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栗直笑。
顾家。
这还是时栗第一次见识到顾家父母真心的笑容,和对顾思迪的完全不同。
客厅最中央的沙发旁边,有个坐着轮椅的男人。头发很短,肤色和唇色白得有些骇人,手背上蓝色的血管分明。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个刚康复的虚弱病人。
看见时栗进来,男人抬眼,在时栗身上打量一圈,最后轻嗤一声,没搭理。
时栗和顾家两位长辈简单打完招呼,径直上了楼。
管家上楼时,压低声音和时栗说:“思迪小姐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所以小时老师,希望你能够劝劝她。”
时栗想起上次见她时,顾思迪状态还算正常,疑惑道:“劝劝她?”
“是,近期家中出了一些事情,思迪小姐还是接受不了。”
时栗没再多问。
到顾思迪卧室,管家示意她直接推门进去。
时栗刚开门,就被丢了一地的废纸堵住去路。在房间内扫视一圈,发现小小的沙发上窝着个披头散发的人。
她弯腰,一张张捡起来。发现从入门最简单的谱子,到乐理书,一张张撕完,撒的满地都是。
她把门反锁,捡出一条路,把谱子放在桌上。蹲在小沙发边,撩起顾思迪挡在前额的头发,小声喊她。
顾思迪呆愣着抬头,看见时栗,嗓音嘶哑地喊了声“栗子老师”。
时栗朝她张开手,顾思迪慢吞吞钻进她怀里。直到浑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在她脖颈蹭了蹭。
“我觉得,自从他回来之后,他们都变了。”
顾思迪环住她脖子:“他们的眼里,好像只有他一个孩子。”
时栗拍着她后背,轻声哄着。
“你们都骗我,他不是我哥哥,他也不疼我,我不想要他。”
时栗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抱着顾思迪,不停抚着她后背。大概是这两天刺激实在太大,小姑娘连哭都哭不出来,只剩失神。
“我待不下去了。”顾思迪喃喃道,“这里不是我的家了。”
时栗看着心疼:“好了,不要难过,想出去玩吗,我可以带你出去。”
顾思迪在时栗怀里点点头。
顾思迪简单收拾了随身的东西,背上自己的水杯。时栗帮她把头发梳整齐,牵着她出门。
门刚打开,走廊上传来一阵争执声,顾思迪狠狠皱了下眉头,率先跑过去。
时栗跟在后面,临走还不忘把卧室门带上。
走的越近,声音就越清楚。时栗心说大约是出现幻听,竟听到了顾洵的声音。
“知道你这叫什么吗,”男人笑了笑,骂人倒一点不似看上去那样虚弱,慢慢吐出三个字,“寄、生、虫。”
顾洵站在那里,静静听他说完。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长时间的昏迷,让顾家这位骄傲的大少爷,说话出现了一些障碍,但他完全没意识到,盯着顾洵笑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不清楚吗?”
顾洵面无表情,出差途中又匆匆赶回来,他还穿着今早开会的西装,带着上位者无声的威严,淡淡抬起眼:“这个房间你进过了?”
“这是我家,你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质问我?”
顾洵:“枕头下的东西呢?”
轮椅上的人双手扶着扶手,努了努嘴:“我怎么知道?”
他从轮椅下面拿出一个铁盒子,手指在上面敲了敲,“是这个吗?”
顾洵抬手去抢,他反手一甩,盒子里的东西撞到铁盒内部上,咣当当响。
顾洵脸色一沉:“拿来。”
“如果我不拿,又怎么样?”
顾洵落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强忍着心头涌起的怒火,死死盯着那个盒子,刚准备说话,看见顾思迪从远处跑过来。
小女孩这两天憋得不轻,被这个不知礼数的人气个半死,又见这个外来者还欺负到顾洵身上,一口怒气卡到嗓子眼。
她飞快跑来,从后面一脚踹上大少爷轮椅。
身后跟着时栗,一把扶住后退两步的顾思迪。
顾旬昏迷太久,腿部肌肉萎缩,还在做康复训练。被顾思迪从后面一撞,他重心又在前,直接摔了下去。
原本能扶他的顾洵稍稍侧身,让他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大少爷手里拿着的盒子落下,里面的东西四散开,被甩了一地。
“你他妈——”
“闭嘴。”
眼看他还要说话,顾洵接着说:“除非,想让所有人知道你是站不起来个废人么?”
“——!”
