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时也将逢——采舟伴月
时间:2022-06-09 07:50:05

  心理医生介入治疗,诊断出江逢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并且程度相当严重。
  江家还没有人得过心理疾病,所有人一时间都有点措手不及,老一辈的人还以为江逢是意志不坚定。
  “和意志没有关系。”心理医生解释,“意志坚强的人也可能患上心理疾病,就像身体强壮的人也会生病受伤一样,这只是生病了,不同的地方在于外伤肉眼可见,心理疾病的‘伤口’,在心里在精神上,看不见,但也不能轻视它。”
  江逢平和地接受治疗,有好好吃药,吃饭,睡觉。
  江雯羽放心不下,在繁忙的工作中,也要见缝插针地补习心理学知识,除了线下买书,线上普及,还不惜花大量的精力和金钱,结识专家和这方面领域的人才,经常忙得一抬眼,天已经亮了,低血糖昏倒,才想起一天没吃东西。
  也因此,她认识一位颇有口碑的心理咨询师,同时还是位盲人。
  温牧元准备出国,受江雯羽之邀来到江家。
  江逢表情空洞地坐在床上,听到盲杖探地的声音,许久未和人说话的他,竟然主动开口问:“是谁?”
  “我叫温牧元。”
  “你也看不见?”
  温牧元一身白衬衣,笑得温文尔雅:“半点看不见,连光感都没有。”
  江逢没再说话。
  温牧元没有一上来就问东问西,企图撬开对方的嘴,对方不愿理你,不说话不倾诉,还做什么心理咨询?
  相反,温牧元也没再说话,找张椅子一坐就是一天。
  第二天他还是这样,除了入门的时候有动静,让江逢知道房间里多个人,离开的时候有声响,让江逢知道他走了。
  他甚至连一句再见都没说。
  直到第三天,温牧元才在房间里多走动两圈,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仍是没说话。
  这种状况持续半个月,温牧元站在窗边,忽然说:“闻到了吗,有花香,好像是丁香。”
  说完,他又没再说话,让轻风带着花香散入室内。
  又过一个星期,下了雨,温牧元说:“听到了吗,下雨了,听这个量应该是小雨,不知道会不会转中大雨。人的喜好易变,我出门的时候不喜欢下雨,待在屋里的时候又喜欢听雨声。”
  江逢没说话,却有了反应,头稍稍偏向窗户的方向,动作很小。偷偷拉开门缝往里窥的江雯羽,心里有安慰也有感激,温牧元果然不同凡响。
  又过几天,江逢忽然听到清脆的乐声,第二次主动开口问:“是什么?”
  “拇指琴。”
  温牧元把盲杖放一边,两手握着一个方体东西,左右拇指不断摁弄金属琴键,声音被琴腔传出空灵感。
  一曲完,温牧元把拇指琴递给他:“要不要玩着试试,我有盲文的琴谱和教程。”
  江雯羽不在,保姆帮忙偶尔看一眼,恰好看到江逢在尝试用小琴发出连贯的曲调,惊讶不已,她先前见温牧元这么久还没开始心理咨询,以为他是来骗钱的。
  温牧元几天后带来两个保温杯,一个打开是浓重苦涩的茶味,给江逢小尝一口,等屋里的茶味散尽,又打开另一个保温杯,是醇香的咖啡味,又给江逢试一口。
  “你觉得哪个更苦?”温牧元笑吟吟地问。
  都苦得令人皱眉,江逢给不出答案。
  “明明这么苦的东西,却还有很多人喜欢,有人喜欢茶,有人喜欢咖啡。”
  “那你呢?”
  “我?我更喜欢平淡的水,但也不妨碍我偶尔尝尝其他滋味,是苦是甜,是酸是涩,都是我自己得来的感受。”
  温牧元温和细腻得好似没有任何目的性和侵略性,慢慢调动江逢的嗅触听味觉,让其感知外界的事物,避免持续沉溺于自己的内心世界。
  江逢更能接受温牧元的原因,除去他个人自身给人宁静的感受,还因为他也是盲人,这种残缺的特质,能找到一种同类的共鸣。
  江逢垂着头,忽然问。
  “那么温医生,你有想看见的人吗?”
