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孔之丑——脚上有鞋
时间:2022-06-14 08:41:05

“拿过来!”
实在担心初莹,又头痛这孩子的过于叛逆,谈朗又重复一次,简短的三个字,铁一般掷地,他没想过,有一天会用这么严肃的语气来跟她说话,看她的眼睛已经微微转红,一会儿怕是要哭了,从眼看着周沐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他都不曾舍得说一句重话。
所以当这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自己也被惊得怔住了,想收回,却不能了。
果然,周沐被他吼了一句,仿佛一盆冰透了的水从头浇到脚,身体僵住了,心也冻裂了,只有眼泪这一点温度融开一个口子,大颗大颗滚下来。
赌气似的,她狠狠把手机一摔,顿时四分五裂,在两个人之间迸溅出一道无形的裂谷。
“你讨厌我了,你不要我了,你爱她,不爱我!”周沐哭的更狠了,全身的气力几乎被抽尽。如同还未抽芽的枝条,在一场暴风雨中凋零。
在手术台上大出血的时候,她没有难过,在父母丢下她一个人远走的时候,她不感到绝望,但是现在,唯一能够让她在深渊里得到慰藉的那束光,灭了。
谈朗愣在原地,无从辩解。
关于初莹的行踪,他哪里还顾得,眼前这个女孩子不由分说要将他推出去,急着跟他划清界限。
“沐沐,我……”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你去找舅妈,不要管我了,再也不要管我”,被谈朗捉住的两只手,在他胸前不停地捶打。
将周沐按进怀里,安抚着她的情绪,一遍一遍轻轻地说:“我怎么能不管你呢?我哪儿也不去”。
他对她的管教注定以失败告终,因为在她心里,他早就不是威严的长辈,而他,也没法只把她当外甥——那样除了会带给她眼泪,再没有别的。
该怎么办,他不知道。
深深的无力感就像没有出口的纱布,紧紧裹住谈朗,这里是家,又不像是家,周沐的病不见好,不知道哪一天才是尽头,她在以为是爱的歧路上越走越黑。
藏着秘密的地方,没有一个人会幸福。
时间失去度量,没有概念过了多久,周沐渐渐平息下来,伏在他胸口,微微抽泣。
谈朗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接着去捡起四分五裂的手机碎片,却无意间瞥见了藏在她床底的纸箱子,拖拽出来,里面放着的东西是他如何也想不到的。
几十只被捏扁的啤酒易拉罐,各式各样的玻璃酒瓶,还有一些没来及开封,如果今天他没有发现,是不是就在某个深夜,或者任何一个时间里,被一饮而尽了呢?
他被眼前的事物震惊到两唇相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周沐也不说话,像是在等待着谈朗先开口。
等了半天没有结果,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时间不停地流逝,周沐坐起来,随手捏了一只瘪了的易拉罐,翻过它的底部,读出上面的日期:“6月17日,那天睡不着,喝了它,也还是没睡着”。
每一只瓶子上都标着日期,这日期几乎是连续的,谈朗不相信一样,直到把所有的标注都翻了个遍,换来的只是更加心疼。
“你——为什么——为什么……”声音甚至变调,如同断弦的琴。
周沐抱住他,用哭到沙哑的嗓子回答他:“没有为什么,不想睡,不敢睡,睡不着,我怕他们来找我”。
她来到人世间不过短短十九年,经历过的不幸与苦痛已经多到如走马灯般,不间断,不重复地在她的脑海里播放整晚。
也许她也有过真正快乐的时候,在青空皎日下追逐温暖与爱,但那样的一个她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上中学的时候,她是学校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太妹,成日里跟着一帮小混混吆五喝六,想起来连自己都厌恶得很。
到了宜大,她是万人追捧的富家千金,清纯校花,没有人知道她不堪肮脏的过去,真的有一瞬间,她打算将所有的丑陋埋葬,重新开始。
不过很可笑,一天之内,她从地狱跌到了更深一层的地狱。
放开谈朗,周沐从箱子下面抽出一罐新的啤酒,“嘭”地拉开,白色泡沫顺着手背溢出来,一口气喝掉半罐,刺激的液体在身体中冲撞流转,借着这一丝酒气,赤脚走到阳台上,靠着栏杆,打开窗户,如同每一个借酒消愁的夜晚,猛地再灌一口,喉咙被呛地咳嗽起来。
唯一不同的是,她将手中的空罐子抛出窗外,隐隐约约里听见了它落地的声音,做完这一切,周沐笑了起来,转身对着谈朗。
“看吧,舅舅,这就是我每天的必修课”,她洋洋得意,似乎在向他炫耀。
这一刻,谈朗以为眼前不过是错觉,他认不得她了,周沐的神情疏远又淡漠,似有若无的笑意勾在嘴角,像是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
周沐朝着他一步一步靠近,只剩咫尺的距离,仰起头,“舅舅,你一定不知道我爱你,爱了很多年”。
从小听外婆说了许多遍,她生下来第一个要抱的人是谈朗。会说话了,第一声叫的也是谈朗。本来哭着,一大家子的人都来哄也没有用,一见到谈朗就咯咯笑起来。
这是上天赐给她的爱情,与生俱来的能力就是爱他。
