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哥哥。”
忽有雷声惊动,那一声清脆空灵,似劈开黑云,穿越雨夜。
轻而易举,折了他的心。
那个穿着洁白婚纱,温柔说着要嫁给他的姑娘,春水般的乌瞳,含羞带怯,新婚夜承受他的暴戾,救他于水火,可后来,他绝情地用张支票将她打发出了家门。
屋檐下,雨滴飞落,她抬眸,眼睫毛轻轻眨开,她的眸光清澈如旧,却再没了生动耀眼的神采,投在他身上的只剩下疏离,陌生,和漠然。
怎么办,怎么办?
错得太离谱了。
祁渊摁紧胸口,趴在床沿,浑身抽动地咳了一阵,脸上煞白转红,颗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祁时晏和于决站在房中,互相对视沉默。
谁能想到一个坐拥几百亿资产的大佬,平时生人勿近,杀伐冷血,竟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而把他伤成这样的,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吴妈不忍心祁渊这样受折磨,悄悄出了房门,给沈逸矜拨去电话。
听完了原委,沈逸矜不咸不淡,说:“有病就找医生,我又不是医生。”
“太太,先生想你,你回来看他一眼,比医生管用得多。”吴妈说得动容。
沈逸矜却蹙了眉,声音更为冷淡:“吴妈,我很感激你那时候对我的照顾,但是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你以后还是叫我名字吧。”
至于祁渊的事,她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吴妈又恳求了几句,沈逸矜却始终无动于衷,吴妈只好作罢。
房门轻轻打开,祁时晏,于决,还有医生护士几人陆续走了出来,是祁渊半梦半醒间,将他们赶了出来。
医生对吴妈说:“祁先生这样内耗很大,你想想办法先安抚好他的情绪,高烧再退不下去,很容易脑神经受损,到时候会很难办。”
几人听着,神情都凝重了起来。
吴妈点点头,担忧地走了进去。
床上,祁渊怀里抱了个枕头,一侧脸颊贴在上面,阖着眼,在胡言乱语。
吴妈轻手轻脚走过去,听了好一会,才听清他口齿含糊里说得是什么。
祁渊说:“别怕,哥哥在,哥哥陪着你。”
吴妈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真的发烧烧糊涂了。
她印象里,祁渊年少时在美国有一次感冒发烧,烧到神志不清的时候也是说着这样的话。后来祁渊感冒好了,她把这事拿出来笑他,祁渊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他说:“那是个小女孩,怕这怕那的,还很会哭。她是我在觉得人生很没意思的时候遇见的,我随便哄了几句,她就很开心,我感觉自己被需要了,我也就很开心。”
那时候,祁渊坦诚,病里很难受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个女孩,想自己活下去,一定会有些意义。
吴妈问他:“是喜欢那个小妹妹吗?她连你活下去的意义都给你了,你一定是喜欢她。”
祁渊否认:“喜欢个屁。她那么小,知道个屁。”
吴妈:“人会长大的嘛,谁知道将来的事?”
祁渊摇头:“不可能的,别乱说。”
吴妈追问:“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祁渊想了想:“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叫亲亲,她父母都车祸死了。”
吴妈:“亲亲?亲亲宝贝的亲亲?”
祁渊唇角上扬:“大概是吧。”
那时候的祁渊,有着年少轻狂的桀骜,也有着少年对爱情独有的青涩憧憬,后来渐渐地,吴妈将他口中的小女孩便理解成了他的理想型。
此时,吴妈听见他这呓语,心知他这是又想起那个小女孩了,可是前一刻还在念着太太,后一刻就想自己的梦中情人,这样好吗?
