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却是清净,包裹着马路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坪,抓着盛夏的尾巴,仍旧绿葱葱生机盎然,在微风里摆动,一阵阵青草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舒缓愉快。
老式的大自行车被谈朗把控得游刃有余,随便踩两下脚蹬,便平稳滑出很长一段距离,仿佛大自然就是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向前。
落在后面的周沐不服气,却无可奈何,停在原地摆出骑行的姿势,一旦有了要启动的念头,车子便像个调皮的小孩子,东倒西歪,发出恶作剧后胜利的呐喊。
“啊啊啊啊!舅舅!”周沐在即将跌倒的车座上手足无措,死死握着车把,不懂得捏刹车,一切让自行车停下来的方法她都想不起来,眼睛下意识紧闭,大喊谈朗。
“救我!我要摔倒了!”
闭着眼睛等了半天,想象中的痛感迟迟未来,喉咙还在惯性地叫喊救命。
“行了,小傻子”。
一声轻笑截断了周沐的声音,她试探性地张开一只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谈朗已经在她面前,单手捏住了车把中央,车子一动不动地停着,像是在路面上扎了根。
“不会骑还偏要逞能,跟小时候一样”,谈朗打趣她,刚出门还是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她已经无师自通了,让他趁早闪到一边见识见识真正的车技。
玩笑话也值得他拿出来一说再说,周沐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他,谈朗佯装松开车把,吓得她又迅速缩回手臂,牢牢抓着把手,还不忘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事实上,十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当时家里的人几乎都当过周沐的自行车老师,没一个人教得会。
有一年抽空回濛县探望闫老太太,正巧赶上周沐在家门口学骑车。
周子良护着后座,周沐在前面没顾忌撒了欢地疯骑,也不管她爸爸追的辛苦,汗流浃背。
一看见谈朗回来,两人齐齐叫住他,周沐见到他开心得不得了,周子良把他当救星,喜上眉梢,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这个折磨人的小丫头甩给他。
许久没见,小外甥又长高了不少,一如既往地活泼可爱,小嘴抹了蜜般甜甜地喊他舅舅。
他当时完全抱着极其的信心去教学,而周沐在方才的体验中也已经有了极其的信心,她一本正经地要让谈朗见证她的本领。
“舅舅,你可千万不要眨眼睛!”她嘻嘻笑着,阳光落在身上闪着金光。
谈朗确实没有敢眨眼睛,因为当周沐踏下第一脚的时候,无力陀螺一般的样子便让他瞠目结舌,若是再迟一秒,这个爱说大话的小孩子估计就要四脚朝天哭个不停了。
“明明刚才已经学会了,都怪舅舅!”她小小的脑袋想不通合理的解释,只把摔倒的原因怪在突然出现的谈朗身上,最终趴在谈朗身上放开嗓子流眼泪。
为了护着她不受伤的谈朗躺在地上,手掌还被旁边的石头划伤一道,才是真正的摸不着头脑,欲哭无泪。
这道疤划得深,要跟他一辈子,这孩子当时内疚得很,哭得眼泪止不住,一颗一颗都仿佛砸在这伤口上——他最受不了她伤心。
或许这辈子,周沐就是与自行车无缘,今日也是一样,努力了几个小时,仍旧停在原地,一公分的距离也没骑出去,无论谈朗怎样掰开揉碎去教,她始终没一点要开窍的迹象。
“不学了,反正有你在”,她的小脾气闹起来,把车子往旁边一扔,气鼓鼓地说:“舅舅你载我,我好累”,靠在谈朗身上,软的像是没骨头。
拿她没办法,只好把她捞起来安置在那辆老旧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
初秋的风簌簌擦肩而过,周沐的脸上又换上了笑容,大概老天爷故意将她生的笨一点,就是为了能让她长长久久一辈子都能倚在谈朗怀里,让他为她挡住所有的风雨。
她摆弄着手里的风筝——搬自行车的时候顺便从储藏室里翻了出来,五彩斑斓额小燕子,已经记不得它的来历,本就是打算骑车到湖边草坪放风筝,却没想到在第一步就绊住了脚。
“舅舅,你会放风筝吗?”这时才想起来问一问他,其实放风筝周沐也是不会的。
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放过风筝,后来周子良夫妻两个越来越忙,买回来一大堆玩具,却不见人影,她一个人哪里会琢磨着郊游,大不了在院子里摘几片树叶子解闷,因此关于这只风筝的记忆全是空白,从它被买来便没有飞上过高空。
脑海中闪过突发奇想,手臂奋力一扬,车子在下坡路上渐渐加速,风筝挣脱束缚,随着秋风越升越高,真就宛如燕子南飞。
仰望澄净明空,视线跟着风筝转动,周沐兴奋地叫起来:“舅舅,我成功了!你快点骑!”,她一边催促着谈朗,一边加速放线,似乎想让这只风筝冲出地球,直奔到外太空那么远的地方去。
这风筝一开始确实如她所愿,有着直冲云霄的架势,等到手中的线放完,下坡转为上坡,它也耗光了所有的力气,细线支撑不住疲惫沉重的风筝,渐渐松垮,最终那昂首勃发的花燕子像败落的枯叶,从高空直摔了下来。
周沐捡起风筝,再次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再让它飞起来,只好撇撇嘴作罢。
风停了,霞光映在路面上,世间万物都变得红彤彤。
湖面波光粼粼,偶尔还有一两只鱼儿跃出水面,扑通又钻了回去,咕噜噜噜游向四面八方,只剩下一圈圈水涟漪,不断扩散至消失。
