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那些人好几个月了，万万没料到他们真能找上门来，把屋里砸了个稀巴烂。
欠债没办法，可闹到家里来，还闹得这么大，周达通心头对于周皎起了一种久违的愧疚。
她已经高二了，要准备高考，她长大了，和小的时候不一样了。
周达通这一次借口给周皎送衣服，也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借住在同学家，想来看一看她。
他的右手还吊着石膏，左脸颊上的淤青并未全部消退，索性公交车上人不多，他提着周皎的厚毛衣还找到了座位。
他提前等在校门口，十二点一到，他就看见周皎和一个长得很高的男孩子从校门里走了出来。
周达通连忙走近了些。
“爸爸。”
“叔叔。”
两个人都穿了校服，周皎脸上并没有多少笑容，那个男生倒是笑得客客气气的：“叔叔，你好，我叫高未然。”
“你是高未然？”周达通有些惊讶，他以为卢萍口中的“高未然”是个女生。
高未然点点头，一双眼睛也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周达通，前面一两次他都没来得及仔细瞧他。
他看上去四五十岁，可是眼下的脸颊狼狈得很，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人打了，又或者是摔了。
周达通眼睛却转向了周皎，见她表情冷淡，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他于是忙笑了笑，讨好地问道：“皎皎，中午想吃什么？这附近有家豆花面不错。”
“嗯。”周皎去过那家店，脚步自发地往那个方向走。
周达通连忙跟了上去，高未然故意走得慢了些，原以为父女两人会说说话，可周皎一直没说话，而一旁的周达通也没有趁机开口。
三人到了面馆，虽然周达通吊着一只手臂，依旧脚步飞快地，殷勤地去餐台点餐，点了三碗面，配了两碗莲藕汤，汤是给周皎和高未然点的，他又转身去拿了碗筷。
周皎没有动，高未然却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叔叔，你不方便，坐罢，我去拿。”
周达通确实不很方便，就将手里的白色票据给了他。
高未然捏着票据，径自去窗口取餐。
他们的座位在门边，离窗口有一段距离，趁高未然不在的功夫，周达通问周皎道：“你借住几天，他家长没意见吧？”
周皎不答反问：“还要借住几天啊？”她再开口，语气实在算不上好。
周达通面色一僵，放软了语调：“就两三天，周末你回家。”
周末，你就能还上钱了？
周皎冷着脸，憋着这句话没问。
周达通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追问她，他在周皎面前，向来抬不起头来。
“面来了。”
高未然端着餐盘回来，桌上僵硬的气氛才得到了稍稍的缓解。
三人埋头吃面，话少得可怜。
吃过面从店里走回来的时候，高未然还客气道：“很好吃，谢谢叔叔。”
周达通“嗯”一声，抬眼只见周皎已经一马当先，走出了好几米了。
他面露尴尬，将手里装着黑色厚毛衣的袋子递给了高未然：“这是皎皎的厚毛衣，里面还有几袋她妈妈给你们买的零食。”
“哦，谢谢叔叔。”高未然接了过来。
周达通也抬脚往学校的方向走，可是周皎走得很快，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他身旁的高未然却一直缓缓地走在他身边，也没有加快速度去追周皎的意思。
周达通正准备问问他，他家长对于周皎借住有没有意见的时候，就听他开口问道：“叔叔，你是欠了别人的钱么？”
周达通惊了惊，立刻侧目打量高未然。他还是一个少年。
可高中生已经不算是小孩子了。
高未然从小就独立，见得多了，明白得也多了，他还记得卢萍和周达通的争吵，如今又看了周达通脸上的伤，大致也猜到了这其中的缘故。
周达通大概是被人打了，因为钱的缘故。
周达通见高未然一脸了然，黑白分明的眼眸倒映着自己无措的面目，顿觉自己不但在自己女儿面前无地自容，也在这个陌生的少年面前无地自容。
他几乎想扭头就逃，逃得远远的。
“叔叔，你欠了多少钱？”高未然又问。
周达通沉默片刻，才道：“没欠多少。”神色既疲倦又无奈。
高未然抬眼，看周皎的背影又更远了些，便问：“是因为这个缘故，周皎才不能回家么？那找上门的这个债主，叔叔究竟欠了多少钱？”
周皎说家里停水又停电，可到了她家楼下看一眼，高未然看明白了。老式的单元楼，要停水停电也不是单单一户停水停电，周皎的谎撒得并不高明。她连家都回不了，肯定是被人找上门了。
“小同学，东西都送到了，我该走了。”周达通并不打算再跟他纠缠，一个小屁孩儿就算猜到了，又懂什么啊，他心里起了几分火气，说罢就准备往回外走。
