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片刻,电视的歌舞声格外入耳。
“我还是喜欢他。”
宁絮指甲抠着象棋,头低着,想故作轻松,但是失败。
“不过他应该不能喜欢我了。”
……
自从发现江逢夜里去阳台抽烟,宁絮晚上很少深眠,有次天方初晓,江逢回来,隔着被子轻轻抱住她。
她听见他说:“别喜欢我,别爱我了。”
多么可笑。
可以亲吻他,拥抱他,甚至睡他,但别喜欢他。
可以叫他来,可以叫他走,可以让他做任何事情,但是别爱他。
稍一细想就知道为什么,还是那场车祸给江家,给他留下了永久的阴影,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就会感到压力,那个阴影像根刺一样折磨着神经。
她又能怎么办,她根本改变不了。
宁絮躺回床上,沉重的无力感袭来。
小县城烟花炮竹的燃放管制得不严,一天到晚,半夜三更也有人在放,噼里啪啦地吵得狗吠鸡跳。
宁絮隐约睡了不到三个小时,简直要猝死。
大年初一到初三,除了出门上山给卢卉琳扫墓,宁絮就窝在家里,手机没电也没找充电器,基本与外界断绝联系。
宁梁庆知道她心情不好,也没让其他人上门打扰。
极致地丧了几天,宁絮终于回过魂来,决计不再这么下去,不说别的,男人不要,也好歹要钱不是,好久没开播,不过还没心情开,她打算到处玩会儿,缓缓情绪再干事业。
大年初四,宁絮给手机充上电,告别宁梁庆,先去其他城市找大学舍友,把新年档的几部电影都刷了。
与此同时,宁梁庆踏上通往海佑市的火车,暂离他好几年都没离开过的小县城。
在离开前,他来到卢卉琳的墓前良久,说道:“绕了一圈还是绕回去了。”
“我做错的事,总不能让孩子担着。”
……
江老爷子江亦征年纪大了,身体衰垂,早早退出江家集团的董事会,全交由江雯羽打理。
他退隐,在祖宅里养老,捣腾古玩字画之类。
管家涂瑀跟了他大半辈子,早该退休,却也没离开江家,仍在祖宅里同他生活。
除开保姆厨师,就只剩他们两个老头了。
江亦征正喝着中药,涂瑀接到门卫的电话,愣了下。
“怎么了?”江亦征问。
“你还记得宁梁庆那个司机吗?他来了。”
时至今日,江亦征怎么也没想到会再见到宁梁庆,他老眼浑浊,但还不至于到认不清人的地步。
宁梁庆饱经岁月风霜,如今看来,也老去颇多。
本以为心中无甚波动,但看到熟悉的宅院,便愁思怅惘,再看到老爷子,宁梁庆竟还是有些忐忑。
毕竟曾经发过誓,此时就是违誓而来。
倒是江亦征面色如常地示意他坐下喝茶。
江家祖宅清幽冷寂,过年也不见多热闹两分,热气将浓茶之味扩散开。
宁梁庆:“江老,这些年身子骨还好?”
“早就老了不中用了。”江亦征说,“你过年这趟上门,不是专来问候我的吧?”
