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厘米高跟鞋都阻碍不了她风驰电掣冲进校医院的步伐。
门一推开,江逢正坐在椅子上,两腿屈起踩着椅凳下面的木横杠。
两位校医都在忙着给其他跌伤的小朋友上药。
江逢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就出声叫:“姑姑。”
江雯羽弯腰,抬起他的脸仔细看了看,他的左眼是义眼,自然没异样,主要是右眼出现了红豆大小的血斑。
想象中血泪长流的场景没出现,江雯羽松口气。
校医见人来接,抽空说道:“除了眼睛,我们没检查出其他问题,外伤我们还能处理一些,但眼睛这块我们也不敢乱弄,所以打电话通知你们,还是接小孩去医院看吧。”
“好,谢谢你们了。”
江雯羽道完谢,就送江逢去医院。
医生检查完,说:“嗯,现在眼睛还在冒血。”
江雯羽一惊,低头再一看,那红豆大小的血斑变成黄豆大了。
“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受外力撞击?”
医生:“小问题,很多人都有过的,滴点药水吃些药能好。”
江雯羽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
回去路上,江雯羽见他垂着头安静坐着,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小孩该有的生气和活力。
“眼睛疼不疼?”
江逢摇摇头。
明知道原因,江雯羽仍故意问:“既然不疼,又为什么这样难过?”
窗外的日光正好,把一切事物照耀得鲜亮。
江逢沉默着,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江雯羽却看到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身侧,他的手在光亮中一点点攥紧起来。
这一瞬间,江雯羽心疼了。
她呼口气,抬手揉揉江逢的脑袋,动作温柔,语气霸道:“我江雯羽的侄子,想要什么还不会自己争取吗?”
江逢当天晚上没回学校住,从医院出来直接回了江家,老爷子也想看一下他的眼睛才放心得下。
老爷子年纪大了,睡得早,从书房里出来准备回卧室就寝,就发现江逢杵在门口等他。
“什么事?”老爷子看着他。
江逢一字一顿说:“我要宁絮。”
“不管让我做什么,我都要她。”
第13章
“咱们班上今天转来了一位小朋友。”
班主任在台上讲,宁絮就低头在下面画课本,她喜欢语文书,因为上面的图多,方便她的“二次创作”。
“来,跟大家打招呼,做个自我介绍。”班主任笑着说。
“我叫江逢。”
咔嚓——
宁絮的铅笔笔芯断了,她猛地抬起头,还真是江逢!
班主任又笑着对大家说:“江逢小朋友情况有些特殊,他的眼睛看不见,希望同学们平时能多关照一些。”
宁絮高兴得都忘了现在是上课时间,一下起身跑向讲台,说:“江逢。”
江逢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臂。
宁絮仰头看班主任:“老师,他坐哪儿啊。”
班主任愣了下,说:“他就坐你后面的空位。”
其实还有靠前一点的位置,但班主任见俩小孩都这么开心,明显认识,也就安排他们坐近点。
宁絮带江逢回到位置上,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来了呀?”
江逢摸摸桌子,把书包塞进抽屉里,说:“我等不到周末啦。”
“我们又可以一起上学了,我好高兴啊江逢!”
宁絮还是觉得不敢相信,分开几天,她也挺想他的。
哪怕周围是更陌生的环境,但听到宁絮的声音,江逢也开心得弯起眼睛。
“宁絮,黑板在后面是吧?”
班主任说完,全班发出低笑声。
宁絮只得扭回头,上课上到一半,就忍不住手往后伸,塞了一根棒棒糖给江逢。
又过了两分钟,她又飞快地回头看一眼,提醒道:“现在上课不能吃,你下课再吃。”
江逢乖乖点头。
这节课很多人没集中注意力听,都若有似无地看去江逢的方向。
盲人这个概念终于具体而生活化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到下课时间,几个同学按捺不住好奇心,过来和江逢搭话,还问了一句:“你真的一点都看不见吗?”
“行了行了。”宁絮出声打断,“你们烦不烦人,看不见就看不见,有什么可好奇的。”
“是盲人又怎么样,那也和我们一样是普通人。”
宁絮赶完人,拉了拉江逢的手,问:“你自己来的?”