因此被剥夺了一切的天赋,念书常常头脑发昏,单车学了十几年还要摔跤,唱歌调子跳上天,画画也一塌糊涂,整日拿了颜料到处闯祸,父母劝她别为难自己,换个兴趣也不错,小孩子三分钟热度,放弃是极简单的事情,偏偏谈朗每次见面带给她几本美术书,给她讲光影,讲线条,讲色彩,摸着她的头说画画是好事。
那些书她读了个遍,几乎全是晦涩的字句,想来也是好笑,看得入了迷,凌晨半夜打电话向他请教,舅舅好脾气,从不责怪她,若是他不懂,也绝不会搪塞应付,总是认真查了资料再答复,由此在她十岁那年,他们有了许许多多个不为人知的深夜通话。
看到书里说,狄布塔德斯舍不得与她的情人分离,将他的身影刻画在墙壁,日日夜夜思想,是绘画的起源。
极浪漫的传说,拽住她的心性不定,这是她与画画的起源。
与舅舅分别的日子难捱,只好效仿那位女子一遍遍地画印象里的人,这张脸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她画了上千遍。
周沐抬起手臂想真真实实抚上谈朗的脸颊,却又悬在半空中,进退维谷,缓缓摇着头。
“不行的,舅舅,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你跟舅妈都要离我远远的,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希望,除了堕落,我想不到别的出路,我不想连累你们”,她说着,一步一步退后,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缘,千仞绝壁就在身后。
谈朗哭了,一线眼泪毫无预兆地滴下来,她才十九岁,人生怎么可以没有了希望,怎么可以千疮百孔。
“出路,我陪着你一起去找”,他就站在原地,伸出手,“这一次,相信我”。
犹豫着,迟疑着,周沐在截然不同的两重关口中间抉择。
这双手,无数次向她伸出来。坐在外婆家门槛上等他的时候,父母赶不上接她放学的时候,受了委屈的时候,开心与他分享的时候,她每一次飞着扑过去,都被他抱个满怀。
“这一次你承诺了”,她说,“可就不能反悔了”,今晚抓住了这双手,周沐再没把握让自己再松开。
“不反悔”。
斩钉截铁的承诺,换来掌心中的稚嫩。
这一次,他们都逃不掉,命运紧紧地纠缠,堕落也好,违背世俗的爱也罢,总归再也退不回从前。
 
第17章  醉酒
 
走出铭绣地产的大楼,初莹脸上的笑容像撑到极限的橡皮筋,断掉了。
在她突发奇想提出要来公司送晚餐的时候,坐在客厅一言不发的周沐立刻跟来——她没有办法拒绝,本也没有拒绝的必要,周沐能多出门走走是好事,可是这些日子里,初莹越发觉得有一种微妙复杂的气氛流转在周沐和谈朗之间。
只是一种直觉,初莹说不清楚,隐隐中有不好的预感,如同风雨欲来的前夕,平静中潜藏着危机。
刚才在办公室里,她与谈朗说笑时,总是忍不住将目光偷偷斜在周沐身上。
周沐始终冷冷的,这显得初莹的行为可笑极了,像一个独自表演的小丑,临走前那一个故意的吻也没能让周沐的表情稍稍变一变。
倒是谈朗,他瞳孔里的震惊与慌张,虽然只一霎,初莹还是全部捕捉到了——他害怕了,他在怕什么?
等着她挪车的车主已经很不耐烦,立着眉毛没好气地斥她乱停车,“耽误我多少事啊!现在的年轻人,一点儿道德都没有!”
那人顾着自己舒坦,“轰”地发动引擎,扬长而去,留下初莹站在原地,周围密实的高楼像是掩住了她口鼻,箍住了她的四肢,呼不得,动不得,只剩下两行窄窄的通道,让眼泪挤过。
好一会儿,初莹才缓了过来,抬头看着楼上依旧亮着的灯光,照不进她此时此刻满是委屈的内心。
正巧左肩被人拍了一下。
初莹吓一跳,连忙擦眼泪,转头却没有人。
声音又从右边冒出来,朝气活力,“初……”
名字还没叫全,恶作剧的主人就发现了初莹眼睛红红的,后面的话卡在嘴边。
“怎么了?”梁卓诚立刻皱起了眉头。
几个朋友约着一起玩滑板,远远隔着一条街,只一个背影他就认出了初莹,可是她在哭。
初莹避开他的问题,吸吸鼻子,“我先走了”。
结果被人拽住了手腕,初莹抬眼看他,梁卓诚才意识到一时着急而做出的行为有多不妥,急急放开,掌心的一抹纤细抽走,热辣辣的温度被风吹散。
“我,我只是”,他连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解释,“看到你难过……”
“咕……”
从下午就开始各种看菜谱为谈朗准备晚餐,自己只凑合着吃了几小口,尽管很不合时宜,初莹的肚子还是发出了抗议。
老市区有一片夜市,都是开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店,一排排参差不齐,像是被顽劣的人随手丢出的格局。
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南湾市人,但梁卓诚每到一个地方,总能将这个城市犄角旮旯里的烟火气翻找出来。
初莹不是,她是地道的本地人,却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不知怎么回事就鬼使神差由着他带到这里。
吵嚷的窄街道坐满了人,有光着膀子的男人,嘴里说着市井街头不入流的话,有成群的小孩子,玩得满头大汗,从自家小店门口的冰柜里偷拿冰棍,在大人的训骂中窃喜着跑远了。
他们一路向里走,又拐进一个胡同,又走上几十级台阶才停下来。
高台上是家很小的门店,招牌上的彩灯大半都已经不亮了,写着“老城味道”,早餐中餐晚餐都供应,堂内已经没有了空位,外面的桌子也基本坐满了。
老板是个中年人,系着蓝围裙,一边收拾刚刚结账走了的客人的碗筷,拿着抹布左右划两下,就招呼他们:“来了?坐吧,今天还是老样子?”
