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时也将逢——采舟伴月
时间:2022-06-09 07:50:05

  江逢总是在问江雯羽那些有关宁絮的事:“宁絮现在还好吗?”
  “她妈妈病好点了吗?”
  “她爸爸没事吧?”
  他却没说过自己的痛,自己的难受。
  老爷子江亦成还是没撑住,引发高血压,也住入这家医院,身体稍微好点,就来江逢这边看看。
  医生问起江逢现在的身体感受,他都老实回答,换药吃药拆线十分配合,伤口痒也不去碰。
  江亦成叹气说:“是需要你咬牙硬忍的时候吗,不哭就算了,喊声疼道句痛也不会?”
  他到底心疼这个孙子,自江逢眼睛看不见,心里极度自卑,渴望依靠着人,又觉得自己是负累,想要不敢说,想做不去做,半大不大的孩子连哭喊疼都不会了。
  是怕说出来让人浪费情绪心疼他?
  江亦成强势一辈子,忽然说出这样温和无奈的话,江逢心里触软,也就说出时时刻刻都在想的事情:“爷爷,我能不能快点好,我想去找宁絮。”
  他想,宁絮没时间来找他的话,他可以去找她。
  他这一句话出来,病房里的气氛骤然凝固。
  江雯羽说不出口的,涂瑀不忍心说的,江亦成沉着脸说了:“别想了,你们不可能再见到。”
  江逢猛地一下坐起来,因为拉到伤口,疼得动作只做到一半,缩着肩膀屈身。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你这副样子是怎么来的?”
  江逢慌了,连忙道:“我没关系,我没关系的……”
  江亦成眉头紧蹙:“要是你没捡回一条命,你以为你这句没关系还说得出口吗?”
  老爷子如此严声,江逢寒意从心底无限扩散,他挣扎着:“我要见宁絮,我要见她!”
  输液的针头被扯开,涂瑀上前按住他,怕他乱动,伤口撕裂。
  江亦成见他这样,更是怒不可遏,脸色沉得像压城的阴云。
  “爸!”太久没看见江亦成这个表情,江雯羽一边担心他的身体,一边担心他说出重话,立即拉住他的衣袖。
  江亦成甩开她,声音比冰刃还凌厉,剜得人皮开肉绽。
  “你忘了你爸妈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眼睛是怎么瞎的!”
  江逢的父母车祸身亡,那天正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结婚纪念日,带上孩子出门踏青,谁也没想到会出意外,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江家聘请的那位司机,把这一家三口带入绝路。
  在即将撞上其他车辆时,夫妻俩一同以身为盾,护着江逢,才让他活了下来。
  江逢的视觉神经损毁严重,左眼眼球被飞溅的玻璃扎烂,他那瞬间只感觉眼前血红,很快又被黑幕覆盖,送到医院再醒来,他的左眼球已被摘除。
  这件事引得江家震怒,那位司机现在还活着,日复一日承受他应有的折磨惩罚,只要他不死,江家永远不会让他好过。
  这件事也成了江家人永远的沉痛,不再提起,又刻骨铭心。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后来找司机,以最高的要求,不惜花大价钱,也要找来稳妥不出失误的人。
  宁梁庆还是没有做到,甚至第二次将江逢送入险境。
  江亦征旧事重提,压得众人心头也是一沉。
  江逢因为情绪激动,浑身都在发抖,声线也在颤着:“我不能没有宁絮。”
  “爷爷,我求你,我求求你……”
  江亦征一拳砸在扶手上,站起来,眼眶遍布血丝,死死盯他。
  “我已经看在你的份上,放过了宁梁庆,你还想怎么样?是想要他生不如死,还是想要那个丫头恨你,怨你,跪下来求你放过他们家?!”
  这事情没得商量,完全触碰了江家的死穴和底线。
  哪怕是江雯羽也不能开口劝。
  谁能宽恕,谁敢宽恕。
  前面还心疼孙子不哭,现在江亦征看见江逢蜷缩在病床上哭得崩溃,更是痛惜得握紧拳头,手背青筋凸起。
  江亦征拄拐杖离开病房,江雯羽去安抚江逢,涂瑀跟出来,看见老爷子在拐角处,靠着墙,慢慢弯下腰,咳得半天顺不过气。
  怒火攻心,江亦征一阵头晕目眩差点站不住脚,涂瑀扶住他。
  曾经像一座坚毅大山撑起整个江家的男人,此时只是个衰病的年迈老人,思及车祸而亡的儿子和刚从车祸里活下的孙子,老眼里蓄了泪。
  *
  江逢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没了生气,每天躺在病床上,除了迟缓的呼吸,他跟人偶没有区别。
  他会做梦,做很多的梦,梦里依旧没有图景,但偶尔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的眼睛真好看。”她说。
  “你会为它留下吗?”江逢听见自己说,“或者我把它取下送给你,这样你会回来看我么?”