江逢:“姑姑送我到教室门口。”
一天下来,有不少好奇和打量的目光,江逢感受不到,他只有一头雾水的感觉,明明老师说的每个字他都懂,但组在一起就很难理解。
他上学晚,现在接触的东西对他而言都是新概念,还没理解过来,老师已经讲到下个东西了,这种情况下,正常的语速对来他说都太快。
他想起爷爷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你要不怕吃苦,不怕折磨,那你就去试试。”
有点让他知难而退的意思。
他捏紧手中的棒棒糖。
拿到教材的盲文版,将老师每节课上课的内容都录音下来,拿回去复习。
他不能住校,因为年纪还小,再加上没有专门的老师照顾,容易出事,也正好他请了新的家教老师,每天晚上回去继续学习。
他要花双倍的时间和精力,才能一点点摸懂老师在讲什么。
除学习外,他要面对生活上的更多麻烦。
没有负责盲童起居的专业老师,他连上厕所都成了麻烦,宁絮不能带他进去,只能麻烦其他男同学。
体育课,大多数活动不适用于他,他被允许待在教室里休息。
学校没有盲道,没有专设的护网护栏,以及一些触摸指示等等。
困难只多不少,但当他听着宁絮时不时的话语。
“江逢,今天天好蓝啊。”
“江逢,我的水彩笔没墨了。”
“江逢,你吃不吃榴莲糖。”
他又觉得一切都可以克服。
*
偶尔,宁絮会带江逢出门散步。
有宁絮在,江逢似乎不那么抗拒出门。
江家更不可能拘着江逢,只有俩小孩出门时,才会派人远远跟着,不管他们做什么,只要不遇上危险就不上前打扰。
当然,宁絮不光是去逛的,她会分出一点零花钱去买街边小吃,俗称垃圾食品。
一元一小碗的臭豆腐,一次性塑料碗装了五块黑色豆腐,放上香菜、蒜末和炒黄豆,香辣的红汁往里一浇,被炸香的豆腐吸入汤汁,吃上一口味道十足。
宁絮的最爱,江逢的最惧。
江逢对气味很敏感,像这种刺激性气味的食物,他实在接受不来。
可偏偏什么味儿重,宁絮就喜欢什么,像榴莲,酸笋之类,足以令江逢退避三舍。
“还剩最后一块了。”宁絮用签子戳起最后一块臭豆腐,看着蹲得老远的江逢,“你真的不吃吗?”
江逢又往后退了一大步。
“好吧。”宁絮一仰头把汤汁都喝完。
回去路上,她砸吧嘴,回味无穷地念叨:“你说这臭豆腐怎么做才能做得这么好吃啊,我也想做,这样就有吃不完的臭豆腐了!”
听得江逢简直肝胆俱颤六神无主。
他一想到宁絮在屋里大量制作臭豆腐,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个味儿,忽然感到窒息,正准备开口劝,发现她停了脚步。
一位大叔摆的地摊上有各种各样的饰品,发圈、耳环、项链、手链、戒指之类,看起来花里胡哨又非常廉价。
要放在平时,宁絮肯定不会多看一眼,她自己买零食都还不够呢,哪可能买这些。
但她这次随眼一扫,正巧看见一个四叶草的手环。
“老板这个多少钱?”
大叔看她一眼,说:“三块。”
“这么贵啊。”宁絮试图讲价,“两块五行吗?”
“不讲价。”大叔盯着她。
大眼瞪小眼瞪了会儿,大叔挥手:“行了行了,两块五拿走。”
宁絮顺利买下这个四叶草手环。
她边走边总结经验:“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砍到两块钱,这样省下的钱又可以买一碗臭豆腐了。”
江逢好笑道:“真这么喜欢臭豆腐?”
宁絮悠哉悠哉地说:“那可不。”
江逢这次没握她的上手臂,转而握住她的手腕,偷偷用指腹感受这个手环的模样。
*
宁絮之前被狗咬过后,变得很怕狗。
那种被坚硬犬牙刺入血肉的痛感,宁絮经常做噩梦还梦到。
这天放学,宁絮等着人潮过去,才带江逢离开教室。
这时候来接小孩的家长很多,校门口的小车堵在一块儿,自行车和电动车见缝插针蹿进来。
宁梁庆只得把车停得远一点。
江逢由宁絮领着路,察觉她突然停下,然后整个人僵住。
“怎么了?”
