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逢总说不去。
高劲飞直接把一瓶水撂他桌面:“喝水,下节课带你去。”
谁都没说过一句温情话,仍是互相嫌弃,但关系越来越好。
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自江逢小时候被三个男孩挑衅欺负,江家的人自责没及时发现,于是在客厅装了监控,瓷瓶是谁打碎的,老爷子一清二楚,生气是真生气,心疼也是真心疼。
不过再怎么贵重的物品,又怎么比得过友情初萌的芽儿。
这事只好就此揭过。
高劲飞获得进入江逢世界的通行证,所有人都感到庆幸,江亦征和江雯羽稍松口气。
只不过他们忘了,高劲飞用一年多做到的事情,宁絮只用了一个月。
宁絮在的时候,江逢基本没受什么磕碰,高劲飞总能把人带得嗑这里碰那里,青一块紫一块。
最难的还是吃饭问题,先前由宁絮经手,江逢吃过很多东西,再也没有那种入口不知是何物,只觉恶心反胃的感受,但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对宁絮的心理依赖性,江逢还是吃不下东西。
高劲飞觉得这事自己解决不了,人不想吃,他还能把嘴撬开硬塞吗?
一天,高劲飞吃饭习惯性刷手机,一般看游戏直播,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主播们运气不好还是纯技术菜,没一个能打的,老是连跪。
他看不下去,一直划开。
这种推送页根据用户需求推送,除了游戏直播,偶尔还给他推女主播,可能因为他的用户性别是男。
高劲飞对女主播实在不感兴趣,想了下,干脆将用户性别改为女。
终于没见着什么唱歌跳舞的女主播了,谁知系统又给他推各种美男,有哼哼唧唧的小白脸,更有露胳膊露胸肌露腰的老大哥……
高劲飞食欲骤消,直接给他看颓了,一边骂一边把性别改回来。
只能在看到女主播的时候迅速划走。
谁知今天游戏主播这么不给力,高劲飞看那梦游似的操作,受不了直接取消关注,划走。
又来一女主播,高劲飞心累,准备关掉手机。
“等等。”江逢忽然说。
高劲飞手指一顿,也就没关,将手机往桌上一放,低头吃饭。
那女主播也在吃饭,可能播有一段时间,吃饭比他们结束的快,直接挥手下播。
“这就结束了?”高劲飞抬眼一瞄。
“她叫什么?”江逢问。
“林续。”
第37章
江逢问:“她还会播吗?”
高劲飞点开林续的个人页面看了眼:“晚上会播一顿晚饭。”
江逢是这时候开始学习使用手机, 手机先前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用途,熟悉使用无障碍模式后,除了手机自带有的微信和音乐软件, 他只下载了那个直播软件。
高劲飞游走于各个游戏的直播间, 见江逢天天在听那个女主播吃饭,纳闷得很, 真要喜欢女主播,找个唱歌陪聊的不是更好?
“你做什么呢?”高劲飞问。
江逢:“我在趁它不注意, 把饭吃掉。”
“趁谁?”
“我的胃。”
“……”
高劲飞不知道,江逢吃饭的习惯被宁絮养刁了,也不知道他有多想她的声音。
越无形的东西,越容易被记忆模糊,他有点记不清她的声音了。
日复一日地自我麻痹着, 不那么想她了, 想起她来也不会太过难受, 可听到和她有一丁点像的声音,又会不断想起她, 成瘾似的放不下。
林续这时候直播还不放录播,江逢自己学会录屏, 她不播的时候, 他就听自己录下来的。
午夜梦回, 江逢无数次涩着眼睛醒来, 也无数次告诉自己, 会痊愈的,会好起来的。
可他打开那录音, 熟悉的声音融入漆夜, 一同揭开他的伪装, 让他清晰看到自己腐烂渗血的灵魂深处。
不会好了,他想。
这半夜三更的,也就高劲飞还醒着,趁着周末,他打算通宵打游戏放飞自我。
忽然收到一条微信,高劲飞点开一看,表情跟见了鬼似的,平时23点准时熄灯的人,这会儿凌晨三点给他发消息?
重点是他俩互加好友到现在还没聊过一句话,天天当面见,房间隔堵墙,还聊个屁的微信,不嫌腻歪,当时高劲飞还嘲笑江逢头像,弄的什么鬼东西。
高劲飞瞪着眼睛,再三确认没眼花,点开这条语音,看看江逢说什么。
“帮我找个人。”
高劲飞稍稍一愣,这声音完全不似平日冷淡的话音,压着沉甸的苦痛,他都怀疑江逢要在隔壁自尽了,立即正色道:“找谁?”
