陆洵耳边道。
他已经和她有很深的默契，也不管内里原因，立刻就拉上柳皓，道：“赵奶奶，您先躺下休息一会儿，我和小柳说几句话。”
赵奶奶到这时候，好像突然又有点明白，不放心道：“警官，小柳是个好孩子，这些天常来看我，还要给我送钱，你千万不要抓他哦。”
“您放心，就是聊几句。”
陆洵关上门，和柳皓一直走到外面，才问他：“这几天你都在这里照顾赵奶奶？”
“嗯。”
“她的神智就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吗？”
“是，我刚来的时候她哭得可厉害了，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一大堆法器，没日没夜地给赵清辰祈福。我瞧着不能这样下去，就哄她说，放在楼下引路更好。东西不在屋里，她看不见，渐渐地就是情绪好的时候居多了。”
柳皓叹了口气，“可惜，是我想得不周到，倒让居委的人找上门来了。”
难怪，楼下堆得乌泱泱的，房间里倒是很干净。
“没事，我等会儿去沟通处理一下。”陆洵安慰他，“你还给她送钱来了？”
少年脸上红红的，“这都是以前问赵清辰借的，一共两千块钱，一直没还上呢。我没脸说，就趁她头脑糊涂的时候，说是赵清辰托我交给她的，让她多买点好菜吃。”
他的头低埋着，“警官，你说我是不是特别不要脸啊？”
陆洵笑了一下，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没有，你做得很好。”
“真的吗？”
“真的。你看，赵清辰死了，你明明可以赖账，却坚持还了钱，这就是有诚信的表现。不但如此，你还主动上门照顾赵奶奶，这说明你很有善心，是个特别好的人。”
柳皓倏地抬头，眼睛里亮亮的，有些水汽，又有些慌张。
“陆警官，你千万别这么说，我，我没那么好，我家里人都说，我就是一个混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