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例会散会,部门主管趁人少,小声开导周以寒:“小周,新官上任三把火,等这劲头过了就好了,你别太往心里去。”
“对,你最近太忙了,累成那样再不出错,能成神了都。”其他部门的主管也认同。
他们对秦展鹏的行为表示不解,前脚刚提拔周以寒,后脚就把最重的活派给他干,让人十几天连轴转不说,要求也独一份的严苛。
又过些时日,情况并未好转,而当周以寒在例会上当众检讨的消息流传到各部门,众人都发觉了异样。
起初他们当秦展鹏是出于赏识,才严格些,但秦展鹏的严厉程度显然超出批评的范畴,上升到人身攻击。
而且,转变像在一夜之间,由某个导火索引发。
“刘姐,秦总怎么老针对周哥啊,就算做得不好,总不能天天都训吧,何况周哥能力很强啊。”女孩签了offer来实习,她看不惯秦展鹏的刁难,私下和负责带她的同事吐槽。
“频率都赶上找茬了,总不会是周哥得罪了秦总吧?”她又猜道。
“别猜了。”语不传六耳,被称为刘姐的同事阻止手下新人的猜测,自己也在犯嘀咕。
来公司五年,周以寒的品行有口皆碑,人人都夸他,她深谙职场的某些阴暗套路,这通高压操作,是向周以寒施压,逼他主动提出辞职。
至于秦展鹏为何要针对周以寒,大家更倾向是秦展鹏气量狭小,不容人,毕竟他有被资助人撤销资助的经历。
当年,资助方对外称,秦展鹏的经济状况不符合资助标准,传闻中的说法则是,他品行不端,资助方内部商议决定撤销资助。
又一天的例会上,面对秦展鹏的训话,主管们纷纷为周以寒说话,却遭到秦展鹏的连坐。
主管们带头被罚了钱,普通员工也对此共情,公司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拒绝大厂的内推,周以寒留在公司,一是想在岗位上,学些知识提升水平,二是想靠自己奋斗出成绩。然而阴差阳错,他的愿望都已落空。
他一个人被批评也就被批评了,要一群人陪他受过,他做不到。秦展鹏只针对他,对大家施压也只为逼他辞职,他走,一切都会恢复到先前的状态。
不能容忍大家被他连累,电梯里,周以寒向众人道谢:“谢谢大家今天为我说话,但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他会离开公司。
好友和步之遥是两个世界的人,郑博宇一边想劝分,一边又想劝周以寒为爱再拼一次,立场在他们中间摇摆不定。得知周以寒要辞职,他劝道:【以寒,你回头吧,你去和小遥说,说你会去大厂上班,你们的感情还能有转机】【路是我选的,再难我也要咬牙把它走完】周以寒和步之遥的感情,早已在他的错误选择下,由他送入死局,再无起死回生的可能。
他求来的,是她既没分手也没和好、对他置若罔闻的将就。
她的将就,是他的别无所求。在对话框里打完一大段话,周以寒删掉,对郑博宇说:【别和她说我要辞职】【行,我帮你保密】郑博宇应道。
撤掉秦展鹏资助的那年,步之遥十五岁,今年她十九岁。什么样的人会预谋接近十五岁的女孩,她曾忽略的事实,正渐渐浮出水面。
连接移动硬盘,步之遥调取历年被资助大学生的资料。目录里没有秦展鹏,大概是她父母嫌恶,销毁了他的,她将它列入调查计划,等日后处理。
人与名字反着来,秦展鹏心胸狭窄,肯定会给周以寒下绊子。
连续见证周以寒通宵加班,步之遥等他来找她,等他说他被打压,等他说他会珍惜她给的机会,去大厂工作。
可他迟迟不来找她,宁愿一个人背负压力,那她何必插手,干脆随他去吧。
清明假期前一天,周以寒回了他们合租的房子,收拾行李。
“遥遥,我要回老家上坟了。”背着的大包装满,他左手握右手手腕,声音很低,“我辞职了,月中去上培训课。”
“一路顺风。”步之遥在门口,和周以寒的背影告别。
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拖得老长,贴着他的后背,连影子都比她对他更不舍。
他走了,她打电话给郑博宇:“是他主动提的辞职吗?他说的我不太信。”
进家门前周以寒在放一条语音,步之遥听清末尾的词是“仲裁”。
“他被秦展鹏找茬开除了。”郑博宇想瞒,没瞒住。
“大厂的技术岗多少人想去,他怎么就那么倔,非要舍弃内推名额。”步之遥摸上她手腕,脉搏稳定,温热的皮肤下,流着带冰碴的血液。
好友错失机遇,郑博宇为此深感遗憾,步之遥的遗憾可想而知,作为局外人兼旁观者,他想尽快终结双方的痛苦,就当他圣父吧。
他开解步之遥:“人各有志,以寒的性格,兴许更干得来铁饭碗呢。小遥,放弃吧,长痛不如短痛。”
“是他不放弃。”步之遥下定论。
夜间阴云密布,雨下了整整一天,刚到下午天就黑得要命。
云幕遮蔽,步之遥拎着成袋的菊花,在墓园外下车。刚去花店拿花时,风雨斜斜刮来,她一侧衣服被浇湿。
她步态依旧平稳,走上石阶,迎面与人相遇。
她们的衣服、裤子和鞋,包括帽子品牌都相同,只一人是当季新款,一人是过季旧款,伞也同个牌子,更巧的在于,两家的家族墓地相邻。
“步之遥?”顾斯菀打量着她的“双胞胎”,“他们说你出国了。”
两家的生意在不同领域,往来次数屈指可数,加上十几岁时的“私仇”,两人基本能用“王不见王”来形容。
“我被传成出国躲债了?”步之遥轻抬帽檐,展露眉眼,“有点离谱。你信吗?”