“有狗!”
宁絮小腿肚都开始抽抽,她想跑,腿却僵直得迈不开步子。
狗没人牵引,还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了。
宁絮实在太害怕,手忙脚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眼看着狗狗即将来到跟前。
宁絮慌不择路,直接跳上江逢的背上。
江逢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股冲劲压趴在地。
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动静大得直接把狗吓走。
“……”
在最下面一层的江逢反倒慌张地抬起头问:“宁絮,你有没有事?”
宁絮连忙起身,把他也带起来,发现他下巴都磕破皮了。
她轻轻摸摸他的下巴。
“疼吗?”
“不疼。”江逢说。
但这事一直搁在他心里。
如果他看得见,他就可以第一时间保护宁絮,不管是将狗赶走,还是护着她离开,他现在都做不到。
要是下次还遇到狗呢,该怎么办?
他思来想去没有想到解决办法,又回归宁絮跳上他的背,他支撑不住倒地的环节。
如果他能背起她,她应该就不那么害怕了,再由她指路,他就能带她离开。
这么决定完,江逢开始锻炼身体。
眼睛看不见很麻烦,他不像其他人由教练教完就可以自己练了,他必须全程由专业人士盯着,才不至于出事。
总之,江逢从每日的辛苦学习和适应环境中,多加了一条规律锻炼。
当他感觉自己有足够力量背起宁絮,她却再也没有跳上他的背。
宁絮和江逢一起读到了小学六年级,准备升初中。
一直以来,不管是江家还是学校,甚至连宁絮,对江逢的学习成绩都没有要求。
但江逢想的很远,以后读初中、高中,再到大学,他自己放弃对成绩的要求,那相当于放弃了和宁絮在一起读书的可能。
所以平时所有的试题,江家不是找来盲文版,就是江逢找人给他念题,他再逐一作答。
宁絮看着他不断进步,觉得又不可思议又佩服。
升学考试,同学在教室里作答,江逢在办公室里,由老师念题目,盯着他作答。
考试结束。
结果出来,江逢拿到班级第四名的好成绩,宁絮排在第五名,她比自己拿到第一名还高兴:“江逢,你真的太厉害啦!”
他们顺利升到初中,也还在一起。
上到初中的宁絮,粗条的神经不知不觉变得细腻起来。
她发现江逢经过长时间的规律锻炼,气色越来越好,像是一夜之间忽然抽长了身高,他比她高了不少。
他的脸也张开了,少年感逐渐取代稚嫩感。
“江逢,你变了!”宁絮说。
“哪儿变了?”江逢最近步入变声期,声音有点低哑。
“你看,你连声儿都变了!”
“……”
第14章
卢卉琳的病很特殊,细胞肿瘤的位置太靠近脑干,这就导致动开颅手术只能切除部分细胞瘤。
要全部切除,必然伤及脑干,人会死。
不切除,这是恶性肿瘤,任其发展,人还是会死。
卢卉琳经过多次化疗,心理和生理都已经由打击崩溃,再到最后的疲惫麻木,甚至能冷静得像个旁观者听医生聊她的病情。
“你带小絮好好生活,别管我了。”卢卉琳说。
宁梁庆垂腰坐着,一手掐着烟,一手拄着眉眼,沉默地摇头。
“好,我明白了。”
卢卉琳选择最痛苦的一种方案,先做手术切除部分肿瘤,之后再继续治疗,幸运的话还能再活三四年。
在这段漫长的治疗时间里,卢卉琳总挑自己精神状况比较好的时候,才让宁梁庆带宁絮来见她。
在见到女儿前,她努力收拾自己像个样子,比如上一点点唇色,戴上一顶假发。
所以宁絮每次来,看到卢卉琳的精神还不错,有种她不久就能出院的错觉。
“妈妈,昨天我也很想很想你,可是爸爸不让我来。”
趁宁梁庆没注意,宁絮小小声告状。
她想见妈妈,为什么不可以。
但她不知道,昨天卢卉琳的情况很糟糕,头痛欲裂,呕吐又抽搐,甚至好半天不能平躺。
卢卉琳这个样子,自然知道会吓着女儿,也不想她看见。
卢卉琳摸摸她的脸,柔声说:“现在不是见到了吗,小絮想见妈妈,很快就能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