“矜矜……矜矜……”
床上的病人还在低喃轻唤。
吴妈换下他额头上已经发烫的毛巾,坐到床边,抱过祁渊的脑袋,放到自己大腿上,轻轻拍着他,像母亲哄孩子那样。
祁渊呼吸有些重,眼睛酸涩发胀,不知道梦到什么,人忽然惊醒,一下子坐起身,左手用力握紧一个拳头,好像手心里攥住了一个非常紧要的宝贝。
“怎么了?”吴妈担心地问。
祁渊渐渐摊开手,掌心里却是空空。
男人恍了下神,垂下了头。
他是梦见那天雷雨夜在客厅,他握着沈逸矜的脸颊,她落了一滴泪进他手心。
晶莹,滚烫。
像她冰清玉洁的心。
“吴妈。”祁渊恍然清醒道,“亲亲就是矜矜。”
吴妈:“……”
祁渊喉咙嘶哑:“可我弄丢了她。”
*
沈逸矜的名字是她父亲起的。
不过为了好听,“矜”字念成了第一声,不知缘故的人,便会以为那是“亲亲”。
沈逸矜的父亲是名风景工程师,是做景区设计改造的那种。
沈父生前有很多优秀作品,最成功也是他最后一个项目便是位于柠城的仙溪镇的古镇改造。
他意外去世后,古镇旅游控股的大老板为抚恤孤儿,便赠送了一套别墅给沈逸矜,也在仙溪镇,离古镇不远的一个地方。
苏瑞林曾经想打这套别墅的主意,好在房产证上是沈逸矜的名字,没被他得逞。
沈逸矜和闻哲语在枫城呆了几天,沈逸矜天天在闻家的超市里帮忙,而闻哲语则被闻母押着去相各种亲,全是闻母提前安排好的。
可惜赶鸭子上架,总是没什么好下场,每场相亲都被闻哲语以各种借口和对方不欢而散,最后闻母也疲了,不得不放弃。
闻哲语则欢天喜地收拾了行李,和沈逸矜飞往柠城,开始自由自在的真正的度假生活。
他们订了一家民宿,外观黑瓦屋脊,木窗雕楼,内里却是现代化的民居,简洁卫生,价格适中。
打开窗,铜钱瓦当下,蓝天白云映照在河水里,有木船划过,划出一道道波光,粼粼流动,河两岸的青砖木雕楼高低错落,连绵起伏,码头上有妇人挽袖洗衣,棒槌声沉实可闻,回声响在袅袅炊烟里,活脱脱一幅鲜活的旧时期生活画卷。
“太美了,我心飞扬。”沈逸矜趴在窗户栏杆上,脚离了地,人往上蹦了几下,开心的心想要飞起。
闻哲语走到她旁边,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而沈逸矜的别墅在一个高档小区里,红色的顶,橙黄色的墙衣,配上拱形突起的门窗,是典型的西班牙建筑风格。
沈逸矜那一栋独门独户,有个很大的院子,里面种了几棵香樟和金桂,高大又粗壮,阳光从树叶里透下,金灿灿的,像小星星。
别墅加车库有三层半,一直空置没有装修,不过二楼有个房间刷了白墙和按了房门,里面有十多个纸箱和很多画作,是沈逸矜父母的遗物,也是她父母留给她的最丰厚的遗产。
靠墙摆放的画作都用无纺布包裹保护着,那是沈逸矜母亲生前的杰作。
沈逸矜母亲生前是名画师,最擅长的是水彩风景画,她的画作色彩明亮又和谐,格调自然清新,和她父亲的工作相得益彰。
沈逸矜记得小时候经常听周边人夸她父母是神仙眷侣,沈逸矜也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父母更相爱更融洽的一对了。
他们家没有固定的居所,往往是她父亲接了哪里的项目,他们就搬家搬到哪里。
她母亲说,天大地大,只要心之所向便有家,而他们的家便在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所有的地方。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沈逸矜摩挲着手里的一幅画,轻声说。
那画里一场乌烟色风雨,有个女人弯着腰,给小女孩拍着泥土,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手里高高举着一柄伞,挡住母女两人的风雨,却不顾自己淋湿了一身。
*
祁渊高烧反反复复烧了一星期,才渐渐有了好转,还好脑损伤没有,但人的性情似乎有些变了。
吴妈感觉他没之前那么阴冷了,说话慢条斯理,变得平易近人了。
比如询问他一件什么小事,换以前,祁渊不是一记眼刀就是神色不耐:“这种事也来问我?”