江逢发来两个字:[宁絮。]
像女孩儿的名字,他就说江逢怎么可能有失散多年的兄弟,高劲飞继续发语音问:“长什么样?”
江逢很久没回,高劲飞醒悟,眼睛看不见哪懂别人长什么样,不过也好办:“有没有照片?”
高劲飞问完,等了会儿,抵不过睡意,躺倒就睡,灯和显示屏都没关。
与此同时江逢这边,一室昏暗,他整个人陷入角落的阴影里,灰黑木盒摔落在地,上百颗义眼也散落开,像是怪物挨家挨户搜刮来的眼珠子,颜色各异,画面诡谲。
而那个“怪物”,手抓着眼眶,力度之大手背凸起筋脉,痛苦地自我折磨。
半晌,安静的室内响起低喃,沙哑已然掩盖痛楚。
“为什么看不见。”
哪怕只见她一眼。
只要一眼,他此生都会记住她的模样。
高劲飞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填饱肚子就去问江逢要照片瞧瞧。
江逢说没有。
高劲飞无言以对,找个人本来就跟大海捞针似的,连模样都不知道,那还捞个屁。
“别让爷爷和姑姑知道。”江逢说。
江逢知道他们不能原谅,也怕他们得知他仍放不下宁絮而生气。
高劲飞这个做兄弟的向来爽快,人找不到,密当然可以保。
他们一起读完初高中,在面临大学选择的时候,高劲飞仍然选择和江逢同校。
时间让高劲飞不断明白宁絮二字对江逢有多重要,也让江逢不断认知自己是怎样的拖累。
爷爷终日放心不下他,思虑过重,疾病缠身,姑姑永远在联系眼科医生,结交心理学专家,抽屉全是眼科和心理学的书籍。
现在就连高劲飞也……
“你想上哪个学校就去上,没必要和我一起。”江逢淡道。
高劲飞:“哥哥我就想上这学校,你管得着?”
江逢选择心理学专业,倒不是想自我解析从而自救,受温牧元影响,他也考取心理方面的证书,打算毕业后从事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无意窥探别人的痛苦,只是想当块浮木,让那些沉入泥沼的人借着喘口气。
像温牧元当初做的那样。
所以他拒绝了工作室的拍摄合约,肖路原不死心,再三找上门劝说:“是对合同哪里还不满意吗?我们可以再谈,价钱也可以再商量。”
肖路原关注有许巧晗的微博,通过照片就发现江逢的个人特质,当面见着更是肯定自己的想法没错。
“不拍。”江逢果断拒绝。
肖路原:“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单纯不想拍。”实在嫌麻烦。
“可能你之前不太了解这方面的领域,顾虑多很正常。”肖路原继续劝说,“年轻人多做尝试,多条路走走总是好的,你可以先试试,实在不行再放弃也不迟。”
“行了,我们要去上课。”高劲飞见江逢不愿,也不想跟这人再废话。
肖路原边跟着他们走,边说:“你会火的,真的,会有更多人看见你——”
江逢步子蓦然止住:“你说什么?”
肖路原:“你会火。”他干这行快二十年,十分确信自己的眼光,看人不会错。
“不是这个。”
“你会被更多人发现。”
“不是,你说的是看见。”
看见二字对江逢的含义不一样。
肖路原知道有转机,激动又肯定地说:“是的,你会被看见。”
合约签了下来,只有高劲飞知道深层缘由——江逢无法看见宁絮,那么只能希望她可以看见他。
江逢的职业道路彻底改变,但初心不变,参加助盲活动,拍摄得来的钱也用作盲人体验馆的资金。
不同的拍摄有不同的妆造要求,江逢的四叶草手环没脱过,偶尔手部拍特写,或者要拍手表广告,要求他解下手环,他才暂时脱下,拍完又戴回去。
这四叶草手环的红绳短小,只适合青少年或者手腕纤细的女人戴,随着江逢长大,手环不再合适他佩戴,他也没有换绳。
每每解下手环,大家都能看见他手腕一圈又细又深地勒痕。
江逢手指触碰这道痕迹,也清晰感知到自己被捆绑束缚的内心,经年累月不会淡去,这条痕迹只会越来越深。
高劲飞大学期间谈了一个女友,一个多星期就分了。
当时江逢要去外地拍摄,高劲飞跟去看着,拍完回校,女友就提分手,泪声俱下地说:“为什么我们俩谈恋爱,你天天要和一个男人东奔西跑,昨天我生日你也不在!”
