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白双手掩面, 许久之后有泪痕顺着他那带着厚茧又有皲裂的指缝而下。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眼泪, 但在南岁禾看来这不是忏悔与愧疚。
“他只有九岁。”
她目光落在他湿浊的眼角,那双眼睛与她有八分神似,她问的异常认真:“你忘了吗?爷爷死的时候我也只有九岁而已。”
南与白双手颤抖着,“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脸面跟资格来找你,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母亲在穷乡僻壤长大,大字不识一个,我走了她们无依无靠。”
至此,南岁禾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希冀与怜悯,从坐下到现在,他用可怜、用以退为进对她步步紧逼。
“你知道就好。你多说一句都只是徒增我对你的恨而已,你担心的这些我全部经历过。爷爷很小的时候就跟我说,我有全世界最好的父母,没有人比他们更爱我。所以即使乌洵所有人都戳我们脊梁骨,可那时候我没有恨过你一分一毫。我想我们没什么更多好说的了,这是第二次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你真的忍心吗?”
南岁禾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她站起来,平静的像一潭死水,“南与白,你真是个伟大的父亲。”
咖啡厅里人不多,比不过商场里人头攒动,她站在阳光下仿佛置身冰窖,眼前出现了好多虚影。
视野极佳的办公室里,许宴青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小半个南城,他从来都是效率的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很少这样看着远处出神。
赵柳意说的那些话在他心里扎了根。纸上的文件他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放在桌上的手里在寂静的空间里震动起来,显得突兀打断了他的思绪。
刚一接起。
“许宴青,你能来接我吗?”
他眉心一跳,心脏猛地被提起,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你在哪?!”
“我在中誉广场的地下停车场,C1区。我没有力气了,手抖的太厉害开不了车。”南岁禾的声音听起来冷静的过分。
“我知道了。你别动,千万别动知道吗!?我马上就到。”语气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躁。
林特助正好推开门,见他准备出去,问:“许总,有个会议要开始了,您要出去吗?”
“推了。”
“是跟董事们的会,这、不好推啊。”
许宴青眉眼间透着凌厉,只一眼便让人胆颤,嗓音锋利带着尖刺,“是我雇你来上班,怎么做还需要我来教吗?”
林特助不敢回嘴,赶紧退到一旁让出门口的位置。
再抬头人影已经不见了。
许宴青不敢挂断电话,他不清楚她现在的状态是不是还好,只能靠着唯一有联系的这通电话,不停的安抚,“岁岁?乖乖听话呆在原地知道吗?不要再玩那种捉迷藏的游戏了,我会生气的。”
他像哄小孩子一般哄着她。
南岁禾蹲坐在车子旁,背后靠着车窗,四处泛着昏暗,偶尔有车子驶过的声响在她神经里激不起半分波澜。
她的灵魂在暗无人处开始腐朽,铁锈般的钝感一点一点侵蚀她残存的意识。
她以为她就要这样被蚕食的消失殆尽了。
直至那个男人带着满身戾气强势的闯入她的视野,给她荒芜暗淡的世界里点了一盏灯。
“许宴青……”
她刚才明明很冷静的,在咖啡馆那样了她愣是没掉一滴眼泪。
可许宴青的身影一出现,她眼睛就蒙了一层薄雾。
他还是那样西装革履,可凌乱的发丝与紊乱的呼吸却暴露了他的焦灼。
南岁禾努力的想要克制住发达的泪腺,总是用这样糟糕又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他会讨厌她的对吧?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怯弱又一无是处的她。
许宴青从来都是天之骄子,跟他一对比,她就像是一颗小小的尘灰,还是从泥泞里淌过的那种。
她可能真的像乌洵那些人说的那样,走了狗屎运。
走了狗屎运遇上路家,走了狗屎运遇见了许宴青。
许宴青迈着大步迎上前来,把缩成小小一团的她搂进怀里,轻盈的抚着她的发顶。
“我来了,别怕。”
眼泪如洪水般倾泻而出,她霎时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许宴青……我不、不在乎的,我一点儿也、不在意。”
“嗯,不在乎。”
可她哭的那样伤心,又怎么可能像她所说的那般全然不在乎?