高未然却有别的打算：“叔叔，那个债主，你究竟欠了多少钱，我可以借给你。”
“什么？”周达通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定住了脚步，又问了一遍：“什么？”
高未然也定住了脚步：“叔叔欠了多少钱？我可以借钱给叔叔。”说完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周达通嗫嚅道：“五万。”
高未然想了想：“我可以借给你，今天先给你一万，剩下的，明天就可以给你。”
周达通心中一跳，他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高未然。
这个男孩子还是个少年，即便高大矫健，也仍旧是个少年。
这件事太荒谬了。
实在太荒谬了！
可是，这五万块钱，要是真能明天就还上，那么那些难缠的，不讲理的人就再也不会找上门来了。皎皎也可以回家，好好地学习了。
周达通并没有犹豫太久，他伸出完好的左手，在夹克内的口袋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根签字表来:“小同学，你有纸么？叔叔给你打个借条。”
*
周皎一鼓作气地冲回学校，走到校门口，往后一望，周达通已经不见了踪影，高未然竟然也没跟上来。
她站了一会儿，依旧不见两人。
周达通兴许是走了，高未然又干嘛去了？
她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高未然还没跟上来，她只得先回了教室。
高未然直到下午上课前才晃晃悠悠地回了教室。
“你干嘛去了啊？”周皎不禁问道。
“我回家睡了一觉。”高未然理所当然地说。
周皎心头一松，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你厉害。”
“哦，对了，你的厚毛衣，我也拿回去了，就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周皎立刻左右一望，好在他声音不大，周围的同学仿佛没听到。
高未然笑了笑，自顾自地拿出了抽屉里先前没做完的数学小练习做了起来。
五万块钱，对于高未然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他家里的现金就有一万，银行卡上还有苏晴打给他的钱，只是每天ATM只能取两万，他于是得分两天去取。
隔天，他就如约把剩下的四万块钱给了周达通。
中午的时候，两人约在离学校后门不远的咖啡馆见面。
周达通白纸黑字地，真给了他写了一张欠条。
高未然也不推辞收了欠条。
“这件事情，叔叔不要告诉周皎哦。”他不放心地嘱咐道。
周达通点头：“当然。”他也没脸告诉皎皎。
第28章
周达通不说，高未然不说，周皎自然不知道借钱的事情。
苏晴是在两天后，给高未然打电话的时候，快挂电话前，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件事，而她也只是问高未然：“你最近钱还够么，银行给我发了短信，说你连续两天取款，我又给你打了些钱，是最近买了什么东西么？”
“嗯，买了鞋子和滑板。”高未然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那你注意安全啊。”苏晴只是说。
但是，卢萍的反应却要大得多。
周五的时候，周达通还了五万，将他写给那帮人的欠条收了回来，卢萍无意中看见，立刻警觉地问道：“哪里来的钱？”这两天，她其实也在想尽办法筹钱，想着先把这些人的窟窿填上，至少家里能太平。
周达通当着她的面撕碎了那张欠条，状似随意道：“借的。”
卢萍一听，不由更恼：“借的，你借的谁的？谁还敢借钱给你！”他们的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还有谁会再借给他五万！周达通还不了钱，借给他五万，就像是打了水漂。
周达通硬着头皮说：“哎，你别管了。”
气得卢萍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你借了高/利/贷是不是？你怎么敢去借高/利/贷？你借了五万，你知道你要还多少吗！”
周达通被她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卢萍却不松手，疯了似得又来推他。
周达通站也站不稳，被推到了沙发角落，吊着的右手更是隐隐作痛。
卢萍不肯罢休，大怒道：“你怎么敢去借高/利/贷！”手上更是不停地推搡他。
“别推了，是皎皎的同学借的！”
“什么？”卢萍愣住了。
周达通适才吞吞吐吐地将高未然借了他五万块钱的事情，告诉了卢萍。
