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背下来了?”唐嘉路不知道他拿了书来。
江逢说:“我照着念的。”
“是盲文么?”
“对。”
江逢坐在唐嘉路旁边,将书递给他:“其实盲文很有规律,挺好学的,要不要试试?”
唐嘉路抿唇,又不说话了。
江逢带着他的手指,触摸第一个字:“这上面有六个小点。”
唐嘉路在江逢的引导下,几天的时间,摸着读出白雪公主和美人鱼的故事,这和他以前听到的感受完全不同。
明明是熟记于心的故事,没有任何新奇之处,却因为靠着手摸出来,有种用另一种方式联系外物,触知世界的感觉。
江逢第二天给他带来几个卡通玩具。
唐嘉路一摸,立即说出:“这不就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还有美人鱼吗?”
江逢温笑说:“我以前是摸不出来的,别人告诉我,我才知道这个概念。”
他太早丧失视力,四岁之后大脑再也无法接收到眼睛传来的信息,逐渐忘记什么是黑,什么是白,随着时间推移,他“看”到的世界越来越接近虚无。
唐嘉路慢慢失去视力,虽然绝望又痛苦,但大脑体验过颜色,拼命留存对各种事物的概念,所以触摸一些东西,不用别人说,也知道是什么。
但终究是再也不会看见了。
唐嘉路低头,手指抠着卡通玩具,沉默良久,肩膀轻轻颤颤。
江逢忽然听见一声极其细小的呜咽。
他起身坐在唐嘉路旁边,温热的掌心覆上这双尚且稚嫩的眼睛,轻声说:“哭吧。”
唐嘉路又抽泣两声,终于放声哭出声来,到最后崩溃大哭。
“我以后要怎么办……”
“我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
“……我是个没用的残废。”
江逢没再说话,收回手,安静地坐着,听他混乱的咆哮和悲哀的自嘲。
再激烈的波涛也有平息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收。
唐嘉路无力地靠在床头,茫然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勇敢坚强?”
他连门都出不了,觉得江逢能到外面去很勇敢,也觉得江逢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温和宁静又有力量。
“我么?”江逢开口说,“其实我不勇敢也不坚强。”
他伸手触摸唐嘉路手臂上的伤疤,说:“我做过和你一样的事,把那东西藏在枕头里,床垫下,还有床底下,唯一的区别就是你用的是削笔小刀,我用的是花瓶碎片。”
“可能有人问过你‘不疼吗’,其实真的到了某种程度,那些疼已经不算什么了,远不及心里难受的万一。”江逢说,“伤口和鲜血都只是向世界的一种宣泄。”
他语气平淡,只像在做冷静的陈述,没人能通过这样的话语明白其间感受,只有身为“同类”的唐嘉路懂了。
时过境迁,江逢像是当年的温牧元,开解正在深陷痛苦的男孩,又透过这男孩,看到当年的自己。
但他又不想像温牧元那样,让男孩因为别的人别的事,哪怕过得辛苦,也能熬过去。
江逢那时候是真的没办法了,但这个男孩不同,他可以,也该为自己支撑下去。
江逢揉揉他的脑袋,动作温柔。
“小家伙,看不见也没那么可怕。”
“你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强大。”
第51章
家里的义眼数量忽然成直线上升。
江逢新购一批义眼又到货了。
有些义眼的造价, 比一颗稀有宝石还贵,所以宁絮看着这一柜的义眼,像在看一座金矿。
婚期临近, 宁絮紧张, 江逢也紧张。
他让宁絮帮挑一颗在婚礼上佩戴的义眼。
宁絮一直以为他会在婚礼上戴仿真义眼,平时出门在外, 还有人多的地方,他不想让人看出两眼的差别, 都会这么戴。
之前拍摄有妆造要求,还有给她画画的时候,他才会戴那些很漂亮的义眼。