昏暗的地下停车场让许宴青生出莫名的恐慌,那个折了羽翼的小姑娘缩在他怀里那么脆弱,似乎下一刻就要羽化。
她的眼泪似乎有什么魔力,让他提着心头郁结难消。
“许宴青……我好痛啊。”她把脑袋埋在他胸膛里,连带着哭声都像隔了一层沉闷。
他声线喑哑,“哪里痛?”
“全、全身都痛,特别是脑袋跟胸口,我听见了……好多杂碎的声音,好乱啊。”
“那我带你回家?回家让杨姨给你做你喜欢吃的,嗯?”
好吃的,她喜欢吃什么?她不太记得了。
“家里有秋千吗?”
南岁禾忽的想起来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的秋千,玩的人好像都很快乐。
她想要快乐起来。
许宴青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把南岁禾裹起来,严丝合缝。
她的手凉的可怖。
他说:“有的,明天早上起来你就能看见了。”
“宴青哥,你真好……”
他迟疑了瞬,喉间苦涩,“岁岁也很好。好到我怕我伸出的手是在玷污你。”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她真的这么好吗?
那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要她?
“你骗人……”
“没骗你。你很好很好,是我藏在心里日夜窥探的月亮。”
没有人知道,是南岁禾在他黯淡无光的日子里洒落了一束光。
也是他的,向日葵。
她松动了些,蓄着水色,红的不像话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那我这样是不是不漂亮了?”
许宴青唇间溢出一声轻笑,“哭都哭完了还在乎这个?”
“你能删除吗?刚才那会?”
“删除记忆?为什么?”
“再哭一次,我想哭的好看些。”南岁禾莫名的执着。
许宴青在她脑门上弹了个脑崩儿,恨铁不成钢道:“蠢,不哭更好看。”
见南岁禾情绪稍微稳定了点,没再征求她的意见,许宴青不容置喙的把她抱起来放在副驾驶位上,顺手系上安全带。
在地下停车场将近两小时,她似乎是哭的累了,直到许宴青把车子停在半山别墅里她还未醒来。
晚饭也不吃,赖着床上怎么也不肯起,最后连哄带骗的喝了点稀粥。
许宴青处理完下午的工作后回到房间,她背对着身子,深灰色的被子把她淹没,只留下一团小小的凸起。
他掀开被子,南岁禾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他沉出一口气,在她身旁躺下。
南岁禾循着热源蹭过来,贴进他怀里。
“睡不着?”
“嗯。”
黑夜使人的感官越发清晰,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忽的有个柔软的东西在他唇角蹭了蹭,他猛的睁开眼,看着身旁那个大胆的小姑娘。
许宴青眸色渐深,眼底一片深邃,他把被子拉过她头顶,“睡觉。”
可那团不安分的小东西又探出头来,反复几次笨拙的蹭着他唇角。
那股邪气在体内乱窜,名为理智的弦不断被人拨弄着。
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危险警告般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
夜色里,南岁禾的眸子清亮无比。
她微凉的小手,试探般从他睡衣衣摆下探进去,手上触及到的是紧绷起来的腹肌。
他极具侵略性的气息瞬间占领高地,逼的她节节败退。
俩人的体温不断攀升,许宴青放过她的唇,“这才叫接吻。”
南岁禾带着水渍的红唇微张,趁空隙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微微不满他说的话。
她满脸红霞带着娇态,引的他眸色更深。
直至将要意乱情迷之际。
南岁禾眸光潋滟嗓音轻轻问:“你喜欢我吗?”
