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妈妈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呀,这样我们就天天见到啦。”
“就快了,你看妈妈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宁絮稍微放心一点,又和卢卉琳聊起自己的日常生活,话语中频繁出现江逢二字。
“江逢看不见,成绩都赶上我了,他要是看得见,我们班的第一名肯定考不过他。”
“妈妈我会做草莓酥了,江逢说好吃,等你能吃了,我做给你吃。”
卢卉琳说:“我们小絮是不是很喜欢江逢?每次都提到他。”
宁絮想了想,也确实做什么事情都和江逢一起。
“哎,我的生活都被他挤满啦!”
卢卉琳笑了笑,揉揉宁絮的脑袋。
有一些隐瞒,藏着深远沉甸的爱。
也因为卢卉琳的“粉饰太平”,宁絮度过小学最后三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只是到第四年,宁絮上了初中,卢卉琳的情况急转直下。
宁絮能见到卢卉琳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她愈发觉得不对劲了,为什么卢卉琳这么久还不能出院回家?
“宁絮,你最近怎么了?一直闷闷不乐的。”江逢拉着她的手问。
“江逢,我想妈妈了,我想去医院看她。”
江逢说:“我陪你去。”
医院很远,这是宁絮带江逢去过最远的路,他们瞒着其他人偷偷地去。
宁絮先问路人要做几路公交,上了公交又问司机大叔在哪站下。
到站,司机提醒他们下车,告诉他们怎么转乘。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宁絮带着江逢走去她熟悉的那间病房,可卢卉琳不在这。
宁絮见到眼熟的护士,连忙问:“我妈妈在哪里?”
护士认识她,就带她来到另一间病房。
经过医生同意,护士让她进去,提醒道:“你小声一点,尽快出来知道吗?”
宁絮让江逢在门口等,自己进去。
她见到卢卉琳时,整个人懵在原地。
卢卉琳的头发不见了,头上包着纱布,毫无血色的脸上戴着氧气罩,身上插满管子,旁边都是大大小小的仪器。
她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卢卉琳。
“妈妈,妈妈……”
宁絮轻轻唤着卢卉琳,伸手过去停在半空,不敢碰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
没过多久,护士进来把她带出去。
“我妈妈怎么了?”宁絮抓紧护士的衣袖问。
“她……”护士叹口气,没再说下去。
宁絮不知道怎么离开医院的,外面阳光灿烂,她行走其间,手脚只有冰凉。
“宁絮。”
江逢察觉她在发抖,拉住了她。
“江逢。”
她一开口,眼泪顷刻溢出眼眶。
“我害怕。”
她不知道那间病房叫重症监护室,里面还静躺着其他两位病患。
死亡这个概念离她太远,但那里面的冰冷和药味混合成的一种死气沉沉,令她无端心寒,莫名恐惧。
“江逢,我害怕啊……”
江逢擦不完她的眼泪,伸手环抱住她。
*
卢卉琳的病再也瞒不下去,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无法接受下一步化疗。
宁梁庆把一切都告诉宁絮。
宁絮没有心思再上学,每天就在医院陪着卢卉琳。
卢卉琳从听不清人说话,再到自己言语不清,最后认不得人了,连宁絮都认不出来。
到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人再要求宁絮去学校。
宁梁庆替宁絮向学校请了小长假。
江家非常宽容和理解,允许宁梁庆带薪休假,但宁梁庆不肯,他们家已经欠江家太多,卢卉琳住最好的医院,请到最好的医生,长年累月的超高额医疗费都是江家给的。
经过两边商量,决定只让宁梁庆接送江逢上下学,其他的工作不用做,时间也自由支配。