被雨淋湿的黑天鹅,旁人把她想得再狼狈,真见上她一面,便知她的高傲仍在骨子里,未曾改变过。顾斯菀轻叹:“我们不都被坑过吗?”
她们有位共同的塑料朋友,故意当双面人来挑事,她们上了当,指责对方抢走自己的朋友。最终在那位朋友的生日宴,真相揭开,盛装打扮的三人大打出手,掉进泳池。
本该同仇敌忾的她们,嫌那场小学生打架太丢面子,自此没联系过。
“确实。”雨滴打在塑料袋上,步之遥抖落它们,“去献花了,回见。”
她来得晚些,家人的墓前,已摆满黄白两色的菊花。花束有大有小,是他们帮助过的人献上的,大家都默契地给步之遥留出一块,让她来放她的花。
他们没有被忘记,所做过的善举都有意义。
她花买的多,步之遥脱帽祭拜,在自家人墓前献上菊花花束,和他们说些心事,又去找夏初柔爷爷奶奶的墓。
怕被抓包,她匆匆放了两束花要走,奈何怕什么来什么,夏初柔叫住她:“遥遥。”
平安夜后,她写给夏初柔的信,都被原封不动退回,步之遥摘下帽子,当面道歉:“小柔,这大半年来,我太偏激了,被钱迷了眼,去钻牛角尖,践踏了你的付出。
但是你是我的自己人,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友情不该用金钱来衡量,情感比它宝贵,我该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对不起。”
“不,我也有粗心的地方,你经受了人生的变故,我该多给你空间独处。”夏初柔指甲掐住菊花枝干,绿色的汁水沾到她手上,雨水假意飘进她眼睛,“还有,我不该说资本家那句,伤害了你。”
来时,塑料袋里还装了水果点心,和一只石制的小香炉,步之遥手指被勒出红印。它还没消去,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从她眼睛里坠下。
她流着泪对夏初柔说:“你没说错,我冷漠到金钱至上,冲昏头脑了。”
“遥遥,你陪我。”夏初柔握住步之遥的手,到爷爷奶奶墓前祭拜,又到步之遥父母墓前献花。
夏初柔拉她上车,车开到一间茶楼,幽静的包间里,步之遥怔怔出神——夏初柔递来一张银行卡。
“是什么?”她问。
“我爸妈把第二套房卖了,钱都归我管。”夏初柔推过银行卡,到步之遥手边,“遥遥,你拿去交学费吧,剩下的创业用。”
“你家出事的时候,我家没帮上什么忙,现在终于能帮了。”眼泪将她双眸洗得发亮,“遥遥,我爸妈都很支持你,我们相信你可以东山再起的。”
千万根钢针,在细密扎穿步之遥的心脏,她为她狭隘的揣测而羞愧。蒙昧如她,再广阔的世界在她眼前,她也只看到大片的阴翳,那片叶子遮住她能窥见的全貌。
路她越走越窄,会陪她前进的,被她推得好远。
“我——”她深呼吸,“我们拟好规划了,小柔,你拿它入股吧。”
“你有项目了?拉到投资了?他们口碑怎么样?靠谱吗?”一连串的追问,夏初柔骤然捏紧茶杯,她指尖泛白,冒着热气的茶汤溅在她手背,“不行!”
“没什么不行的,我需要钱,卖掉它们就有钱了,我不要外部投资,我只想靠我自己。”撕开湿巾,步之遥擦着夏初柔的手背,无可取代的固执,“我会一件件把它们都买回来。”
“之前我想守着它们到老,但我发现,能借助它们的时候不去借助,老了我才会追悔莫及。那个年纪,我杀死了梦想,充其量当个废物,坐吃山空。”她攥住夏初柔的右手,传递她的决心,“我必须破釜沉舟。”
第22章
来电显示周以寒,步之遥接通电话:“哥哥。”
“遥遥。”他小心翼翼唤她,“我明天要开始培训了,你今天还好吗?”