 
 
第36章 
  温牧元计划出国, 工作上没有再接手患者,受江雯羽所托,将计划往后推迟, 这几个月只照看江逢。
  江逢的情况稳定, 也有所好转。
  江家问江逢到底能不能痊愈,温牧元的回答是:“心理上的创伤会恢复, 也会结痂,但还会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谁也不能保证恢复的程度如何,将来是否复发,现在能控制在一个范围里便是好的。”
  当温牧元得知江逢因一场车祸失去父母和眼睛,此后性情大变,从活泼跳脱到沉默自闭, 感到十分痛惜。
  “其实那时他的心理已经深埋下阴影和创伤, 如果当时能及时干预治疗, 情况会好很多。”
  但那时江家人也被沉痛淹没,没有料想到这一切对江逢心理上的影响。
  江逢当时年纪太小, 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心理出了问题。
  后来宁絮的出现,极大缓住江逢往悬崖边上走的步伐, 让他看起来越来越正常, 事实上只是一根绳索拉住了他, 当这根救命绳索也被斩断, 安全的堤坝迅速崩坏。
  温牧元听江雯羽讲到江逢独自一人出门去宁絮家找她, 并在那里等了两天一夜还不肯走。
  到底是在心理领域有建树的人,温牧元一针见血地说:“他是在求救。”
  最内疚自责的莫过于与江逢最亲近的江亦征和江雯羽, 一个忧愁过度连连患病, 一个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江雯羽甚至私底下想找宁絮, 但奈何人海茫茫,宁梁庆的联系方式都换了。
  “听到什么?”温牧元站在窗边问。
  江逢细细聆听一会儿,回答:“有鸟叫声,其中有一种是你之前说的麻雀,声小,叫的密度频繁,另一种声更大,也更尖一点,不知道是哪种鸟。”
  “是喜鹊。”
  温牧元说:“万事万物皆有不同,能接受其他的不同,却不认可自己的不同,这种不同是残缺的话,确实更令人意难平。”
  “江逢,除了关注身外的物,也该注意到身边的人。你的爷爷不容易,你的姑姑不好过。”
  “你的世界只装一个人,未免太过狭隘,不如再装一些你觉得有必要的人,这很重要。”
  哪怕因此过得辛苦,也比绝望要好熬得多。
  温牧元不是心理医生,只是心理咨询师,所以没有处方权,开不了药,能做的便是心理疏导。
  按疗程给江逢开药的已有一位专业的医生负责。
  温牧元在出国之前,给江家一个提议:“一般我是建议让病人更自我独立一点,但江逢的情况明显不同,再加上之前有宁絮为例,所以你们还是可以给他找个同伴,男生更好,因为他们步入了青春期,怕产生情感和身体上的纠葛,反倒对江逢的病况不利。”
  管家涂瑀瞬间想到自己那个外孙高劲飞,在宁絮之前,他就有叫过高劲飞来,但高劲飞从小在国外长大,那会儿才几岁,离不开爸妈,闹死闹活也不回来,他爸妈也舍不得这儿子。
  现在不一样,高劲飞爸妈又生个小儿子,再加上涂瑀以断绝关系为要挟,高劲飞要被赶回国了。
  他本来被爹疼,被娘爱,被当祖宗一样供着,嚣张得很,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下巴抬得比天高,还谈了个金发碧眼小女友。
  小女友得知他要回国,问:“对方是男的还是女的?”
  高劲飞说:“男的。”
  小女友痛心欲绝:“你居然为了别的男人,要和我分开吗?”
  “……”
  高劲飞就他妈无语。
  涂瑀在江家这么多年,有情分也有感恩,江家对他们家万分照顾,房产车不算,还有股份分红,开公司帮忙扶持等等,涂瑀的女儿能早早出国留学,在国外结婚生子,不愁吃穿住,也是江家所助,江家对待自己人向来不薄,开拓海外市场,也问过他女儿要不要享利。
  高劲飞闯了多少次祸都是江家兜底。
  所以知道这次江家有所求,且到这个份上,他们怎么可能不答应。
  高劲飞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骂骂爹娘:“你们继续享福,让我回去报恩。”
  坐飞机回国,再回到江家,高劲飞见着涂瑀,十分不爽地喊声:“外公。”
  挨个问候江亦征和江雯羽,高劲飞终于见到江逢。
  江逢正在练习弹钢琴。
  高劲飞远远看他,心想:妈的,怎么瘦嘎嘎的,国内现在都什么审美啊,就喜欢白幼瘦是吧?