他挡住顾洵要去捡东西的路,顾洵绕过他,蹲下把盒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捡起来,直到最后一个卡子,他的手指和另一个人的碰上。
时栗把卡子捡起来,顾洵看她一眼,把手里的盒子递过去。随后转身,单手穿过大少爷的胳肢窝,把人拎起来,坐回轮椅。
这无异于被人羞辱。轮椅上的人瞪着他,却不能像以前那样,爽快地骂人。
“不要生气,”顾洵把落在地上的毯子抖开,重新盖在他腿上,微微弯下腰,微笑,“这不是坐起来了吗。”
他恶狠狠瞪着顾洵:“占着我的名字,我的东西,享受了你原本不该拥有的一切,怎么样,是不是很满足?”
顾思迪冷笑:“我哥可不像某些人,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几年,这么多年要不是他在赚钱养家,你连轮椅都坐不上,懂吗?”
“笑话,我——”
顾洵的手按在他肩上,弯下腰给他整理盖在腿上的褶皱,十分给妹妹面子:“是啊,我劝你老实点,否则轮椅都没得坐,懂吗?”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少了你,我们家就倒了吗!”
顾洵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试试。”
第16章 Chapter 16
事情发生得快,没惊动家里的人。顾洵说话时覆在大少爷耳边,声音又轻又低,时栗和顾思迪离这么近,都没听到两人说了什么。
只知道说完话后,顾家少爷沉着张脸,瞪着顾洵,恨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他这次回来,顾父的确主动跟他提及了公司。虽然爸爸心里看不上这个假少爷,可言语里还是夸赞,不停的要他跟“顾洵”学习。
顾洵这句话说的对,现在的他,没有和顾洵抗衡的能力。
大少爷的手紧紧握住扶手,咬着牙,将火气咽下去。心说等他进了公司,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时栗静静看着两方对峙,还要揽住顾思迪,防止她冲上去。
她从未见过顾洵这副模样,以往对她冷脸,但不管是开车送她回家,或是将她一路抱进学校,顾洵还是很暖的。
这次对着轮椅上的人,顾洵毫不掩饰作为上位者的气场,少爷原本坐在轮椅上就比他矮一截,现在连气势都颓下来。
顾洵的盒子已经被她装进包里,她手心攥着那个上面带着个小小绒球的卡子。原本是纯白的,边缘却不知沾上了什么黑色的东西。
让她意外的是,这个廉价的小东西,顾洵居然还留着。
十三小时候不喜欢孤儿院的统一服装,经常破坏衣服,上面的扣子一次又一次被他扯掉。时栗看见他时,常常是敞着怀,加上表情酷拽,活像个小痞子。
于是女孩摘下了头上新买的卡子,将他的衣服固定。带着点点匪气的小孩瞬间乖巧,风一吹,绒球上的毛就顺着一个方向倒。
他说:“女孩用的东西,我才不要。”
时栗隐约还能想起当时她的回答:“送给你的东西,那它就是你的了。”
十三当时表情很是嫌弃,小时栗从此再也没看见他携带过这个卡子,以为早早被他丢掉了。
未曾想,被他保留至今。
“二楼对少爷您来说,还是太高了。”顾洵拿到东西,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和这位“涉世未深”的顾家少爷聊天,他按下电梯,将顾旬推进去。
电梯足够大,加上时栗和顾思迪两个人也不会拥挤。
顾洵看向背着小水杯的顾思迪,问时栗:“带她出去?”
时栗点头。
顾洵看着顾思迪一双无神的眼,碍于电梯里还有个坐着轮椅的人,只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散散心也好。”
“顾思迪,你是我的亲妹妹,你怎么能向着外人!”
顾思迪眼看着又要冲上前跟他理论,被身后的时栗拉住。
顾洵收回视线,看着数字变成一,在门没打开前,原本推着轮椅的手慢慢从后面掐上他下巴,眼里黑沉得可怕:“顾旬,不会说话,建议闭嘴。”
被掐着的人被吓得一抖,惊恐地看着顾洵,身侧扒着扶手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电梯门打开,管家站在门口等候多时。看见大少爷在里面,上前帮忙将人推出来,这才看向顾洵:“小顾总回来了?”
“嗯,落了点东西,回来拿。”
管家扫过他空无一物的双手:“找到了?”
