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自那场车祸之后和宁絮分开, 江逢寻找她的时候,偶尔也会反问自己,如果真的遇到宁絮, 然后呢?
她已经忘了他, 或者见到他时哦一声,恍然记起这只是自己小时候的玩伴。
他要怎么办?
甚至她因为车祸愧疚于心, 根本不想见到他。
他又该怎么办?
往好处想,宁絮不介怀, 愿意与他结交为友,就算没有男朋友,这样的他真的敢追求她么?
江逢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后又回归到根本的问题,他还会遇到宁絮吗?
他仍在找她, 从未放弃。
明明结局可以预见, 有时候他也想问问自己到底为什么。
情感没有日消月磨, 反倒日积月累地在内心深处留痕,就像腕上的四叶草手环越勒越深。
无人得知, 他在深陷。
所以他好像能给自己答案,找到宁絮, 听到她的声音, 也许——
他就能走出泥潭。
他就能解开绳索。
他就会放下执念。
如果她不再需要他, 那么就请她亲手解下这手环。
也随着时间推移, 江逢越来越明白, 好几个人的人生都拴着他,生活都顾及他。
该怎么办呢, 寻找宁絮的五十年之期有点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日子是一天天熬过去的。
谁能想到重逢来得这么突然, 就像她八岁那年突然闯进他的世界, 让人措手不及,没有一点准备。
在紧握小熊饼干重回延林确认她的身份时,江逢真的快疯了,到底是场梦,还是他的错觉。
好像在绝症中看到一线生机,让人不敢确信。
激烈的情绪要将他的心脏和血骨拆毁,他艰难呼吸着,手心潮湿。
在听到她真真切切叫出他的名字时,江逢劫后余生,开始反问自己,能放得下吗?
能张口跟她说只是故人重逢见上一面,随后轻松挥手说再见吗?
能让她解开他手腕上的手环吗?
原来都不能。
他变得有点贪心了。
人之情感复杂,谁又控制得住七情六欲。
她需要画画,还需要他,他还有用处,也还有借口待在她身边。
他只是……想再多听听她的声音,再进入她的视线。
江逢得承认,后来协助宁絮画画,有私心存在,也有刻意讨好的嫌疑。
这样她会不会就能画他久一点,没那么快找到别人。
这样阴暗的私心太过卑劣。
但他偷偷享受着宁絮用笔描绘他,注视他的感觉。
江逢到外地拍摄的时候,宁絮来找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宁絮的主动对他来说是一种很好的回应,但他们很明显不再是纯粹的合作关系,江逢一边欢喜着,一边又忧心着。
他麻痹自己,宁絮只是对他感兴趣,兴趣很快会消失,并不影响她的正常生活。
她想睡他,也只是出于对他身体的兴趣,当然可以,他对自己的身体并不上心。
重新遇到宁絮,所获得的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应当满足了。
如果有一天,宁絮对他丧失兴趣,他就该离开了,去哪儿呢。
江逢做出的规划是,把目前营业的盲人体验馆交由其他人打理,然后到偏僻遥远的地方买套小屋,终日闭门不出,除了让家政上门打扫,厨师做饭,不再接触其他人,每逢过年回一趟江家,让他们知道他还好好活着,不必记挂。
减少活动,降低意外发生,活着也只是不想让他们心里有沉痛,就这样过完一生,不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他看不见黑暗,也不怕黑,自己待在小屋里都没有开灯的必要,他也不害怕孤单,因为自己总要在死寂中消亡。
小屋已经买好,他还有点留恋宁絮的气息和温度。
宁絮到底还没厌烦他。
他还可以多待一会儿。
只是没想到宁絮会说爱他,爱这个字眼太沉重,要付出的东西也更多。
压力和焦虑如同被拦坝的洪水越积越多,情绪难以控制,想了很多,想到以后。
比如她能接受别人露出“哦,你的另一半是瞎子啊”的神情吗?
比如她能接受他生活上不那么便利自如吗?
再比如发生什么意外,他能第一时间帮到她吗?