许宴青浑身一僵。
片刻后,眼里的情.欲之色褪了个干净,眼眸恢复一片清明。
他手从她衣下抽出来,顺带替她整理好身上有些乱了的衣物,给她盖上被子捂得严实。
“睡吧。”
随后翻身下床去了浴室。
浴室里也没开灯。
南岁禾沉溺在一片黑色里,混沌的脑子此刻清晰无比。
他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第34章
许宴青冲的冷水澡, 4月末的南城深夜维持在十七八度左右,那股被他竭力压下去的燥热消失殆尽后,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与理智。
这大概是他洗的最漫长的一次。
瞳孔早已适应在黑夜里视物, 他从浴室里出来, 南岁禾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只, 头朝里背对着他。
许宴青深刻的认识到, 他对南岁禾毫无抵抗之力。她轻而易举就能让他一退再退
可她刚才问的那句‘你喜欢我吗’如冰天雪地里一盆凉水兜头迎来,激的他打了个冷战。
他倏然就明白了, 她那一番举动不是在表达爱意。是试探, 是在确认,想用这种方式确认有没有人爱她。
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她像滨海孤助无援的灯塔, 来来往往的船舶都有它们的归港, 她只有一个人的亘古长明。
许宴青擦干了头发把毛巾随手扔在浴室里,像撒气一般,不顾一身的凉意躺进被子里伸手就去捞她。
南岁禾还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犟许宴青更犟。
何况两人之间力量悬殊。
许宴青手上用了劲强迫她转过身来,不由分说的把人揽进怀里。
他把被子往下掀开点儿,不出意料,南岁禾哭的满脸泪痕。
若要问他最怕什么, 许宴青从前大概率是会不屑一顾的答:弱者才会害怕。
但当这个世界上有了南岁禾这么个人后, 他成为了那个弱者。
房间里没有纸巾了,许宴青撩起胸前的衣料在她脸上胡乱一通抹。
“南岁禾。”他沉出一口气, 嗓音在黑夜里显的尤为低沉, “能不能别老是在你那个快生锈的小脑瓜子里揣度我?”
她忙着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哭的快要哽咽住。
“你还觉得自己很聪明是不是?”许宴青骨骼分明的手指用力, 轻轻掐着她的下颚, 让她仰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 恶狠狠道, “一点也不。”
南岁禾眼睛蒙了一层水雾,手上推搡着躲避着他的视线,想挣脱他的控制却只是徒劳。
“有本事做这种事来试探我,没本事正儿八经张嘴问我?”
“……”
“刚才不是挺能的吗?这会说不出话了?”
“……”
南岁禾默不作声抽泣着。
泪水滴到许宴青手上引起一片灼热。
他眸色幽深,所有的坚持与防线都在她身上耗尽,慢慢开始崩塌。
“我跟你服软成吗?”
他掀起衣角又在她脸上抹了一通,“如果你是想让我心疼,那你确实做到了。”
许宴青想了想,用了个她应该会喜欢的比喻,“不是喜欢吃毛肚吗?就那样七上八下,这段时间悬着的心为你提着就没放下来过。”
“我是不是很差劲?”南岁禾眼眶红的不像话,眼睛还微微有些肿胀,她哭的昏沉嗫嚅着说。
许宴青抬手摩挲着她的眼角,眨动的睫毛不时扫在他手指上。
“我做不做,跟你差不差劲没有关联,不要拿这种事来试探我。”
他顿了顿,按照他从前的性子是不屑于多解释些什么的。可在南岁禾这,如果他今天不解释清楚,那她又会钻进死胡同里,“南岁禾,你在我心里很重要,别人都可以是鸿毛,你得是泰山。”
南岁禾头往他怀里埋了埋,许久都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听见了没。
“你刚才抽烟了?”她鼻尖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烟草味,仔细去嗅又好像没有,声线嘶哑而沉闷。
“嗯,抽了一点。”
好不容易撬开她的嘴,许宴青又添了一句,“我刚才生气了。”
“因为我吗?”直觉告诉她,他是想让她追问的。
“是。聪明了一回。”
“为什么?”南岁禾发觉这段时间她格外喜欢问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那样刨根问底。
许宴青沉沉的说:“因为我觉得你刚才在利用我,我像个工具人。”
南岁禾闻言先想到的是反驳,她噙着泪花仰头看他,“不是、不是的!”
“我只是……只是害怕你像他们一样丢下我。”
“我知道。”许宴青给她顺了顺毛,安抚着她突然躁动的情绪,“所以不要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你宴青哥也会难过的,知道吗?”
怀里的人呼吸绵长,似乎他说一句她就得沉默一会。
南岁禾的思维方式变得迟缓,许久之后她冷不丁说一句,“别告诉我哥可以吗?”
“好。”
“还有……我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