江逢也想请假陪着宁絮,但所有人都不让,包括宁絮。
管家劝道:“这是人家家里事啊,你去掺和真不合适。”
江逢好几天没碰到宁絮,心里实在担心。
这天天气阴沉,积着厚厚的云层,劲风横扫树叶,响声成片。
在上学路上的江逢看不到车窗外的天气情况,他想说放学能不能带他去医院陪陪宁絮,终究没能说出口。
因为以宁梁庆的性子,到时候肯定又要亲自送他回家,多麻烦人再跑一趟。
到下午最后一节课,一道闪电忽然划亮天际,坐在窗边的同学惊呼,纷纷扭头往外看。
风肆意掠过,掀得门窗撞上框架,扫掉课桌上的笔和纸。
终于,闷了一天的雷声炸响,骤雨顺势而下。
众人的注意力被这样的雨势分散,嘈杂声不断,老师不断敲着讲台,提醒学生听课。
到放学时间,老师不停嘱咐要注意安全,没有父母接送的同学等雨小再走。
宁梁庆来到教室接江逢,膝盖以下都是湿的。
出到教学楼外,宁梁庆说:“小心鞋子湿,我背你吧。”
江逢摇头说:“没关系。”
进到车里,书包、腿和鞋子都湿透了。
宁梁庆开了暖气,递给他干毛巾。
回去路上,雨更大了,砸得玻璃响声不绝,车雨刷扫不尽斑驳模糊的水痕,外面天昏地暗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忽然间,宁梁庆手机电话响起。
来自医院的电话。
他正接通,车道上驶来一辆发着紧急声响的救护车,他扭着方向盘让道,又听见电话里在说:“很抱歉通知您,卢卉琳女士抢救无效,已经……”
此时,一道雷声猛然落下,震得人心惊,手也麻。
等宁梁庆回过神来,已经晚了。
车子驶出车道,冲毁护栏,撞向一颗粗壮的大树。
玻璃碎落在地,混合着雨水和灯光,显得剔透晶莹。
……
*
江逢进了急救室。
江家人都红着眼眶站在门外,如死寂般沉默。
这一夜格外漫长,似乎让人等不到尽头。
终于,医生走出来说:“他颅脑损伤,有脑震荡,身上多处骨折,软组织挫伤,胸部受损,好在没伤及气管……”
老爷子一夜苍老许多,半天没说出来话。
江雯羽咽下哽涩,连忙感谢医生。
宁梁庆恢复意识,第一时间去看江逢的情况,被管家拦在门口。
“你……”管家长长叹息。
宁梁庆急切问道:“江逢怎么样?”
他喉间还呛着血味,其实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都是伤,吊着一口气,一瘸一拐地来。
江老爷子沉怒地走出来,盯着他,眼神如刀锋般凌厉地刮着人。
“当初你做我们家司机,承诺过什么?”
宁梁庆嘴唇颤着,说不出话。
“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该造成今天的局面。”拐杖敲在冰冷的地面上,老爷子声音更寒,“我们江家有过一丝一毫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宁梁庆弯了脊背,跪在地上,不停说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一个大男人也到了痛哭失声的地步。
江逢捡回一条命,但道歉对他对江家都没有任何意义,金钱补偿江家更是不屑一顾,何况宁梁庆还没有钱。
有仇必报才是江家上一辈人的法则。
明明有无数种报复的手段。
老爷子闭了闭眼,半晌后说:“行了,你走吧。”
这下连管家都错愣了,他跟了老爷子半辈子,十足了解老爷子的脾性,这事怎么可能善了。
“走吧走吧,别再来了。”管家立马劝宁梁庆。
别再出现,已经是江家给出最大的宽容。
*
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宁梁庆回来。
宁絮急忙问:“爸爸,江逢还好吗?”
她本来也想跟着去,但宁梁庆怕场面难看,没让。
宁梁庆蹲下来,握着她的肩膀,仰头看她。
因为身体疼痛,他的动作很缓慢。
“小絮,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再去见江家的人。”
宁絮看他认真的神情,心里慌了:“那江逢呢,是不是也不可以见他了?为什么啊?!”