卢萍听得怔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抬手就扇了周达通一巴掌：“他才多大啊？你借他的钱，你给他打借条！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高未然哪里来的钱，他才十七岁，肯定是家里的钱，无亲无故地就借给了他五万，家长知道么？高未然怎么说得？皎皎呢？
周达通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却依旧强辩道：“他家里同意了的，皎皎又不知道，他的钱我肯定能还上！”
“你滚，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卢萍大叫道。
*
周五晚自习的时候，周皎就接到了卢萍的电话，让她周六上完半天自习就可以回家住了，家里都收拾好了。
“我爸呢？”周皎不放心地又问。
“出门了。不在家。”卢萍极其冷淡地回答道。
“哦。”
“记得好好谢谢高未然和他妈妈。”卢萍挂电话前，特意嘱咐道。
九点半，晚自习结束。
周皎磨磨蹭蹭地收东西。舒陶走到她桌边问：“你今天又没骑车？”
周皎点头：“车链坏了，还没修呢，下周一定骑车。”
舒陶叹气：“那我先走了。”
目送舒陶走远后，周皎才慢悠悠地往校门外走。
高未然下课铃一响，就撤了。
她回到家的时候，高未然都已经在看电视了。
她把备用钥匙放到了客厅的茶几上：“这两天谢谢你了，我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高未然不觉意外，“嗯”了一声，转而问道：“看会儿电视么？”
这是两个人一起住的第四个晚上，最初的紧张早就淡了不少，昨天晚上，两人就坐在沙发上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
周皎扫了一眼电视屏幕，是个喜剧片。
她便也坐了下来。
高未然不时发出几声轻笑，显然是看得十分投入。
周皎却在想，大多数时候，好像都是高未然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没有妈妈，没有阿姨，他在家里大多数时候应该也挺孤独的。他又不爱做题，如果是周源那一类学霸，肯定大部分什么都在做题。
高未然发现周皎又在发呆，她的眼睛盯着屏幕，却在神游天外。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脸上看上去竟然还有一点点难过？
“欸，想什么呢？”
周皎脱口而出：“想周源。”
好气！
高未然嘴角垮了下来。
周皎说了又觉不对，解释道：“我是在想，像周源那种学霸，是不是每时每秒都在做题啊。”
“那您管不着，您管好你自己吧。”高未然没好气地说。
周皎转过头，直直地看着他。
高未然忽觉有些不好意思：“又，又怎么了？”
周皎暗暗深吸一口气：“高未然，要是毕业以后，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了，你还会联系我么？”
“这不废话么？不是说了我也想去京市么？”
周皎扬起嘴角：“高未然。”
“嗯？”高未然没来由地心跳加快。
“那你好好学习啊。”
高未然：“……”
*
一月中旬，七中的期末考终于结束了，高二的第一个学期也结束了。
高未然要回北方过年，高鹏，苏晴都是北方人。每年过年，他都会去姥姥家。可惜，高鹏今年还是没能回家。大年初三的时候，他就又回到了学校这边的公寓。
周皎破天荒地给他打了个电话。
“你在家啊？我还以为你没回来呢。”周皎的声音听上去很雀跃。
“刚回来？怎么了？”
“你自己一个人在家么？”
高未然想到这个，也有点心塞，“嗯”了一声。
“那你晚上来找我呗，我妈想请你吃火锅。”
“真的，假的？”高未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真的，我妈特意说的，请你过来吃火锅。你下午过来找我。”
“店里么？”
周皎却说：“不，家里。你能找到么？”
高未然回忆了一下：“可能可以。”
周皎无奈了：“那你出门前给我打电话，我算好时间，去车站接你。”
“我现在就要出门了。”
“……行吧。”
七路公交车刚一进站，高未然隔着车门的玻璃就看见了站在站台上的周皎。
兴许是过年的缘故，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却没扎头发，披散着长发，见到他的时候，笑得眉睫弯弯。
好像只有几天不见，周皎就长大了一些，也莫名地温柔了一些。
高未然下了车，愣愣地没说话，就听她说：“给您拜年。”
那一种温柔的错觉顿时烟消云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