  他不好奇盲人怎么弹钢琴,也不去问江逢为什么坐轮椅。
  天下新奇的事那么多,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高劲飞回屋倒时差,东西懒得收拾,交给保姆,醒了就吃香喝辣,无聊就打游戏。
  几天过去,涂瑀把他揪过来:“别只顾自己胡闹,去跟人打个招呼。”
  高劲飞打个哈气,刚睡醒,点了个烤串,国内这点真是好,点外卖方便。
  他叼根香辣鱿鱼串,懒懒散散走到江逢面前。
  味道浓烈,江逢皱眉,听见他说:“我叫高劲飞,以后是你老大。”
  江家替他们转了学校,重新办理入学手续。
  江逢和高劲飞开始一起上学读书的生活,一个学期过去,江逢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高劲飞也懒得理他,本来他就是不情不愿接下这事儿的。
  江逢好不好关他屁事呢。
  回到家,两人更是没有交集,江逢闭门不出,高劲飞更是自个儿打游戏乐到飞起。
  高劲飞的性子太鲜明,导致周围的人对他态度也两极化,喜欢的特别喜欢,讨厌的也特别讨厌,但人缘还是好,不缺朋友,跟谁都能聊,对谁都能使脸色,脾气一上来,校长都当面骂。
  与高劲飞相比,江逢的校园生活就显得单调安静得多,他对谁都冷漠,对谁都话不多,如果不是他的脸总让人想多看一眼,他在班上几乎成为透明人。
  不愿别人帮忙,也谢绝其他好意,江逢在学校总处于脱水状态,嘴唇永远是干的,他不想让人带着上厕所。
  平时不喝水,早上不喝豆浆牛奶,中午吃饭不喝汤。
  可有一次饭里放水多了,饭粒粘稠,又是冬天出汗不多,江逢下午实在憋不住,课间摸索着去厕所,还没进去就听到说话声。
  有男生在说:“高劲飞抽烟吗,班主任他们都在开会。”
  高劲飞:“行,只抽三位数一根起步的,你们没有抽我的。”他挑得很。
  烟点燃,另一个男生说:“那个瞎子为什么总跟着你啊?”
  他语气不善,也看不上眼,因为自己喜欢的女生不时就对江逢献殷勤。
  高劲飞:“你再说一遍?”
  男生就说:“我看到那瞎子就不爽,没事别让他跟你了。”
  高劲飞把烟丢他身上,烟头瞬间将校服烧出几个洞:“你他妈会不会说话,不会就闭上你的狗嘴别乱叫。”
  男生也怒了:“你有病是吧?”
  这时候还敢回嘴的,高劲飞不可能放过,拽起旁边的拖把直接甩人脸上,那人从头到脚都被脏水弄湿不少。
  男生红了眼,冲上来砸拳。
  高劲飞战斗力惊人,两人男生都拦不住他,冬日衣服厚重,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把人摁在地上揍,狂妄得不行:“今天就教你什么叫‘言必行,行必果’,说了屁话那肯定挨人揍,这就是后果。”
  当然,还有一个后果是高劲飞再次光临办公室,涂瑀来校善后。
  涂瑀带他们二人回家的路上问:“说吧,这次又因为什么打人?”
  高劲飞玩世不恭地说:“纯看他鸡儿不爽,怎么长歪了呢,撒个尿都尿不好,差点溅到我。”
  挺符合厕所这个情景。
  涂瑀:“……”
  知道实情的江逢,闻言一怔。
  看他这混蛋样,涂瑀面色铁青,在国外被他爸妈惯成什么样了?要是早早接回来,放在江亦征和自己手下长大,怎么也不至于这样。
  “你知不知道再打架会被学校开除。”涂瑀警告道。
  高劲飞无所谓:“求求各大学校都开除我,让我混不下去滚回爸妈身边啃老。”
  涂瑀简直想给他来一顿棍棒家刑。
  高劲飞和江逢还是互不说话,哪怕走在一起,也是各走各的,高劲飞步子大,走得快,江逢要拿盲杖探路走,自然不可能和他一个速度。
  两人关系真正意义上的破冰,是在某天周末。
  高劲飞终于得来心爱的无人机,手痒心也痒,奈何这几天都下雨,无法试飞。
  江家祖宅大,前厅也大,高劲飞等到没人,就把无人机掏出来试,谁知一上手,控制不好,无人机撞到老爷子珍爱之物,听说好像是哪个皇帝年间的真品,价值难以估量,伴了老爷子快二十年。
  刹那间,高劲飞心慌意乱,来不及管无人机坏没坏,冲上去要伸手接,已经来不及了。
  眼睁睁看着这瓷瓶碎得四分五裂。
  闯大祸了!
  老爷子不杀他,涂瑀也给他扒层皮。
  高劲飞抱起作案工具无人机,十分熟练地逃了。
  这种时候就得躲,人的怒火就跟抛物线似的有顶点,他得等顶点过了再回去,受罚挨骂也能轻点。
  高劲飞躲了一晚,第二天直接去学校,放学再回江家,吃晚饭时如临大敌,但见老爷子面色不好,却自始至终没发火。
  从出生开始,高劲飞还没这么提心吊胆过,两三天之后仍旧相安无事,他非常纳闷,偷偷问了保姆瓷瓶的事。
  保姆说:“小逢打碎了,还蹲下来一片片捡,一副认错态度,手还给刮伤了,老爷子还能怪他吗?”
  高劲飞挑眉:“江逢打碎的?”
  “是啊,他自己承认的。”
  高劲飞良久没说话。
  从此之后,高劲飞还是走得快,但会不时往后瞄一眼,然后停下来稍等。
  课间他也没再去插科打诨,先问一句:“我要去厕所,你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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