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皎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窘迫,在这个半生不熟的同桌面前,脸颊烧了起来,她仍旧埋着头把鞋带系好,才站了起来。
高未然看她的表情,也不自觉地收敛了说笑的表情,问道:“这鞋走不了了吧?要不去买双新的?”
周皎沉默了一小会儿,才笑了笑:“没事,坐车回家,只需要走两步。”
高未然在想,她是不是买鞋的钱没带够,他可以借给她。可是隐隐地却又感觉到,周皎好像不希望他这么‘热心’。
她转开眼,目光好像真的看向了不远处的公交汽车站。
高未然眼观鼻,鼻观心,决定什么都不说。
周皎走得不快,脚下的这双鞋确实不太好走,她早就想换新鞋了,可是这是她唯一一双‘什么瓦斯’,去年的时候,还是前年的时候,这个牌子在班里就火起来了,要是谁不买这么一双鞋,好像就是不时髦,会被人嘲笑。
她妈好不容易才同意给她买了这么一双。
走到车站,高未然还跟着她。
“你也在这里坐车?”周皎问。
高未然想了想:“对啊。”
“你坐几路?”
高未然不答反问道:“你坐几路?”
“七路。”
“我也坐七路。”
周皎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用跟着我,我能走回家。”
“想多了不是。”他点了点七路车站牌上的白象街,“我就到这站。”他说得胸有成竹。
“那行吧。”
周末的七路车非常拥挤,被上车的人群推挤,高未然亦步亦趋地跟着周皎挤上了车。
两人被挤到了栏杆旁边,挤得前胸贴后背。
周皎比高未然矮大半个脑袋,脑后的马尾戳着他的小白脸。
“噗噗噗。”高未然不自在地吹气,几根头发还差点粘到他的嘴上。
周皎被脑后的妖风吹到,扭脖子回头看,马尾恰巧扇到了高未然脸上。
高未然一个劲地往后缩,更加窘迫。
周皎这才注意到,连忙扭回了头:“不好意思啊。”
高未然大度地说:“没事儿。”他眼神往下落,就能看见周皎头顶的发旋儿,她的头发黑亮,那个发旋儿就像一个浅浅的小漩涡。
有点逗,他心想。
白象街在周皎家的前一站,可是高未然没下车。
周皎提醒道:“你到站了,怎么不下车?”
“这么多人,我怎么挤得下去,多坐几站吧,我再坐回来。”
旁边的大爷听到了高未然的抱怨,立刻扬声叫道:“师傅,停一下,这个学生要下车!”
眼看师傅又要刹车,高未然大窘,赶紧笑道:“叔叔,我不下车,我同学鞋坏了,我要送她回家。”
大叔“啧”一声:“早点说嘛。”又扬声道,“师傅,他不下车了。”
高未然个子高,面对众人的眼神,尬尴地挤在车中央,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周皎却‘哈哈’笑了起来,先前的窘迫一扫而空,但她也真心不想高未然送她回去。
到了下一站,周皎朝车门缓缓挪去,高未然见状跟上,两人提着书包,好不容易挤下了车。
周皎开口道:“我马上就到家了,你不要送我。”她加重了语气,“我家里管得很严,周围街坊邻居都认识,你要是送我,今晚我妈就会怕我早恋。”
高未然看了看她的鞋:“真不用送?”