她正要回他“还好”,陈亦崇碰碰她:“房子满意吗?”
这间改造成蒸汽朋克风的loft,陈亦崇在北京的房产之一,它离他们租的那层写字楼很近,正好来当创业早期的据点。
他偶尔提过几次,步之遥有所了解。陈家要陈亦崇从政,他拒绝并反抗,家里动用手段,越过他本人,直接冻结私人账户,断绝经济来源。
他把能取的钱都取了,用在创业上,也支撑不了多久。买设备、租场地、招聘员工,样样都要花时间花钱。
两个不愿受制于人的人一拍即合,步之遥联系好拍卖行要办拍卖会,日期定在下周六。
“满意。”她手机移近,“还好。”
后面是说给周以寒的,他沉默,回她:“那就好。”
此后每天,固定时间,周以寒都打给她,同样的问句,步之遥也回句同样的“还好”。
找李峥做中间人帮联络,顾斯菀请步之遥吃饭:“我听说你要办拍卖会了。”
“对。”步之遥点头,“我缺钱。”
两人边吃边聊,她们的家庭背景和留学经历类似,穿衣品味相近,连饮食忌口都差不多,以及——
听步之遥讲她的恋爱史,顾斯菀的神情充满玩味:“你也喜欢穷小子?那还真巧。”
“人穷就穷了,我不也穷吗,志短才可怕。”步之遥饮下一口茶,“你看我资助的那些孩子,个个都想出人头地。”
“你们分了?”顾斯菀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分手很快的,从说到散,顶多三分钟。”
“没分,他不想,我就耗着,冷处理,我别的没有,时间管够。”步之遥漫不经心喝着茶,“谁叫他让我憋屈了。”
她提分手被挽留的那天起,步之遥没和周以寒再主动说过话。她对他的失望已累积到极点,他强留,她还能做什么。
“他可能还甘之如饴呢。”顾斯菀叫服务员来再上茶。
话题又聊到拍卖会上,一顿饭以顾斯菀投资步之遥,担任股东告终。
拍卖会的前期造势,极力淡化拍品的遗物色彩,宣传重点在它们本身。当晚,步之遥和陈亦崇一同出席,在拍卖会正式落幕时,她分别与两位买家致意。
她保持得体微笑,和古董车的买主季书毓握手:“季先生,这辆车遇上你这位主人,是它的荣幸。”
季书毓淡漠的眸中,带了点深藏的笑:“我应该不会保管太久。”
“那……”步之遥听出他的深意,“借你吉言。”
嫌往返麻烦,步之遥和陈亦崇住在loft工作,一楼放娱乐设施,她住二楼他住三楼。
脱下正装换便服穿,在桌上足球旁,陈亦崇握着白方的球杆:“来一局?”
“来。”步之遥率领红方出战。
他们抽拉转动球杆,攻守不断切换,为争夺胜利展开激烈角逐。
凶猛攻势后的一记拉射,步之遥逆风翻盘,再进一球,陈亦崇松手,大笑鼓掌:“你好胜心真强。”
“过奖了。”步之遥转动球杆,“我就这样。”
双方激战正酣,伴随清脆的铜铃声,鸣叫着的布谷鸟钻出座钟,十点了。
电话准时准点到来,步之遥停手接起:“哥哥。”
培训的地方包吃包住,前几天走完劳动仲裁,周以寒卸载各种软件,只留支付宝和微信,他关闭朋友圈,屏蔽群聊和公众号推送,隔绝掉爆炸的信息流。
学完课程回单间休息,他翻着和步之遥的微信聊天记录,问她:“遥遥,你今天还好吗?”
“还好。”步之遥的回复照例平淡。
漫长的空白后,周以寒轻声说:“那就好。”
她卖掉父母最后的遗物这件事,貌似不值得他打电话安慰两句,看来今天对周以寒来说,是和他一样普通的一天,步之遥挂断电话。
见她高昂的情致随那通电话散去,陈亦崇手握球杆360°旋转,玩起独角戏:“你确定你还好吗?”
伸个懒腰,步之遥眼角眉梢尽是慵懒:“我今天的确还好,我们要有钱了,能换到新写字楼,你不开心吗?”
操纵球杆,陈亦崇带队射门:“这代表我们又要面试了。”
他们两个人,大学在读且没工作经验,这段时间要考察场地付租金,批量采购设备,跑完校招跑社招,熬夜通宵习以为常。
“今晚早点睡。”步之遥拍拍陈亦崇宽阔的背,“再往后,咱们的觉就更少了……你盯着我看什么呢?”
“你养刘海的样子,原来也这么狼狈。”陈亦崇指了指步之遥的额头和鬓角,“半长不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