  可她的声音越飘越远,模糊得让人听不清了。
  江逢有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同样没有图景之处,梦里反而能感受她的存在,听到她的声音,他更愿意耽溺梦里。
  直到有一天,他摸到枕头下面的四叶草手环,清楚知道这是宁絮的。
  他记得有次陪她逛街,听她与老板砍价,买下这个手环,他经常握她手腕,有意无意都会触摸到它。
  以前妒忌过她给别人送手绳,也时常在想她什么时候会送一条给他。
  现在她给他留下了这四叶草手环。
  然而这个手环轻易敲碎他沉溺的梦境,残忍地将他拉回现实里了。
 
 
第35章 
  出院那天, 江逢戴上四叶草手环,他记得宁絮戴在右腕,所以他也戴在右腕。
  回到江家老宅, 他终日闭门不出, 身上还有伤需要养,也没人要求他继续上学。
  这时候的江逢和认识宁絮之前的自己差别不大, 安安静静不说话,坐在轮椅上不愿动, 在一个角落就可以待上一天,但似乎又有所不同。
  没过几天,江家发现江逢不见了,全家上下找完,门卫说给江逢开过栅门。
  涂瑀急声:“为什么给他开门, 不跟提前告知我们?”
  门卫解释:“一直以来您也没规定给江家人开门还需要提前汇报……”
  江逢是不同的。
  谁也没想过他这时候会自己出去。
  一个看不见的人还能去哪?
  江家到学校找了一通, 又让老师多留意, 报了案,警方调街边监控, 又是一顿好找。
  江家人都快在全城找疯了,还是涂瑀细心想到:“他会不会去找宁絮了?”
  涂瑀曾经带江逢去过宁絮家, 那会儿江逢应该记下了地址。
  江逢确实是按照地址问人问路找到宁絮的家, 一样还在四楼, 左手边的铁门。
  身体未愈, 又来了这么远的地方, 江逢喘着气,衣服被冷汗浸湿。
  “宁絮, 宁絮。”
  敲门, 无人应答。
  “宁絮, 我来找你了。”
  “你见我一面,好吗?”
  铁门冰凉,江逢的手指也是冷的。
  “不愿见我的话,隔着门叫一声我的名字吧。”
  江逢酸着鼻子,几乎哀求:“我心里好难受,身体也好痛苦,但你叫我一声,我就会好了。”
  ……
  老爷子还在住院,江雯羽和涂瑀匆匆赶来,看见江逢缩着靠在门边,一动不动。
  “阿逢!”
  江雯羽连忙蹲下,找到人还没松口气,神经又紧绷起来,江逢唇色惨白,脸颊却是潮红,她伸手一摸他脸,温度滚烫,发了高烧。
  这么高的温度,怕是要烧得脑膜炎,江雯羽伸手要将人扶起,江逢半昏半醒间,握紧她的手腕,低低地说:“宁絮,我知道你会来。”
  他轻轻地笑了,似委屈又似满足。
  自江亦征说了那些话之后,别说笑容,江雯羽都很少看到江逢脸上有什么表情,她被这虚弱的一笑,戳得心软又心痛,一时间没了动作。
  可能怎么办,就定在这里不管?
  江雯羽一咬牙,用劲儿扶起江逢,涂瑀弯下腰,想将人背起。
  谁知江逢清醒过来,也挣扎起来:“不要,我不走,我在这里等她!”
  三人在这,让狭小的楼道显得拥挤,房东正好买菜回来,见江逢都在这蹲了两天一夜,不想管闲事,也只得多问一嘴:“你们是要找这402号房姓宁的人?”
  江逢抓到救命稻草似的,面朝向他,连忙应声。
  房东纳闷:“他们早搬走了啊,都退租三个月了还没跟你们说?”
  江逢肩背一松,无力地靠着墙,神色渐渐黯然。
  *
  江逢又回了医院,输液退烧。
  一次伤,一次病,让他身体损耗严重,人也没了精神,终日坐在轮椅上,不愿走动,神情是种平静的绝望,既像得了绝症无法医治的病患,又像临终的耄耋老者。
  日子一天天度过,不见波澜。
  江逢的世界虚无又安静,某天恍惚间,他才发现已是盛夏,那小湖的荷花应该开了,宁絮很喜欢那里。
  “该吃饭了。”
  保姆敲门唤他,没得到回应,只好用钥匙打开他的房门,也因为他,祖宅所有门都卸掉了反锁功能。
  屋里没人,保姆又里里外外找一圈,还是没找到,她慌了心神,正巧涂瑀从医院看完老爷子回来。
  “涂先生。”保姆立即向他汇报,“江逢不见了。”
  涂瑀第一时间打电话询问门卫江逢是否出去。
  门卫说:“经过上一次的事情,我们不敢随便放他出去,一定会提前打电话通知您。”
  人还在江家,涂瑀稍松口气。
  所有人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开始寻找江逢,老宅没有,前庭也没有,一路找到□□,一向从容不迫的涂瑀惊得面色俱失。
  小湖边只有一个轮椅。
  夏日阳光正盛,湖面浮跃金色碎光,荷花清香,荷叶涂抹绿意。
  画面美好,只是平静得令人恐惧。
  涂瑀冲到湖边,大声道:“快!打急救电话!会游泳的跟我下去!”