“你知不知道……”宁梁庆越说越无地自容,“这次车祸,江逢差点死在我手上……”
江家最后的要求他没法不答应,他也没有脸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给江家带来无法磨灭的伤害,连带着宁絮的出现都只会让人加深这样的痛苦记忆。
宁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她才深刻明白死亡的含义,江逢就差点被推到死亡的边缘。
接下来的几天,宁絮的眼泪仿佛已经流干了,她呆滞地跟在宁梁庆身边,看医生给他治伤,看他签下卢卉琳的死亡证明,看他勉强身体处理卢卉琳的后事。
她像一个不会说话的提线木偶。
宁梁庆装好骨灰罐,说:“走,我们带她回家了。”
宁絮看到火车票才知道这个回家是回卢卉琳的家乡。
卢卉琳生前就说死后要葬在家乡的榕树下。
宁絮忽然意识到,她再也不会见到江逢了。
隔着千山万水,她再也不会遇到江逢这个小瞎子了。
还有五个小时发车,宁梁庆收拾好行李,抬起头在屋里环视一圈,没见到宁絮。
第15章
爸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想见江逢。
再见他最后一面。
宁絮抱着她的存钱罐跑出家门老远,猛地往地上一砸,再捡起钱,打上了车。
来到医院,打听江逢的病房。
她好不容易来到病房外,正巧江老爷子推门出来。
老爷子沉声说:“你来做什么?”
“我想见江逢一面。”
“不行。”
“最后一面,我求您了。”
半大不大的孩子,用这样近乎哀求的眼神看人,实在令人心头酸软。
说到底,做错的也不是她。
老爷子盯了她一会儿,终于松口:“去吧。”
宁絮赶来时跑得太急,急促的呼吸却在开门后停滞了。
江逢平时总是安安静静地待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么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
他还没醒,正输着液,腿上打了石膏,头上身上都缠着绷带。
这副模样,让宁絮瞬间想起卢卉琳躺在病床上度过的最后时期。
“江逢……”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喉间压抑破碎的低泣,宁絮不敢碰他。
江逢因为眼睛看不见,生活已然诸多不便,要是哪里再落下残疾,那他这辈子……
“你不要有事。”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宁絮胡乱地抹着眼睛,一声声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有难过,有不舍,有内疚,有害怕。
窗外的阳光斜照,透过窗户在地面上留下碎光,轻风穿过窗缝,抚动洁白的帘角。
时间已经不多了。
临走之前,宁絮摘下自己带了几年的四叶草手环,放在他的枕头底下。
虽然早已知道四叶草不能带来幸运。
宁絮最后碰了碰他的手背,忍着哭腔说:“希望你平平安安。”
“再见了,江逢。”
*
宁梁庆带着宁絮坐长途火车又转班车,才来到那个小县城。
敲锣打鼓,念唱作响,做完法事,宁梁庆带着几个村里人,在山上的一颗榕树下,亲手为妻子坟葬。
宁梁庆抽了一整晚的烟,眼里布满血丝,第二天带宁絮离开这里,到其他城市谋生路。
宁梁庆没有文化水平,又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要从事开车的老本行并不难,但他什么都肯干,就是不愿再开车了,不管是公交车司机,还是出租车司机。
他前半辈子开车没出现过失误,唯一一次失误偏偏是那次……不管是出于内疚自责,还是心理阴影,他都不会再开车了。
宁絮来到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没人知道她的家庭变故,可她仍旧觉得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她忽然丧失感知幸福和快乐的能力,无法露出一丝一毫的笑容。
她也没办法交朋友,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干涸了,像一盒水彩被猛然暴晒蒸干,只余下斑驳的痕迹,连颜色都慢慢淡去。
她听不进老师教的东西,脑袋是空的。
直到她发现一家黑网吧,接触到各种大型网络游戏,里面的喧嚣和花样,给感官和精神上的刺激是极大的,能让她在短暂的时间里忘记很多事情。
隔着网线和很多人一起打游戏,所带来的陪伴感哪怕只有浅薄的一点,也足以暂抚孤独的灵魂。
宁絮依旧按时上课,不迟到不早退也没逃课,只是其余的时间,她都用虚拟世界填补。
然而回到家,家里的空荡冰冷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宁梁庆还在外面忙,很晚才回来。
宁絮得自己弄饭吃,但她吃不下,倒不是有多难吃,而是还没习惯自己吃。
以前都是一家人在一块吃饭,后来卢卉琳生病住院,宁絮偶尔和宁梁庆一起吃,大多数是和江逢。
她以为是她盯着江逢吃饭,但其实也是江逢在同她吃饭。
因为陪伴是相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