琐碎的小事加起来也会磨砺咯疼人的脚底,走了足够远的时间,就会疲惫到难以忍受了。
看不见这件事情倏然变得难以接受,会不断发现自己有很多事情做不好,也做不到。
有天宁絮一个喜欢的耳饰不见了,江逢想帮她找,手摸过桌台、椅子、沙发都没有找到,有种大海捞针的无力感。
单雨晴一来,就在矮几边上找到。
可他连宁絮喜欢耳饰的样子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她喜欢的原因。
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却像一根无形小刺,扎得人神经发疼。
当宁絮说分开的时候,江逢也没有解脱。
他坠入等待的痛苦深渊,等她回来,等她亲手解开四叶草手环,他再离开。
可当宁絮回来,问他要不要继续留下时,他又选择了留下。
她不喜欢他了,说没有负担可以随时离开。
很多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很多人只会选择自己需要的去相信。
宁絮说的话哪怕只有一层真,江逢也相信,他别无选择,因为宁絮还要他。
只是身体上的需要,他也应该满足她。
画画是真,发生关系也是真。
但又有事情出乎意料了。
江逢没想过身体上带来的感受这么强烈,愉悦的、兴奋的、刺激的,难以抵挡,难以控制。
因为爱意存在,再通过身体融合,连灵魂都得到极大满足而颤栗,破碎之处都被粘合补足。
江逢一边害怕宁絮会爱他,会付出太多,一边又忍不住同她亲密。
不可避免产生依赖感和信任感,想牵手,想拥抱,想亲吻,想感受她的体温,又担心她很快厌烦他太粘人。
这样的日子还可以持续多久,江逢已经不敢去想,不敢去算。
再久一点就好了,宁絮生命中的另一半再晚一点出现就好了。
可那个人还是出现了。
*
起初江逢发现宁絮频繁地跟一个男人打电话,并称呼他为佟哥,语气满怀亲昵关切。
聊天的具体内容听不清,因为宁絮总避开他到阳台打电话。
晚上睡觉前她也不刷视频了,江逢问她:“在做什么?”
宁絮说:“聊微信。”
江逢犹豫了下,仍然没忍住问:“和谁?”
“一个朋友。”
江逢张了张口,没继续问下去,后面的问题他也没有勇气和资格问下去。
后来逐渐发展到,宁絮时常出门去见那个男人。
为什么知道是那个男人,因为他不由自主地记住那个男人的声音,男人来电话,宁絮很快会出门。
“是去探店吗?”江逢坐在沙发上问。
宁絮拿起包,在玄关处换鞋:“去见人。”
江逢想问能不能一起去,宁絮已经匆匆忙忙地关门离开。
她脸上的表情是喜悦的吗,也许还有期待的。
见心上人总是很开心,他知道。
江逢低头下,慢慢攥紧了手。
他没想到宁絮这么快就腻烦他,他甚至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他该用什么挽留她。
可他好像连挽留她的资格都没有,当初约定的就是宁絮可以随时找到喜欢的人,然后离开他。
江逢每天都像是在悬崖边上游走,等待她一句话将他送入深渊。
夜深时分,他再难入眠,握紧她的手,心中压着沉甸的痛。
他应该祝福她,可他做不到。
直到这一天,晚上直播完,宁絮又接到那个男人的电话,很快收拾东西上楼拿包要出门。
以前宁絮见那个人都是白天,基本会在天黑前回来,这是她第一次晚上去。
横在神经上的那刀终于斩落,江逢猛地抓住宁絮手腕,深呼吸道:“去见谁?”
宁絮回头看他:“朋友。”
他状态似乎有些不对,睫羽轻颤,唇线抿直,颈脖线条绷着,用着力气克制情绪。
宁絮赶时间,摸摸他的脸颊,说:“晚点回来跟你解释。”
“你今晚会回来吗?”江逢轻声问。
他的模样好似有些可怜,语气里也藏着哀求。
宁絮微怔:“会。”
“我等你。”
宁絮匆忙离去,江逢全身卸力,脊背弯了,缓缓靠坐沙发,落在地上的影子也逐渐缩小成一团。
夜色沉郁,只余下客厅时钟一格格拨动的声响。
“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死寂在无限弥漫,如雾霭般压在人的心头,使人窒息。
到了凌晨两点多,江逢仍在原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机械地拨打宁絮的电话,直至手机没电,他也丧失力气去找充电器。
心不断下沉,血液也愈来愈凉,大热的天没开空调,他全身发冷。
这一夜过于漫长,亮了一夜的灯也在等不归人。
是该结束了。
江逢僵硬地从沙发起身。
他的东西不多,但都不想要了,把东西收拾好,堆在一角,到时候请人上门扔掉。
他也想走得洒脱,可开门的时候步伐仍然顿住。
定格许久,他拿起双肩包,把布偶小狗放进去,又把那罐小熊饼干装进去。
背起包,拉上拉链,再关上门。
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他觉得呼吸都生疼,连再见都不敢当面说,离开的自己比想象中还狼狈。
江逢下了电梯走到外面世界,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没有关系。
他把书包抱前面,企图用这点重量填补心口的空洞。
他该按计划去到早已买下的小屋度过余生。
鸟啼花香,白云浅绵,清晨的阳光照着这道孤单无力的影子。
江逢低头走着,盲杖划地的声音显得异常刺耳和难堪。
“江逢?”