周皎摇头:“不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改天还给你讲题。”
高未然想到‘指数函数’,笑都笑不出来,挥挥手:“那我先走了。”
“走吧走吧。”周皎催促他赶紧走,见他真往对面车站走去,周皎才慢慢往家走。
一进家门,她就换上了拖鞋。
那一双脱胶的鞋被她收到了鞋柜的最深处,还是先不要让她妈发现比较好。
临近下午的时候,周皎写完了作业,就去卤菜店里帮忙。
店里的生意很好,周六的下午总是相对好一些。
周皎负责收钱,找钱,轮到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塞给了周皎一堆零钞,五毛,一块的,凑在一起,卷作一团,她买的排骨,二十二块五,周皎低头瞧了瞧,那一堆零钞加起来,勉强能有十九块。
那个小姑娘年岁不大,可能不到十岁,将钱递给她以后,就不敢再看她了,手指紧张地搓着衣角,周皎将钱放进了钱箱,把切好的排骨递给了她。
小姑娘捏着塑料袋,转身跑了。
“你是不是又少收钱了?”卢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皎转过身:“没有。”可卢萍目光凌厉,眉头皱得很深,显然是不信。
周皎避过眼。
“还说没有,还狡辩。”卢萍猛地掼下手里拌调料的瓷盆,“你觉得她穷,我们难道不穷么!你同情别人,谁来同情你呢!”她的声音极大,因为嘶吼,还带着沙哑。
周皎不看她,一声不吭地合上了钱箱。
卢萍吼完,又转过身去拨弄酱料碟子。
难堪的沉默在狭窄的店面流转,周皎在原地站了站,转过身去,窗口前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了一个客人。
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尴尬,见到周皎的时候,还是笑了笑:“这么,这么巧啊。”
高未然。
第3章
周皎家里的下岗卤菜店,店如其名,这间店是卢萍当年离开单位后开的,生意算不上好,但也不坏,学校里也不是没人知道,可是知道的人毕竟是少数。周皎一直在七中念书,初中,高中班里的许多同学家长都是高知家庭,家庭条件比她好得多,兴许是少年人的自尊,周皎一直勉力地维持着她的骄傲,沉默地,尽力地,不让人察觉到她家庭的窘迫。
对,就是窘迫,周皎面对眼前的高未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窘迫。
高未然脸上又露出个更小心翼翼的笑容:“这里什么菜好吃,要不我也来点儿排骨,我在那家面店吃面。”他回手虚指一下对面不远处的大槐树,其实根本没有吃面这回事,但他刚才路过,隐约记得在大槐树底下见到一家‘宏记面店’,此时此刻纯属没话找话,化解显而易见的尴尬,“我,我就想买点卤菜。”
高未然先前告别周皎后,在公交车站等了好一会儿,可是车一直没来,家里没有人,他回去一个人也没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先找了附近的麦当当写作业,到了饭点的时候,他顺着人流找到了这个家属院小区,这里的小摊贩众多,烟火气浓郁,高未然觉得自己找到了好地方。
走到卤菜店前,听到卢萍的声音的时候,他也没有多想,可是透过窗口,他一眼就认出了周皎的背影。她白天就穿了这件米色的套头衫和浅色牛仔裤,头顶扎了个马尾,可是她沉默地站在那原地,背影僵直,甚至灰暗,和高未然这几天来对周皎的印象,大为不同。
印象中,她总是笑嘻嘻的。
他不敢贸贸然出声,这样的争吵好像也不是不常见,那个人好像是她妈妈,两人其实长得挺像。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打量着周皎的脸色,她的小脸雪白雪白的,不晓得是刚才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的突然到来。
她抬眼看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并没有哭的模样,可是一点笑意也没有,也并没有接话。
卢萍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惊讶道:“是同学么?”
周皎依然没有要开口意思。
高未然脸上笑容加深,扬声道:“是啊,阿姨,您好,我是周皎的新同桌,我叫高未然。”
“你怎么回事啊,不晓得招呼同学么?”卢萍瞪向周皎。
周皎低头用夹子夹了一根卤排骨:“买排骨,是吧。”她上称一称,“二十五。”
高未然立刻去掏钱。
卢萍皱眉道:“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同学第一次来,还是同桌,收什么钱。”她抬头对高未然笑道:“高同学,是吧,不收你钱了。”
“不,不了,阿姨,不用客气,我该给的。”高未然接过周皎递来的袋子,把钱慌忙塞到了她的手里。
他脸颊泛红,手心好像都出汗了。
周皎绷着一张脸,接过了他的钱,钱数恰恰好,不用找。
高未然几乎落荒而逃:“阿姨,我走了,周皎,周一见。”
卢萍埋怨地低声了几句,周皎就当没听到。
*
周一一大早,周皎到教室的时候,高未然已经到了,还在埋头苦写英语作业。
她落座的时候,他也笔耕不辍,只微微地抬了抬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开始早读前,高未然停笔,好像终于赶完了作业。
他叹口气:“英语好难啊。”
周皎沉默了一小下,才搭腔道:“数学,物理也难吧。”
“你说得对。”高未然苦着一张脸,转过来看他,仿佛生无可恋。
周皎轻轻笑了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略微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提周末的事情。
一整天的学习过得飞快,晚自习前,有一个半小时的用餐时间,今天班里的男生和隔壁2班的男生约好了打球。
下课后,周皎本来要去食堂,被体育委员,兼篮球队队长徐达叫住:“待会儿我们打球,你和舒陶来不来看啊?”
徐达也是初中部升上来的同学,彼此熟悉,周皎想了想,问:“晚上食堂什么菜?”