婚礼那天人可不少,更何况她还答应粉丝会全程直播。
“你确定不戴仿真义眼?”宁絮说,“人很多, 我还让人帮忙直播的。”
仿真义眼是他左眼模仿右眼的瞳色瞳距等参数仿制而成, 这样的他手头上还有十几颗, 义眼也会有损耗,用久了, 太旧了,或者有裂纹了, 都可以换新。
江逢摇头:“你挑一个你最喜欢的, 我戴。”
宁絮明白过来, 婚礼那天他不介意别人看出他的两眼差异, 只想她看到他最好的一面, 她最喜欢的一面。
这件事的郑重程度不亚于挑选婚戒。
宁絮突然感觉肩负重任,把义眼盒挨个打开, 摆满一张大床, 她盘腿而坐, 瞪大眼睛,目光炯炯。
大眼瞪义眼进行中……
一个小时后。
宁絮眼睛酸得只想流泪。
琳琅满目,各有不同,都很好看,只能说不愧是知名设计师,真有品味。
她挑得眼花缭乱,蓝灰色带细闪的禁欲又圣洁,墨绿带荧光亮片的妖异又惑人,桃粉色的里面还有小樱花呢,这个在强光下还有金色的弧光,还有这个竖瞳,那天晚上戴来做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还挺带感来着……
嘶——选择题真难呐。
*
江逢这段时间尽量抽空去洋房陪伴唐嘉路。
唐嘉路明显恢复一点这个年纪男孩的活泼与话多,他听到空灵轻跃的声音,问是什么。
江逢说:“是拇指琴,要不要试试?我教你。”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窗外的绿意也在复苏。
唐嘉路有些乐感和天赋,不但学会了很多曲子,还能编出新的曲调。
他靠在窗边,手里拿着拇指琴弹出一段轻快悦耳的新曲,露出了笑容。
江逢把这拇指琴赠与他。
“小家伙,好好长大。”
春天到了尾声,即将迎来初夏。
“你很久都没出过门了。”江逢说。
“我……”唐嘉路抿着唇。
“怎么样,要不要来参加我的婚礼?”江逢话音里也带着笑意。
唐嘉路陷入神经的极度拉扯,一边想要出去,另一边又害怕出去。
会被别人当成残障人士对待,有同情怜悯也有好意,哪怕出了洋相也会被理解,可他不想这样。
路要怎么走,站哪里坐哪里,碰什么吃什么都不知道。
但难道他要待在这间房里度过一辈子吗?他永远都不再出门了吗?
纠结来犹豫去,完全得不到更好的答案。
到了江逢婚礼的当天,唐嘉路一咬牙还是去了,他知道这次再不出门,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勇气出门。
尽管有父母陪同,唐嘉路的神经和身体肌肉仍然处于高度紧绷。
到达场地,入座宾客席位,唐嘉路局促不安,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他感觉格格不入,甚至想回家了。
没过一会儿,有一道柔和的女声问他:“你好?”
唐嘉路干巴巴地打声招呼。
女声大方地作自我介绍:“我叫丁付雪,在盲人体验馆工作,也做配音工作。”
唐嘉路不知道那什么体验馆,但听到盲人二字,像找到伙伴似的,立即问:“你也看不见吗?”
“对,这里每桌都有几位看不见的人。”丁付雪听到他说也,就知道他也是视障人士。
江亦征、涂瑀、江雯羽、许昼明、高劲飞等人坐在最前面的头桌,还请了许多来宾,有宁絮的那两位大学同学,还有江逢盲人体验馆的员工们,以及一些江家旁系亲戚。
唐嘉路第一次接触除了江逢以外的盲人,不免好奇地发问:“你平时怎么生活?遇到很多不方便的时候要怎么办?你还会做配音,真的好厉害!”
同桌的其他盲人也跟唐嘉路聊起来,姿态亲近随和,完全不吝惜为这位迷途的后辈答疑解惑。
这些盲人有做按摩师的,律师的,调音师,心理咨询师的,各行各业都有,现在在盲人体验馆工作,或兼职或全职。
唐嘉路心里顿时打开不少,整个人逐渐放松。
从闲聊中感受到他们的善良和温暖。
原来外面也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他也有了下次再出门的勇气。
*
“看,我们的新娘!”