“嗯,两碗抄手,一份海鲜饭”,梁卓诚也热络地回他:“带朋友过来尝尝您的手艺”。
而此时,初莹正用纸巾使劲擦拭了积满油污的木凳和桌子整整五遍,但显然,没有一点效果,叹口气,早知道要来吃路边摊,她绝对不会穿今天刚剪掉吊牌的米白连衣裙。
梁卓诚看着她为难,脱下身上的外套,铺在身边的位子上,笑着一把将她按下。
“可是……”初莹下意识抬手捋头发来遮掩自己的不好意思。
“我带你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让你站着看我吃的”,梁卓诚不以为意,跟她推荐这家店的菜有多好吃。
初莹听着他侃侃而谈,想着,在心情莫名跌到谷底的时候被他撞见,这是第二次,比上一次更加狼狈。
现在,初莹有一点能理解母亲的看法,如果她有一个小妹,大概也是赞成这个年轻人来做她的妹夫,他是充满活力的,朝气蓬勃的,二十几岁的年纪肆意洒脱,他能在会议室里西装革履,也能在夏日夜晚的街头滑滑板,吃夜宵。
梁卓诚绘声绘色地讲解,初莹偏着头注视着他,似乎听得认真,但实际上没听进去一两句。
她不由地想到谈朗,从交往的第一天起,他安排的约会地点从来是高雅的餐厅,不必担心裙子会被蹭脏,在工作与生活的转换中,他永远保持着胜券在握的沉稳姿态,老成到仿佛他生来便没有恣意地年轻过,初莹正是喜欢他这一点,也因此讨厌着周遭男生的幼稚与轻浮。
不一会儿,老板一只手托着托盘,餐食即使在夏天也冒着白呵呵的热气,“下午刚捞的虾米,鲜着呢!慢用!”
“老板,我们也要两瓶酒”,初莹看见老板另一只手里捏着给别桌客人的两瓶啤酒后抬手示意。
本来是带着她来释放坏心情,怎么看她有想要借酒消愁的打算,梁卓诚劝道:“今天算了吧”。
“为什么?该不会是舍不得两瓶酒钱吧?”初莹和他开着玩笑,虽然脸上并没有一点开心的样子。
“额……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
“我负责喝酒,你负责开车”,初莹想从包里拿出车钥匙,才反应过来本就是梁卓诚开车带她过来,钥匙正放在他手边。
见初莹坚持,梁卓诚也只得作罢,心中隐隐尝到了一丝甜头。
若他当时能早一些预料到三个钟头后是这般场景,他必然要拦住这个荒唐的决定。
已经数不清初莹后来到底要了多少瓶酒了,总之那一张小方桌上都快要摆不下。
初莹趴在桌子上,一秒钟看两次手机,一晚上始终没发出任何响动。
“你不找我,我也不找你”,她迷迷糊糊地似乎再跟谁赌气一样,猛地挺直了腰背,扫了一眼面前的空酒瓶,朝着店门高举右手,喊道:“老板!我——还要一瓶——酒!”
说完就嘟着嘴对梁卓诚傻笑,左手食指放在嘴巴上,好像在告诉他,真的是最后一瓶。
这回老板没有听她的话,关了店里的灯,嘱托两个暑期工女孩路上注意安全,“姑娘,我们要关门了”。
神志不清的初莹嘟嘟囔囔重复着老板的话,又反复说着:“我还要喝”。
梁卓诚一边给老板付钱,一边抄起凳子上的外套,扶住跌跌拌拌的初莹,“不喝了不喝了”。
醉酒的初莹极不安分,东倒西歪,又蹦又跳,梁卓诚没有照顾过喝了酒的女孩子,只能竭力地不让她摔倒。
“咱们不去那边,车在这儿,慢点走,小心脚下”,梁卓诚半哄半拽,好不容易才把初莹塞进副驾驶,扣上安全带,束缚住手舞足蹈像个八爪鱼一样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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