宁梁庆放下茶杯,深鞠一躬,缓声道:“我当年无意将江逢送入那样的险境,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开过车,心中的愧疚一日未减,过去那么多年,我也知道不配得到宽恕,但小絮没做错任何事情,我这次前来恳请您容纳她,我将至死不出现在你们面前。”
江逢当年的车祸成为宁梁庆毕生隐痛,每每想起都痛心疾首后悔莫及,求得宽恕会好过一些吗,或许会,又或许不会。
可当宁絮心系之人正是江逢,又为这件事所扰的时候,他不能再缩头缩尾,让宁絮顶着他的姓,承受他带来的后果。
哪怕为她求得一丝宽容也好。
江亦征拄着拐杖缓缓起身,而后握住宁梁庆的肩膀,将他扶起。
“人生在世,诸多事情身不由己……”江亦征止不住咳嗽,只得慢慢说,“以己度人来说,这事怪过你,恨过你,既已过去,那就过去吧,不必再提,你也不用再介怀于心。”
宁梁庆一愣:“您的意思是……”
他没想过老爷子有原谅他的一天。
“唉,坐吧。”江亦征长长叹息,“也许老天是怨我们当初不够宽容,才让阿逢那小子吃尽苦头。”
“小絮是在延林?”江亦征问。
“是。”
江亦征瞬间明白来龙去脉,也难怪江逢老跑延林,待着还不愿回来。也罢也罢,他早管不住这小孙子了。
“小姑娘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也还行。”
“趁过年叫她回来看看我这老头,我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行……大过年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江亦征叫人拿来棋盘:“挺久没跟你下棋,不知道你棋艺退步没有,先下几盘吃过晚饭再走。”
宁梁庆眼眶热着,心中重石减轻不少:“多谢您。”
谁都知道这个谢不是谢这顿晚饭,而是谢江亦征的宽容。
江亦征这一生只有江逢这一个孙子,差点出那样的意外,换做其他人,恐怕这辈子都难以释怀。
时隔多年,旧人重逢,恩怨消解在这棋局落子声中。
*
刷完春节档的电影,宁絮又和大学舍友到处逛街,胡吃海喝,一通玩下来精疲力尽,没那么伤春感秋了。
舍友却说:“你怎么像失恋一样。”
“……”
宁絮瞬间心累,刷起手机打算买机票回延林,接到了宁梁庆的电话:“小絮,过年这两天有空,你回江家看看,江老说等你来。”
“什么意思。”宁絮心一沉。
宁梁庆:“我去了一趟江家。”
以为宁梁庆因为她和江逢的事,上门给人磕头道歉,宁絮难过又憋火:“去什么去,这些年不都好好的吗,天下没有其他男人了是吗?我还缺江逢一个?”
宁梁庆连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就喝点茶,下了棋,--------------丽嘉把过去的事放下了,不然你真的希望我带着这件事入坟里去?”
宁絮也知道他责任心重,越是这样的人,越难为自己犯下的过错开脱。
“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坟不坟!”
“他身体确实不太好,你有空就去看看。”
“嗯,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宁絮改买海佑市机票。
宁絮第二天下午到江家,宁梁庆早已坐火车离开。
门卫同样让来访者报名字,再拨通内线,看是否放行。
宁絮顺利通过黑铁栅栏,走在中间的路上,两侧都是花田,再见到百年榕树,往后便是江家祖宅,依旧庄重古朴,多了几分岁月痕迹,但变化不大。
管家涂瑀立于门前,看见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管家也变成老管家,苍老许多,宁絮也朝他一笑。
进了门,客厅只见江雯羽。
江雯羽如今快四十岁,保养得仍像二十七八岁,许是在家休息,她没穿职业风的衣装,而是穿一身墨绿旗袍,少了凌厉锋芒,多了温柔韵美。
“宁絮?”
江雯羽不知道宁絮要来,差点没认出来,曾经的小女孩,如今亭亭玉立。
长大后的宁絮更是知道阿姨不能乱叫,跟着叫姑姑也不合适,安全起见应当叫姐姐,但为了更亲近点,宁絮选择叫:“雯羽姐。”
“来,过来坐。”
见到来人,江雯羽高兴得太明显,立即起身招待她。
“阿爷呢?”宁絮问。
“他今天下午犯偏头痛,吃过药,这会儿还在屋里睡,晚点你就能看到他。”
宁絮见江雯羽一副想促膝长谈的样子,不知道在这聊天会不会影响老爷子休息,于是说:“挺久没来江家,要不我们在庭里边逛边说?”
江雯羽套件羽绒大衣:“也行,就是不知道你刚来累不累,逛累了咱们再回来坐。”
还好撞上江雯羽在,宁絮那点紧张感也没了。
江雯羽对待自己人,向来极好相处,把暖手的东西塞给宁絮。
地上也积一层薄雪,皮靴踏上去有轻微的细响,留下不深不浅的足迹。
江雯羽:“你现在住在哪儿?”
宁絮:“延林那边。”
“那么远啊。”江雯羽瞬间也明白江逢为什么跑到延林去,“难怪过年他都不肯回来。”
“他没回来?”宁絮愣怔。
她以为高劲飞会带他回江家。
“你不知道?”江雯羽也愣了。
“我……”
宁絮干脆把遇到江逢后的事情都说了,自动省略他脱衣服给她画画的事。
江雯羽听完,啧一声:“真是个傻孩子。”
宁絮走半天看不到小湖,于是问:“我和江逢小时候经常到这后面的小湖玩,怎么不见了?”廊桥也没了,只剩亭子孤零零地立在寒风中。
江雯羽抬眼看那处平地:“我爸一怒之下让人把湖填了。”
宁絮:“为什么?”