“嗯。”
“找到就好。”
管家推着顾旬,缓缓走到客厅。顾思迪被时栗拉着,乖乖巧巧跟在顾洵身后出门。
等上了车,坐在后排的顾思迪才慢慢蹭到顾洵身边,抱住他一只胳膊,默默地哭。
顾洵把妹妹抱在怀里,摸着她头发叹气。
他以为自己经历过一次的事情,顾思迪不会遇上,她性子活泼,顾家父母对她更是宠爱,还有他这个哥哥在,一定会让她快乐健康地长大。
但好像,他忽略了顾家对这个儿子的重视程度。重到可以将宠爱的女儿抛之脑后,也可以完全无视女儿曾经受过的委屈,恢复和宋家的合作,以及邀请宋家人来家里吃饭。
因为大少爷看上了宋雪妮。
宋侯因为这事儿,还和顾洵唠叨了很长时间。他原本想借这机会告诉爸妈,不要把公司希望寄托在联姻上。上次顾洵帮他搅黄了合作,他还挺高兴,现在倒好,让真少爷“救”了回来。
当然,和顾洵私人合作的那个项目,赚的不比失去的项目少。
宋雪妮自从知道顾洵不是真少爷后,迅速换了新目标,借着无数次“偶遇”,轻而易举捕获这位没见过多少女人的真少爷。这次重返顾家,借了顾旬的光,顾家父母对她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而她也终于腰背挺直,拐弯抹角呛了顾思迪。
顾思迪这些日子,过的憋屈。此时遇上宋雪妮,更是满腹委屈和心酸。又一次和顾父的吵架后,顾思迪再次被停了课,在家面壁思过。
当着大少爷的面,顾洵没说,他这次过来,就是为了把顾思迪接走,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顾思迪闻着顾洵身上熟悉的味道,慢慢睡过去,他这才看时栗,手心向上,朝她伸出手。
时栗以为他要给顾思迪擦眼泪,在他手心放了张纸巾。
顾洵:“……”
“我的卡子。”生怕时栗拿错,他强调,“带绒花的那个。”
时栗的手伸进口袋,拿出来却突然顿住,她犹豫了一下:“这个东西,不是我的吗?”
顾洵一只手轻松把她攥卡子的手掰开,把卡子拿好,夹在自己的领带上:“送给我的东西,那它就是我的了。”
一个商务人士,领带上夹着个绒花卡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顾思迪已经睡熟,时栗小声问他:“你不是出差吗,怎么突然回来?”
顾洵言简意赅:“事情提前办完了。”
“哪儿是提前回来?”前排正在开车的正是付秘书,他借着红灯,停下车说道,“我们顾总这一周连轴转,简直不要太辛苦,就是为了早点回来,见……”
顾洵接话:“——一个很重要的客户。”
时栗没察觉到不妥之处,只点了点头:“那回来要好好休息。”
顾洵应了一声,随后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这几天来回奔波,实在太累,他心里记挂时栗和顾思迪,终于在一周内办完了所有工作。
至于那个盒子,原本是随身携带,上次回来时走得急,不小心落在这里。加之这段时间公司事情多,顾洵没办法抽身回来,只想着他卧室常年锁门,不会有人进去。
直到顾思迪跟他聊天时,说起他房门被打开,顾洵立刻安排完手边的事,赶回北京。
车子经过几个减速带,顾洵靠在椅背上的头跟着颠簸,眼看就要往一边倒下,时栗迅速挪到他身边,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付秘书从后视镜里看得清楚,抿着唇笑。
谁说我们顾总没机会的?应该是除了顾总,谁都没机会才对。
顾家最近的重心都在大少爷身上,顾思迪在他们眼里,就是嚣张跋扈不知好歹的化身,实在对女儿太失望。
因而在顾洵提出,要把顾思迪接过来住一段时间时,顾家父母欣然答应。
一小时后,顾思迪的行李,就被管家打包送了过来。
管家只把东西送到,多余的话一句没说。
他多年前就是这样,对十三也是,从不多说废话。但只要一开口,就能劝到人心里。
顾洵把行李放在侧卧门口,去厨房倒了杯温白开,又回到书房。
时栗已经把他那个盒子里的东西翻了个遍,很多她不记得的东西,都在这个盒子里出现。
比如,用真空封起来的一堆不知名黑色薄片;再比如,一张同样是真空包装,里面却褪色到看不清字的纸。
时栗拿起来看了好久,都没看清它是什么。正好顾洵进来,她从灯下移到他眼前:“你做的标本,还真挺特别。”
顾洵接过,把水杯递给她,给她解释:“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给过我一颗糖。”
时栗:“……这不会是那张糖纸吧?”
“嗯,那时候的孤儿院为了防止孩子蛀牙,不会给糖吃。我记忆里,小时候家庭条件并不好,爸妈也没有给我买过。”
顾洵已经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颗糖。”
时栗拿起盒子里一个黑色薄片,坐在他边上:“那这个呢,这是什么?”
“是我们第一次吃的酸橘子的皮。”
时栗拿起第二片:“这也是橘子皮?”
“那是你第二次拿给我的橘子……你看盒子里那个像爱心的密封,是你第一次带给我的。”
时栗看着盒子里细心收藏好的东西,心里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