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洵垂下眼,挪步跟上时栗和时母。他注意到,身侧的时父,走起路来有些瘸,一步深一步浅,应该是某一只腿上有伤。顾洵微皱起眉,抬手扶住时父的胳膊。时父朝他笑笑,粗糙微砺的手掌拍拍顾洵的手背:“麻烦你了。”
顾洵态度谦卑:“这是我应该做的,您不用客气。”
“我们家栗子啊,从小就不怎么爱说话,没什么朋友,但好在运气挺好,身边少有的朋友都处得真心。所以啊,但凡她看重的人,我们都会支持。”
“这么多年,她一心只想考到北京,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是我跟她妈妈心里都清楚,是因为你。”
时父看着女儿蹦跳的背影,欣慰不已,“我们还一直担心,这孩子是不是找人找出毛病来了。”
顾洵眼睛专注于时父坡着的脚上,专注扶着他慢慢往前走。
时父比顾洵个子矮,看他时需要稍稍抬头:“十三啊,我和她妈妈,当年是打算收养你的。”
顾洵一怔。
年近五十的中年人眼中满是歉意:“但是我不争气,出了个车祸,把腿撞坏了,坐了几年轮椅。她妈妈要照顾我,没办法兼顾两个孩子。”
顾洵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捏了一下,眼眶发酸,扶着时父的手也不禁用力,但还是控制住了力道。
原来,他从来没有被放弃过。
即使他于时家而言,不过是父母双亡,又恰巧所在的孤儿院在楼下,一个小小的过路人而已。
他有什么东西值得一家人牵挂了这么久?甚至到现在,时家父亲还在为当年没有收养他感到抱歉。
这件事情,全都是发自善意和真心。
说来也奇了。
他那时虽然被孤儿院的孩子排挤,却并未给时家爸妈留下坏印象。
顾洵抬眼看向时栗,有些东西突然就明了。
他们尊重时栗的意愿,愿意真正把女儿当做朋友,耐心去听女儿的话。不论是过去的十三,还是现在的顾洵,他们和那些只听传言的人都不同。
难怪时栗最开始不怕他,胆子大到,想拉着他的手腕,确认是不是十三本人。
时父低声笑起来:“过了这么多年,栗子居然还能找到你,是缘分;你还能回到家里,也是缘分。”
“不管是女婿还是儿子,回家了,回家就好。”
时家父母性格相当温和,见到顾洵开始,就没把他当做外人,还当着他的面聊起了家事。
时家父母的兄弟姐妹都在外地,因此过年时没有太多活动。时栗过了相当美满的童年,不用大早上被拉去各家拜年。
夫妇俩性格好,邻居关系处的融洽。时栗只需每年过年,和爸妈一起把准备好的礼物送到各家,就算结束。
最后顺路回来再去步行街上买个糖画,一天就算过去了。
时父最近腿伤复发,不宜多走路。刚好今年顾洵到来,送礼物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他跟时栗身上。
夫妇俩没有跟顾洵客气,交代着两人一系列注意事项,絮絮叨叨说了一路,终于到家。
下车时,时母说道:“十三啊,房间给你收拾出来了,没你在北京的房子大,但床单我都换了新的,你……”
顾洵一手拉一个行李箱,立刻接话:“谢谢阿姨,有的住就好,我不会在意这些。”
他顿了顿,这时才说,“我在您家楼上买了套二手房,也很方便。”
时栗掐了他一把,皱起眉:“你那钱是大水淌来的吗?”
顾洵把箱子把手挪到一只手里,空着的手把时栗的握在手里,话却是对时家夫妇说的:“买房子是最起码的,能给栗子稳定生活的保障。这套房子是因为离爸妈比较近,随便买的。至于后面的新房,栗子想买在哪里,让她来选。”
被随意买房吓到的时家夫妇:“……”
时母犹豫道:“十三啊,我们知道你这些年在北京生意做的不错,积蓄也有一些。但钱还是要省着点花,淮南收入不比北京,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定。”
顾洵忍不住笑了,结合昨晚时栗拿出银行卡要养他的气势,看来时栗给二老传递的信息是:他离开顾家就破产了,没钱了,她要养他,或许还说,两个人可以一起奋斗。
既然决定要娶时栗,有些基本的东西还是要交代。顾洵解释:“我是离开了顾家,但很多投资都还在正常运行,不会有零收入的问题。”
寂静几秒。
时栗伸手戳了戳他,小声问:“你的意思是,昨晚是骗我的?”