单雨晴拿着手机为宁絮直播,语调里也充满激动。
旁边还有位专业的摄像师,全程跟拍,记录这重要的日子。
宁絮也激动着,脸上笑容不断,跟直播间的观众说:“可能有新粉也有老粉,我做直播和视频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占据我生活绝大一部分,从‘一顿晚饭’开始,你们和我互相陪伴到今天。”
“今天也是我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之一,我想以这样的形式,让各位共同见证我和他的婚礼。”
弹幕密密麻麻地送上祝福。
看见有许多观众大量打赏,宁絮说:“大家今天还是不要打赏了,等下我没办法实时答谢。”
观众就说:[没事,不用管我们,我们就随个份子钱。]
宁絮笑着:“感谢你们的见证和祝福。”
直播间的人数和热度空前之高,已经冲到平台热播第一,更多的人涌进来等待屏幕前的幸福时刻。
宁絮看着镜头里,一身婚纱的自己。
兴奋,高兴,感动……各种情绪都是被幸福包裹的糖果。
“姐,时间到了!”单雨晴手抖得镜头也跟着晃两下。
宁絮来到门后面等待,宁梁庆看着她良久,欣慰地笑了下,感慨万千:“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要将你托付给别的男人了。”
宁絮忍着鼻子发酸:“我这辈子都是你的女儿,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门徐徐打开,宁絮走在高台的红毯上,走向明亮灯光下的男人。
宁梁庆将宁絮交给江逢,拍拍他们的手背,说道:“希望你们好好相守,永远幸福。”
江逢握紧宁絮的手,正欲说话。
宁絮慌忙:“你的眼睛……你是不是忘戴了?”
她隔着头纱,这才看清江逢没戴义眼,左眼眶只有肉白色的眼台。
“不是。”江逢指了指西装左胸上袋,“我取下来了,在这里。”
宁絮闻言愣怔。
江逢有多介意别人看到他的残缺,她一清二楚,哪怕在同居的这段时间,他取下义眼也是独自在卫生间里,然后用白棉片遮住左眼。
连她都没有见过他左眼残缺的模样。
现在在这么多人面前,在这么清晰的灯光下,他却没有戴义眼。
今天这个日子对江逢来说太特殊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这一刻。
他当然想在宁絮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在迈上红毯前的一秒,他都还在犹豫,最后还是将那一颗她亲手挑选的义眼取下。
拔光所有的尖刺,卸下所有的心防,展露最真实,最原本的他。
小时候,江逢握着宁絮的手臂,由她引着他走过很多的路。
在此时,宁絮挽着江逢的手臂,他们一同走过由万众见证的红毯之路。
到红毯终点的鲜花拱桥下,宁絮还没开始说话,已经泪流满面了。
江逢掀开她的头纱,轻捧她的脸,为她擦拭泪水。
“以前没有妄想过你会喜欢我。”
“现在不敢去设想你会离开我。”
“宁絮。”他低下头。
“只要你不丢掉我,我就永远是你的。”
宁絮抬手,触摸他的左眼。
因为没有眼球支撑,他的眼皮是平瘪的。
——给你触碰我的残缺,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江逢……”
宁絮声音在颤,手也在抖。
他一直是那个对待感情真诚又纯粹的少年,不曾改变。
*
烟花也会谢幕,婚礼也会结束,深夜的温柔与宁静也将留给他们。
宁絮婚纱没来得及脱,把高跟鞋一扔,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江逢在她对面坐下,递来一份文件。
宁絮接过,从头到尾扫一眼,发现是份合约,简单来说就是只要她提出离婚,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都必须离婚,一旦离婚,江逢名下所有财产都归她所有。
极致的霸王条款,高劲飞帮忙过目的时候,边看边骂。
宁絮还真没想到,当初画画找模特合作的时候,他们没签上合约,这会儿结婚反倒有合约签。
她知道江逢是给她留余地,以后不想和他在一起了,想怎么过日子都行,绝不吃亏。
宁絮没签,把合约放一边,先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新婚礼物。
超大超重的盒子推到江逢面前,宁絮说:“打开看看。”
江逢打开盒子,伸手进去摸到木块,有相框那样的厚度,面积有张脸那么大。
木块表面刻有图样,江逢仔细一摸,愣了愣,又接着摸其他木块,总共有25个木块,摞起来有桌子的高度,每个木块都刻画有一张脸。
这张脸从稚嫩的小婴儿,再到成熟清丽的女人。
木块背后贴有一张盲文纸,上面分别写着:[1岁的宁絮、2岁的宁絮、3岁的宁絮、4岁的宁絮……]
宁絮说:“问我爸要了我从小到大的照片,然后我对照着刻,真的刻不来,本来以为都是弄画面的,没想到隔行如隔山,我就画了我从小到大的脸,然后请师傅照着我的画来刻。”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样子吗,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画的画吗?”
所以她选择木刻这样一种方式,他可以触摸凹凸的刻工纹理,就像他看不见世界,也能用其他方法感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