但现在,他都会耐心地听你说完,很平和地给个建议。
吴妈小声嘀咕:“早点吃个亏就好了,可怜了太太。”
祁渊眉一凛,听见了,回过头瞥她:“我会把太太找回来的。”
吴妈连忙捧上笑:“那最好了。”
祁渊将祁时梦传来的沈逸矜的病历资料全部打印了出来,一份份重新看了一遍。
他是怎么都没有想到,他14岁那年,在太平间走廊里遇到的小姑娘就是沈逸矜。
那天是沈逸矜父母车祸的日子,也是他母亲自杀的日子。
他那时本就是个叛逆痞坏的少年,脾气暴躁,到处惹是生非,母亲自杀,祁家的一地鸡毛使得他负能量爆棚,杀人的心都有。
偏偏在那种情绪下遇到一个瘦骨伶仃,柔弱无助的小姑娘。
莫名其妙地,让他收敛了一身戾气,反过来,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强英勇的哥哥形象。
后来,他总会想,那个小姑娘是个天使吧,她那么清澈单纯的眼,那么伤心哭泣,勾起人身上无数保护欲,谁还好意思将自己不好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
而那么可爱善良的亲亲小姑娘,长大了是这么乖巧娇软,又聪明漂亮,他又是何其荣幸地娶到了她,和她有了最亲密的关系。
可是。
手里这份用了500页纸都没打完的病历,太沉重了。
他心里的天使,他亲爱的太太竟然有这么严重的心理疾病,而他又对她都做了些什么。
老爷子祁崇博让助理发来微信,要他搬回老宅去住。
【小渊,不过一个女人,爷爷给你重新谈一份门当户对的联姻,保证比沈逸矜好一百倍。】
祁崇博手术苏醒后,性命保住了,但语言出现了障碍,话说不清楚,现在只能靠助理传达信息,用文字和人沟通。
祁渊回复:【爷爷别为我操心。这里是我和沈逸矜的家,我一定会等到她回来,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他将沈逸矜送的那只草绿色青蛙杯找了出来,自己动手洗干净了,和沈逸矜那只粉红的“love”杯摆在一块。
才发现,它们很相配。
怎么看都是天生一对。
祁渊将两只杯子碰了碰,清脆轻响,脑海里渐渐有了主意。
于决来看他,报告了沈逸矜和闻哲语的动向。
祁渊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订了几间房?”
于决回道:“两间。”
祁渊这才有所放心地点了点头。
好像这样,沈逸矜就还是他太太似的。
祁渊交代给了于决两件事,第一件事要他寻找世界顶级的心理专家,分析沈逸矜的病情,寻求救治方案。
“这件事低调进行,别用太太真名。”他说,“第二件事,给我定去柠城的私航线,越快越好。”
于决点头,应承下来:“要我陪你一起去柠城吗?”
祁渊垂眸,太阳穴有点疼:“让三少跟我去。”
他是想祁时晏恋爱经验丰富,追女人这种事他点子多,可没想过到了柠城,这家伙只顾自己到处撩妹,一天天的不见人影。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
第31章 男人哭吧
沈逸矜在仙溪镇度假的日子开始了。
早上, 约上闻哲语一起晨跑,沿古镇河道跑一个大圈,回来后洗澡换衣服吃早饭。而后和公司联系上, 忙会工作。再去别墅,勾画布局,丈量尺寸, 为自己后半生的安居之所准备打设计稿。
再有时间,便是翻看父母的遗物, 沉浸他们的世界,探寻他们相爱的秘密, 很多小物品都能叫人看得窃窃惊喜,又心潮澎湃。
沈逸矜想, 她不需要恋爱, 不需要爱人,更不需要婚姻, 她拥有父母亲这样的绝美爱情, 一切便都够了。
闻哲语有时候看着这样的她, 也不知道该为她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想着, 她能从那段荒唐的替身婚姻里走出来,倒是好的。
等到日落黄昏,两人出了别墅, 一起去古镇, 随便走走看看。或是埋没进游客中,跟风去喧闹的网红点打卡,又或者走进僻静的深巷, 找寻一些不为人知的旧事。
晚上之后, 如果工作忙, 催稿的多,沈逸矜则回民宿画设计稿。如果不忙,则和闻哲语去酒吧,小酌几杯,大方怡情。
这样的度假生活不要太美了。
“哥,今晚这一家的调酒师长得不错诶。”沈逸矜坐在吧台昏暗的灯光下,悄声和闻哲语说。
闻哲语顺着她的视线,隔着金丝框眼镜,定睛地瞧了瞧谈论的对象,不屑道:“你这什么眼光?”
沈逸矜却是欣赏的口吻:“你看他摇酒的手臂肌肉很结实,很有力量感。”
闻哲语举了举自己的胳膊,弯肘绷紧,突显出一块肌肉:“我不也有?”
沈逸矜笑得差点把刚喝下的一口鸡尾酒喷了出来:“哥,你别勉强自己。你是玉树临风型,和他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闻哲语放下手,若有所思:“所以,你只喜欢这种类型?”
他想起祁渊,那人平时西装革履的,内里却阴戾,暴躁,但又身材好,体格健硕,富有力量感,是那种亦正亦邪,又痞又帅的类型。
一般的小姑娘是抵御不了的。
沈逸矜听懂了他的意思,笑了下:“其实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类型,不过以后,我会尝试各种类型。”
“这么花啊?”
“对啊,浪里花。”
两人碰了下酒杯,一起笑。
这样的假期充裕又惬意,沈逸矜很满意。
她喜欢什么都计划好了,按部就班地执行,因为这样,她才感觉安全,可控。
许医生说,这些都是车祸后的后遗症。
但沈逸矜觉得这样挺好,她不愿意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