“没打算骗你,我的账务对你公开透明,随时可以查。”
“谁要查你账啊。”
“都没关系,以后家里的账还是你来管。”
时栗推了他一把:“真不害臊,爸妈还在呢。”
顾洵笑了笑,将时栗的手握得更紧。
常年弹钢琴,她的手算不上好看,指尖圆圆可爱。尤其是她眼尾染了抹红,窝在他脖颈不肯低头看,琴键磨出的薄茧刺着他最敏感的神经,他更喜欢。
时栗瞪了他一眼,抽出手,继续小心翼翼推轮椅。
如时栗所说,时母做菜太好吃了。吃完饭,商务大佬顾洵卷起袖子洗碗,边跟时母聊天,询问一系列做菜相关的问题,暗暗记下后,点头道谢。
客厅正在嗑瓜子的时父给女儿递了块糖,正在伸着脖子,矜持不肯去找顾洵的时栗机械接过,时父指了指厨房:“想去就去吧,眼珠子都要叫你瞪下来了。”
时栗:“……”
时栗最终选择在客厅和爸爸聊天,放弃在厨房忙碌的男人。
吃完饭,时栗跟着顾洵上楼。
楼上的房子转卖,在时栗意料之中。这家之前住了对年轻夫妇,去年刚生了孩子,早早听说夫妇俩费了不少心思,要把孩子送到大城市去念书。
如今看来,应该是成功了。
这房子内部全部被翻新整修,格局也和之前截然不同。厨房打通,做了开放式,和客厅连在一起。卧室简约明了,却不是顾洵在北京房子的风格,配色更加柔和。
带时栗参观完,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顾洵扶着她的腰,不掩目的:“下去把东西拿上来,搬过来住吧。”
不等时栗说话,顾洵继续,“上下楼搬家而已,不算麻烦。”
时栗:“你真的以为我爸妈很好说话吗!他们只是对你,绝不可能让我婚前同居!”
顾洵沉思:“那我们这两天把证领了吧?”
时栗:“……我才十九!”
“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一时兴起,”顾洵从口袋里拿出戒指,拿起她右手,从中指慢慢套进去,“从第一次见你弹钢琴开始,就想了。”
给她戴上后,尺寸刚刚好。顾洵拉起她的手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拉到嘴边亲吻她手背。
时栗鼻子发酸,把手抽出来:“求婚怎么都不跪的啊?”
顾洵把她抱下来,下一秒真的要在她面前屈膝。
时栗一把抱住他的腰,用力让他重新坐回沙发上:“开玩笑的,我可舍不得。”
没有人规定,求婚一定要下跪。在时栗眼里,只要彼此真心相爱,形式并不重要。
十三前半生够苦了,后半辈子,不需要再向任何人低头。
得到拥抱后的顾洵,变得有恃无恐。他知道时栗最心疼他这种可怜兮兮的低声语气,几乎是有求必应。
这是可惜了时栗这一双弹钢琴的手。
来淮南的这一周,过的宁静祥和。顾洵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北京的一系列八卦,比如宋雪妮闹着要赶紧跟大少爷办婚礼领证,美其名曰是给未出生的孩子一个家。
再比如大少爷近期动了公司不少业务,有顾父的扶持,小型业务上手快,总算走的还算稳。
但大业务就没这么幸运。
顾父对公司很多业务的熟悉度并不高,大部分界决定都是在公司专业团队的分析后,才下达命令。而使用机械算法模型做出的结果,并不是完全适用。
对公司业务了解越多,顾父越发有心无力。
这些年都是顾洵在管理公司,他只是象征性地坐在办公室,盯着顾洵有无动他顾家的东西。在大少爷回来前,顾父以为,所有业务都可以请来专业团队评估,少了一个顾洵,无伤大雅。
顾洵离开一周,公司总体运行还算稳定,但顾父心里清楚,这样欣欣向荣的表象局面撑不了多久。
顾洵全当不知道,他现在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管不了他顾家这么多。
他收好手机,捏捏时栗冻红的鼻子,把口袋里满电的暖手壶打开,放在她手里。
街上张灯结彩,到处都是过年的红火气氛,耳边充斥着各种“过年好”“你也过年好”的热情慰问。
时栗拉着顾洵走在街上,跟他一家家店介绍:“这家的酸奶超好喝,这家的铁板鱿鱼真的很不错,还有这家的鸡排和炸鸡……”时栗无奈,“可惜他们也要回家过年,都关门了。”
顾洵忍不住问:“栗子,在你眼里,有不好吃的东西吗?”
“当然有,那家的绿豆圆子汤就做的很差!但是他对面那家就特别好吃,真的好尴尬啊。”
……
大年三十前一天,顾洵收到了一通不一样的电话。
时栗坐在沙发上吃着薯片,看见顾洵的表情变得惊喜,最后笑了,也不知道那边说了句什么,他答:“行,那就按您说的,我把位置发给思迪,你们打车过来。”
挂了电话,顾洵十分高兴,低头让时栗给他喂薯片,趁机舔她手指:“思迪,和我……和她爷爷奶奶来了。”
顾家二老?