徐达答得飞快:“难吃爆了,南瓜烧鸡,不如你们买个面包,来体育馆,边看边吃。”
周皎把书塞进抽屉,余光敏锐地察觉到一旁的高未然竖着耳朵在听,手里虽然假模假式地捏着一支笔,可根本没有动笔。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也想打球’的气息。
“你们今天几个人啊,周源是不是没来,你们人够吗?”周皎突然问道。
徐达不明所以。
周皎笑着指了一下高未然:“这是高未然,上周转来的,长得高,也喜欢打球。”
“嗯啊。”徐达显然没料到周皎是想给他引荐转学生,这个转学生,他们当然知道,好像话不多,目前还没和他说过话。
“我,徐达。”徐达也不扭捏,自报家门道。
高未然知道他叫徐达,是个挺阳光的小伙子,在班里人缘好像不错,成绩还行,反正比他强。
徐达问道:“那你今天想来打球么,可以做个替补,周源不晓得下午会不会来。”
周源在准备化学竞赛,这段时间都不怎么来学校,在集训。
高未然甩下笔,站了起来:“好啊,我以前也常打球。”
六点刚过,体育馆里就响起了开场的哨声。
周皎买了个火腿夹心面包,坐在场边看台第三排,舒陶坐在她旁边,伸长了脖子望:“诶,你那同桌也在啊,身材还挺好哈。”
高未然换了一身黑色球衣,装备齐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成天都背在包里,球衣无袖,球裤不过膝盖,露出他结实的手臂和小腿。
周皎瞄了舒陶一眼,舒陶继续兴奋地低声说:“你看,隔壁班女生也都在看他呢,果然新人就是吃香啊,周源,徐达什么的,早都审美疲劳了。”
周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舒陶笑了一声:“我怎么感觉,过了一个周末,你就和你那新同桌感情好起来了呢,上周,明明都还只是放学打招呼的关系。今天,是你撺掇徐达带他打球的吧?”
“也没有多好吧,就是讲了几道题,同桌嘛,还要坐一学期的。”
舒陶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仍旧打趣道:“不过,小周周不在,你就介绍了新人,小周周回来,该多伤心啊。”
“这哪儿跟哪儿啊,他们打球几个人都能打。”
“你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舒陶暧昧地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胳膊。
周皎觉得她是吃饱了没事干,又调侃她了。
周皎和周源,都姓周,但没什么亲戚关系,上学期的时候一起主持了班里的联欢会,双周组合,然后心灵闲来无事,身体作业如山的同学们,就自发地给他们带上了粉色滤镜,当事人确实关系近了一些。常有来往,探讨学习,但周皎扪心自问,对周源绝对没有‘早恋’的苗头,而周源也只爱学习,不问风花雪月。
“啊,高未然上场了。”舒陶提醒道。
比赛过半,高未然终于被召唤上了场。
前排隔壁班一个女生对另一个女生说:“他叫高未然。”
舒陶朝周皎挤挤眼,一脸“看吧,我就说吧”的表情。
周皎顺势去看场中间的高未然,他生得白,坐在窗户旁好像也晒不黑,色号比旁边的男生好像亮了好几个度,打球的姿势,不得不说,是好看的,他说自己常常打球,显然也不是说谎。
场上气氛火热,过了不到十分钟,高未然就投进了一球,徐达和几个队友高兴地抱住了他。
“诶,高未然真的挺帅得!”舒陶由衷感慨道。
前排的几个女生也转回头看了她一眼。
周皎却在想,这样一来,高未然总算能交到朋友了吧。
第4章
晚自习的时候,打篮球的男生们都迟到了,郑老师非常生气:“你们打球归打球,上晚自习归上晚自习,不能迟到,每个人都写一份检讨,你们和2班打球,虽然赢了,但是成绩也不能输,你们下一次要是再迟到,就不要想再打球了!”
徐达作为篮球队队长,嬉皮笑脸道:“郑老师别生气啊,不是打完球出了一身汗嘛,我们就去冲了冲,也怕熏到同学们嘛。”
闻言,班里响起了几声压抑的笑声。
“不许笑!上你们的晚自习!”郑老师板着脸,警告大家。
见男生们的头发一个个果然都有点湿漉漉的,郑老师没好气地摆摆手:“快快快,你们都去把头发擦擦干,擦干了再坐下,不要感冒了,更耽误了学习。”
几个男生捏着纸巾,各自回到了座位。
周皎侧身,让高未然落座,他身上因为打完球热烘烘的,像一个火炉,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热气,他歪着脑袋擦头发,发稍上的水珠,有几滴溅到了周皎的脸上。
周皎右手写着物理作业,左手擦了擦脸颊的水珠。
“不好意思啊。”高未然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显然心情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