宁絮开车回来正好在街边看到他,停下车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逢身形一僵,半晌说不出话。
“这里不能停车。”宁絮说,“你先上车。”
江逢不想动,可身体不听使唤,上车坐了后排。
他好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又被这个主人接回来。
抱紧背包,他头垂得低低的,全然被酸涩痛苦的情绪包裹住,鼻子眼眶都涩得发疼,整个人糟糕透了。
宁絮开到地下停车场停好车,直--------------丽嘉接和他乘电梯上楼。
宁絮瞅他:“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见他抱着包,她又说:“怎么看你有点离家出走的意思?”
江逢偏过头去不愿意说话。
进了家,宁絮一眼看到他把自己的东西都堆到角落,打算等会儿再问他怎么回事。
她现在困得要死,累得要死,饿得要死。
“我先洗个澡。”宁絮说完回卧室拿衣服。
浴室的水声响起,江逢靠着墙,面色本就苍白,现在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
他握紧拳头,闭上眼。
无可厚非,宁絮选择身体健全的人是最明智的选择,是他不配。
本来也应该如此。
水声停后,宁絮许久没从浴室出来,江逢不得已敲门,没得到回应,只好开门而入。
宁絮在浴缸里睡着,江逢叫醒她的时候在想,如果是那个男人,这时候就可以直接抱她回房了。
“我不小心睡觉了。”宁絮无比困顿地说道,起身一下没站稳,堪堪扶住浴缸边。
回到卧室,宁絮倒床就睡,头发还是湿的。
江逢找来干毛巾,细致地给她擦头发,手护着发根,用毛巾吸头发上的水,这样不容易弄疼她。
宁絮染过发,烫过头,发质毛躁易打结,江逢细细分开一个个的小结,再用梳子梳顺,才拿吹风机给她吹干,弄干以后又梳顺抹上精油。
宁絮打哈气说:“江逢你真好。”
江逢摸摸这个被他梳理好的长发,心脏越发钝痛。
那你为什么这么快找别人,都不愿意再和我过一小段时间。
他也没有想捆绑宁絮很久,比如再和他过个年,一个完整的年,她连瞒都不愿意瞒他到那个时候。
或许是因为现在刚入夏,时间太长了,那她至少陪他过完这个夏天呢。
其实仔细一想还是他太自私,宁絮给他的已经足够多了,他如果提早学会满足,现在就能好过得多。
他红了眼眶,艰难道。
“宁絮。”
“你解开它吧。”
“亲手解下这个四叶草手环。”
宁絮迷迷糊糊地,脑子也迟钝,反应十几秒,才解开他右手上的手环。
手部些微的重量消失,好像有人在那处用力地划上一刀,痛楚传遍他的全身。
粘合的灵魂又破碎得一地狼藉,江逢不可抑制地发起颤来。
可接着,宁絮又拉住他的手,重新给他系上。
江逢碰了碰手环,立即明白她取下那枚四叶草饰品,串上新的手绳,重新给他戴了回去。
宁絮困得眼睛睁不开,声音也越来越有气无力:“我编的,不勒手了吧。”
江逢好一会儿缓过神来,宁絮已经睡着了。
他细细摸着这手绳,有点爱不释手。
小时候总希望宁絮能送给他一条亲手编的手绳,因为这件事和她闹过矛盾,妒忌过其他小朋友,深夜里难过好几次,仅仅怕宁絮觉得他小气又计较,便压在心底,再也没提。
小时候也总在想宁絮有那么多看得见的好朋友,为什么非得跟他玩呢,如果不是因为江家的关系,她真的还愿意搭理他吗?他失明之后没有朋友,实在不知道怎么维持正常的关系,只能竭尽全力地讨好,不敢过多索取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