高劲飞:“蛋糕、鲜花、礼物我不都提前准备好,叫人送去给你了么,行程赶,确实回不来也没办法啊。”
女生:“那平时吃饭呢?你也不跟我吃,我想跟你吃饭还得再加他,平时约你出来你也不出,也和他在一起,你能不娶妻不生子陪他一辈子吗?!”
音量不小,一旁的江逢恐会听见,高劲飞拉着她手臂,带远一点。
“你看,你这时候还护着他!怕他听见!”
高劲飞烦躁地抓把头发,耐心耗尽:“分就分了,别讲这么多有的没的。”
被他这种毫不挽留还无所谓的态度刺伤,女生哭着走了。
江逢此后一段时间,格外沉默。
“毕业后你想做什么?”有天江逢问。
高劲飞:“以后再说。”
江逢:“别管我了,去做你想做的事。”
“什么别管,等下外公又跟我断绝关系。”高劲飞无所谓地说,“反正家业有我弟继承,我什么都不缺,混吃等死算了。”
高劲飞天不怕地不怕,若是真不情愿,哪会在意涂瑀跟他断绝关系。
江逢又一次感觉呼吸太沉重,太累了。
亲情友情像把双刃剑,一面吊着他,不让他坠下钢丝,一面又束缚着他,让他寸步难行。
也真应了温牧元的话,因此过得辛苦,但比绝望要好熬得多。
日子是得熬过的。
高劲飞之后再没谈过恋爱,解释是太麻烦不想哄。
那么一个没有耐心的人,却学会过目合同各项条款,甚至自拟合同。有高劲飞的保驾护航,江逢这几年拍摄没有因为眼睛看不见而吃半点亏,所有阴暗面都由看得见的高劲飞挡了去。
高劲飞偶尔自我感动,伟大地要自称为哥。
不出意外,日子应该会这么一层不变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江逢吃晚饭听见林续直播时说:“为自己打个小广告,我这段时间找人体模特都没有合适的,大家有人选,或者觉得自己可以的,私信告诉我的助理,最好是男性,在延林这边的话可能更方便一些。”
高劲飞当时也听见,对这事儿根本没上心。
延林太远,他们谁都没去过,高劲飞更没想过江逢会为一个女主播,孤身一人出远门。
但凡他能早预料到,绝对先到机场拦截他。
所以江逢这回选择关了手机。
延林入秋,正下着雨,阴冷湿寒。
这样的天气,总让他感觉左眼隐隐生疼。
上了单雨晴的车,江逢安静地听着雨滴声,一路到了工作室门口。
隔着这扇门,他还不知道将与那日思夜想的人重逢。
第38章
冬日天色暗得早, 宁絮和江雯羽在前庭后院逛了许久,暮色已然迫近。
宁絮从江雯羽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江逢那几年的经历, 漫长又压抑, 也明白老爷子为什么还会见她,江雯羽为何对她的态度仍如此亲近。
她听得心头发疼, 全身上下发寒。
“小絮,阿逢他希望我爸注意身体不再挂念他, 希望我顾及自己的家庭不再顾虑他,希望管家安心养老不必记挂他,更希望劲飞有自己的生活,不必迁就他。”
“他总把自己放在最后一位。”江雯羽转目看她,“他越在乎你, 就越怕自己成为你的负担。人与人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亲情、友情和爱情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他也知道我们放不下他,我们拴住他, 不让他走极端,但他也并不好过。”
也许是江雯羽学了太长时间的心理学, 宁絮总觉得她的目光都带有几分剖析。
“小絮, 相比起眼睛正常的对象, 你能接受他很多事情做得没那么好吗, 比如陪你逛街无法为你看衣物是否合适, 比如陪你走路还需要你配合速度,比如陪你旅游无法体会你看到的风景, 再比如他永远也看不到你所作的画, 你很多想做的事情, 他都没办法陪你,反倒需要你顾及他。”
“别看这些只是小事,感情也能在繁杂琐碎的小事里消磨殆尽。”
“这些你都有想过吗?如果因为那场车祸愧疚于心,想做出弥补,后半生都用来照顾他,是不值得的,我想他也不会愿意,趁现在你们闹矛盾,不合适也没有必要迁就,分开吧。”
江雯羽呼出热气:“你该过好自己的生活。”
宁絮张了张口,正欲说什么,便听到从远及近的脚步声,转头看见一个男人踏雪而来。
黑发,黑衣,黑裤,肤白,外穿一件敞开的黑色大衣,像凛风削出来的,身形高又藏着劲儿,五官无可挑剔,只是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显得淡漠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