江雯羽眼底压着一抹沉痛:“那时阿逢他……坠湖了。”
第34章
几年前的海佑市, 市医院的一间病房内,气氛凝重,江家众人都面色发沉。
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人, 谁也不敢想象那最严重的后果。
江逢是捡回一条命, 但伤势不轻。
江家在医院有认识的人,院长也与老爷子交好, 谁也不敢怠慢,专业水平顶尖的医生一对一治疗江逢, 护士轮流照看不敢离守。
但江逢身体遭受的痛苦和折磨并不会减轻太多,他稍有意识时,只觉头晕钝痛,身体好像被拆解了,哪一块都不是他的, 但疼痛又连着他的神经。
他的意识大多数时候很模糊, 时远时近, 好像飘浮在空中,就这么在床上度过极其漫长的时间。
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地想起一个人, 不知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的神情, 也不知道她的轮廓, 就只记得她的声音。
她喜欢叫他的名字, 开心的时候叫, 难过的时候叫, 无聊的时候也叫,从不掩盖自己的情绪。
“江逢。”
“江逢!”
“江逢——”
她是最喜欢唤着他名字的人, 他也偷偷从中获得一种存在感, 明明他以前自厌时, 又不想给人添麻烦成为负累,都在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天深夜,江逢终于清醒过来,浑身动弹不得,手指僵硬屈伸,微弱的声音唤着:“宁絮,宁絮。”
这段时间一直是老爷子江亦征、管家涂瑀和江雯羽全天守着江逢,其他江家的旁系也就来探望几日,尽份心。
江亦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衰弱,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老人一愁心,疾病就缠身,江雯羽哪还敢让他守夜,不顾他的反对,强硬地让涂瑀带他回去,自己留下来守侄子。
江雯羽夜里没敢深睡,察觉到动静,发现江逢真的醒了,大喜过望,连忙叫来医生再看一番。
医生看完说:“醒了就好,不过他现在精神不济,再加上药力作用,大多数时候还是会昏睡,这个没关系,他需要多休息,切记他颅脑有损伤,需静养,不要情绪波动太大。”
江雯羽谢完医生,低头凑近江逢,轻声道:“阿逢,姑姑在这,有没有感觉好点?”
“姑姑,宁絮……她在哪里?”
江雯羽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江逢等了会儿,没等到她的答复,于是又问:“现在是几点?”
“夜里两点四十三分。”
“今天星期几?”
“周三。”
江逢明白了,现在太晚了,明天宁絮还要上学,所以才没在。
他只要等到天亮就好,可能还需要等到明天下午,宁絮放学有空应该会来看他的。
他伤口好疼,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她,她那么胆小。
他会盖好被子挡住伤口的,天快点亮吧。
江逢又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不知多久,醒来又问:“姑姑,天亮了吗?”
明明窗外阳光正盛,江雯羽于心不忍道:“还没有,才凌晨五点呢。”
江逢喘几口气,缓缓道:“姑姑别守着我了,你也休息会儿。”
江雯羽轻轻抚摸他的额头,没说话。
江逢这回强撑许久,还是昏睡过去,再次醒来问:“姑姑,现在几点了?”
涂瑀正欲回答,江雯羽用眼神止住,说:“现在又到晚上一点了。”
睡过了一天,竟然睡了这么久,江逢问:“宁絮今天有来过吗?”
分不清昼夜,他只觉得现在的夜晚太漫长了。
涂瑀说:“没有。”
江逢垂下眼,有些失落,不过他听见了雨声,可能下了一天的雨,宁絮不方便过来。
他想,明天会天晴吗,等天晴就好了。
第二天江逢醒来,没听见外面的雨声,便竖起耳朵听宁絮的脚步声。
今天她会来吗?
但他今天依然没有等到宁絮。
他想,可能是学校作业太多,老师又留人了,宁絮又要写作业,又要照看她妈妈,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看他。
这时候的江逢还不知道卢卉琳已经病逝。
又过去好几天,江逢觉得是这家医院太远,宁絮太忙,所以迟迟没有来。
找了无数的理由,唯独不敢想她离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