  ……
  发现得早,抢救得快,江逢奄奄一息,但到底留住生机。
  他又进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睡,明显感觉到身体沉重,他的意识很轻地飘远,像一粒尘埃在极其宽广的领域沉浮。
  没有感觉苦痛,他只有放松。
  他反复回忆当时在小湖边的感受,太阳照到身上很暖,轻风拂面,带来花香。
  他想摘一朵荷花,放到床头的花瓶里,那个花瓶空了太久。
  只是一般人到湖边玩尚且需要注意安全,更何况是眼睛看不见的他。
  鞋袜已经浸湿,江逢还没摸到荷花。
  从远处看,清瘦的少年面色苍白,迎着阳光不断走入湖水里,湖光与他作伴,清水也在安静地容纳他。
  终于,他碰到纤柔的花瓣,往下摸到花梗想将它取下,然而滑腻的苔藓轻易将人送入深渊。
  江逢没有一丝挣扎和慌乱,闭上眼睛张开手,平静地往湖底深处坠落。
  阳光被阻隔,身上的暖意被剥夺,耳边只剩寂寥。
  仿佛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回顾这一生,江逢竟然想到的是小时候宁絮第一次带他来这个湖边,给他讲美人鱼的故事。
  她说美人鱼只能生活在水里,因为喜欢一个人类王子,才上了岸。
  此时此刻,江逢眉眼舒展,心里想的是——
  宁絮,现在我也要生活在水里了。
  *
  高血压是个麻烦的病,没法治愈,只能通过医疗手段控制病情,江亦征正在医院等医生做完最后一次检查,没什么太大问题,就办出院手续。
  手续办完,江亦征也得来涂瑀的电话。
  “阿逢他……”
  抢救分秒必争,江逢被送入距离最近的医院,江亦征前脚刚出院,后脚又要赶另一家医院。
  焦急和怒意攻心,江亦征头晕目眩,拄着拐杖差点走不动路。
  终于来到医院,江逢还在急救室没出来。
  江家人把走廊挤满,看到老爷子阴翳的神情,噤如寒蝉。
  电话里没细讲,涂瑀走到跟前,又将事情来龙去脉讲完,气氛更为凝重,压得众人呼吸声都没了。
  “我们江家的人,可以病死,可以因外界导致的意外而死,但绝不能没有半点韧性,没有半点作用,像个废物一样死!”
  谁都知道老爷子强势一辈子,唯独对自己的小孙子关怀倍加,说出这样的话,除了心痛,更多是心寒和失望。
  江亦征忍着雷霆震怒,等江逢脱险从急救室出来,就离开医院,不愿多看一眼,当天晚上便让人动工填湖。
  江逢在医院静养几天,再回到江家,才知道小湖没有了。
  那个送他荷花的女孩不在,连小湖也不复存在。
  一切都好像他八岁那年,在炽夏中做的一场梦,没有图景,只有感受。
  现在连夏天都要过去了。
  天越来越冷,江逢感受不到,因为室内的暖气一直开着,唯有床头柜上的花瓶给他感知到一点冷度。
  它永远是冷的,空的。
  某天江逢醒来,发现枕边的布偶小狗不见,急忙在床上摸索一遍,猜想掉到地上去了。
  他蹲在地上继续找,不小心撞到床头柜,花瓶随之落地摔碎,可他还没有找到小狗。
  不顾尖锐锋口的碎片,江逢继续用手探地找。
  手被刺破被划伤,带来的痛感令他一怔,好似心里关闭的牢笼也被划开一道口子。
  压抑感,绝望感,想歇斯底里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也顺着伤口的血液流出。
  ……
  时间蕴藏强大的力量,能冲淡记忆,抚平情绪,所有人都以为江逢会缓过来,会慢慢恢复。
  事实似乎也在证明,他再也没有过激反应,平淡地度过每一天。
  可冬去春来,保姆从江逢床底清扫出带血迹的玻璃碎片,同时也砸碎所有人的“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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