时栗听思迪提过这两位老人,十分疼爱顾洵。只是二老在山里造了幢小房子,自己种菜做饭,手机经常没有信号,和外界失去联系。
这样重要的人物要过来,时栗免不了有些慌张,她匆匆把衣服穿好,速度化妆。
“这是礼数,”时栗拿着眼影刷,在顾洵面前晃了晃,“化妆是基本礼仪。”
顾洵挑眉,不再打扰她,拿起手机给宋侯回消息。
顾家二老来得太着急,时栗完全没做好要见顾洵家长的准备,更何况在三秒前,顾思迪发消息说,他们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了。
这次换成时栗紧张,顾洵说什么她都听不到,满脑子里都是待会儿见到二老也说点什么。
顾洵觉得好笑,把她的话抛回去:“别紧张,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应和我的话就好,不用担心。”
时栗:“你说,他们会喜欢我吗,他们如果不喜欢我,你是不是……”
“瞎想什么?”顾洵把她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又把时栗揽进怀里紧紧抱了下,“我喜欢的,他们都会喜欢。”
时栗默默在他怀里叹气。
果然旁观者才最快乐,顾洵在高铁上因为即将的见面紧张时,时栗还在心里默默笑话他。
天道有轮回,这次终于轮到她了。
时栗把脸埋进顾洵胸前,唉声叹气:“怎么办啊万一你爷爷奶奶喜欢宋雪妮那样的那我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了……”
顾洵喊她:“栗子。”
时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太难了,你快给我分享一点那天见我爸妈的心得。”
“栗子。”
时栗抬头,眼神希冀——
顾洵指着衣服:“你粉底蹭到我衣服上了。”
“……”
时栗气得想抬手打他。
然后又被顾洵笑着按回怀里。
两人还在打闹,全然不知身边停了辆出租车。直到顾思迪跑下来,大喊一声哥哥,顾洵才松了手。
时栗刚从他怀里抬起头,顾思迪已经抱住她的腰,她个子小,笑吟吟抬头看时栗,娇小可爱:“嫂子好!”
时栗伸手摸摸她红扑扑的小脸。
紧接着,是扑进顾洵怀里的顾奶奶。从知道顾洵出事开始,老人家就没有睡好觉。回家先是看到委屈巴巴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孙女,又从孙女口中得知顾洵近况,转头将顾父一顿骂。
听不得顾父解释,二老当即带着顾思迪离开顾家。孙子已经被抛弃,难不成还要让孙女受委屈吗?!
知道顾洵已经跟着女朋友回了家乡,二老带着思迪风尘仆仆赶来,生怕迟了一步,孙子就又不见了。
想到儿子做的缺德事,顾爷爷心里又气又心疼。
他和顾奶奶一手创立顾氏,都是商场刀尖上滚过来的人。可惜人年纪大了,顾父这点小伎俩真的唬住了两位老人家。彼时他还和顾奶奶感叹,这个孙子性格变化这么大,没准是开了窍。
他们不是瞎子,顾旬小时候做的事情,他们不是不知道,顶多最后公司不留给大儿子,给小儿子也不错。
但后来发现,顾洵实在是太聪明了。
有些东西,一点就通,他又努力又爱学,彬彬有礼,说话得体,老人家很难不喜欢这样的孙子。
他们却从未想过,顾父用这样的手段换了人!
因此,顾奶奶抱着最让人骄傲的大孙子流泪,尤其是,早早知道自己只是替代品,还在一心一意为顾家做事,这样赤诚之心何其难得。最后居然落了个当众被羞辱、将自己的心血拱手还给顾家悲惨下场。
顾奶奶捧着顾洵的脸,话都说不利索:“孩子,苦了你了。”
顾洵摸到奶奶的手有些凉,把她双手拉下来捂着,又伸出手指给她擦眼泪:“不苦。”
顾爷爷心里也不是滋味,还是时栗先问了好,带着三人一起往小区走。
这是老人家第一次见到时栗,长相不如想象中的惊艳,但笑起来好看,一双透亮眼睛,使得整个人温和良善。
做事也是落落大方,没有矫揉造作,看得出家里教养很好。
初次见面,顾家二老对她印象好得不行。回到顾洵家里,顾爷爷拉着顾洵进房间里说话,顾奶奶就拉着时栗在客厅聊天。
看到她手上的戒指时,顾奶奶笑开了花,“贴心”询问两人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领证。
这问题委实让时栗哽住,老人家期待的眼神看过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作答:“奶奶,我还没满二十一岁,领不了证。”
顾奶奶很喜欢时栗,拍拍她的手背:“放心,奶奶帮你看着他,他要是敢变心,我就打断他的腿!”
顾思迪捂着肚子笑。
得知时栗爸妈就在楼下后,两位老人家更兴奋,去小区门口临时买了些东西,就要上门拜访。
“这是礼数,”顾家老爷子双手背在身后,“到这边第一天,拜访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