他们坐在湖边的草地上,静静望着远处水天一色。
时间一刻不停地转动,湖边的人也多了起来,放学后的小孩子追逐打闹着回家,嬉笑声在美好的氛围中尤为明显。
“你小时候也跟他们一样,在路上玩到天黑才肯回家,怎么说也不听”,谈朗看着那些孩子,想起周沐,老师说她不合群,一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
可每每去接她放学,沐沐总是像只快乐的小燕子飞扑到他怀里,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看什么都新奇,清洁工的篓子里装着什么,工地上有发出轰隆隆声音的大怪物——和老师嘴里的她判若两人。
“还好没出什么事”,谈朗随口庆幸地嘟囔,这块地建设了太久,工地上鱼龙混杂,一个小女孩日复一日地经过,谁能保证不出意外,当时老太太还没退休,但架不住心疼外孙女,隔三差五地请假过来照顾了几年,才算是平平安安长大了。
转头看向她,她垂着眼眸,手指将衣角揉地皱皱巴巴,眉目间有一种微弱的哀伤,几乎不可查觉,可能是因为终将留不住的夕阳,也可能是因为天边的云层太过浓重,下一瞬就要压在人们身上一样。
这种场景下,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忧思。
“舅舅,我有点冷”,她的眼睛失焦地望着某处,手臂缓缓环住自己的身体。
“冷吗?”谈朗没觉得,空气中充斥着温暖湿润的气息,甚至他的后背都浅浅爬上一层薄汗,但还是搂过周沐的肩膀,才发现她的身体果然已是冰冷。
“不会是吹风生病了吧?”谈朗抱得她更紧,“回去吧”。
周沐埋头在他颈窝里,轻轻扯着他的衣服摇头,“再待一会儿,就这样,就一会儿”。
说的一会儿,却不知道待了多久,路上的人们都欢笑着回到温馨的家,湖边再次起了风,白日里的暖意一点点被吹散,一轮橘红色快速下沉,天与地都在笼罩在昏暗的光影里。
“很晚了,回家做饭好不好?你想吃什么?我记得冰箱里还有……”谈朗还在盘点食材,周沐窝在他身上听,偶尔给点建议。
没防备地,她稍稍仰头亲上谈朗的下巴,只一下就离开,比风亲吻叶子还要轻柔。
刚进家门,家里的固定电话就叮铃铃地响。
接起来,听筒中传出闫老太太难言着急的慈爱声音。
“沐沐呀——”
“妈,是我”。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老太太像是溅上了火星子的炸药,立刻就能顺着电话线蹦出来,揪着谈朗的耳朵破口大骂了。
“要急死我啊你!手机整天关机,干脆扔掉算了呀!”,谈朗皱着眉头把听筒举到一边,惹得周沐在旁边偷笑。
昨天手机没电后,谈朗放任不管,不可否认有逃避的心思在里面,他把自己隔绝,将这方院子当成是乐园净土,人世间的一切法则皆不适用,安静等着老太太把心中的怒气撒出来,讲的口干舌燥,喝口水才稍显平和地说:“吃晚饭了?”
“还没……”谈朗照实回答。
“你自己看看时间,你一个大男人不怕饿,把沐沐饿出好歹来!小孩子要长身体的!”老太太一边生气,一边向他传授育儿经验。
“妈,您一直唠叨我,我还怎么去做饭?”。
这下,老太太戛然而止,把他撵到厨房,听筒传到沐沐手里。
“外婆,您别说舅舅了,是我贪玩回来晚了”,周沐替谈朗说好话。
电话那边却没了声音,老太太欲言又止,踌躇半天才说:“傻姑娘,你还给他找借口,他呀,从小到大就不会照顾人”,越说竟越有一种悲凉。
只怕是谈朗关机,老人家到处找不着人,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吓坏了,做父母的总是这样,一刻没有儿女的消息,心里便七上八下,脑子也跟着天旋地转。
“好在他待你还算上心,别的事情外婆管不了他,你是外婆的心头肉,你舅舅要是敢委屈了你,看外婆怎么收拾他”。
周沐被老太太的话逗得笑起来,眼角溢出几滴眼泪。
罪恶之手将她拖进深渊,如果有一天,外婆知道了真相,还会一如既往地把她当成心头肉吗?
“……收拾舅舅这种小事放心交给我,外婆你呢,就想着吃好喝好照顾好自己身体,等过两天我就回去看你”。
“好,好,外婆身体好着呢,你呢也不要贪玩,开学了就好好读书,听你舅舅的话,晓得不?”
下周一就是宜大新学期开学的日子,她是该好好念一念书,见一见老师同学,过本属于青春年纪的生活。
但是——还是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就是说,这种骑自行车的方式浪漫归浪漫,但很危险!家人们请勿模仿!
被风筝挡住视线,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谈朗:作者,你能盼我点好吗?(无语白眼)
第27章 十年
如同普通恋人一样的日子,在初莹打来电话的时候按下了暂停键。
“不要去嘛”,周沐抱着他的腰,抬眼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任谁也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
“乖,你在家玩一会,舅舅就回来了”,谈朗摸着她的头,耐心地安慰着这个小孩子。
这些日子他陪着周沐,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是神仙生活,还是浑浑噩噩,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可是总归要有个了断。
初莹的电话来得及时,让他终于下定决心将一团乱麻一样的关系理个清楚。
或许命中注定就是要亏欠初莹,她是个好妻子,一心一意为了他们的家,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当初和初莹结婚,没有一个人不羡慕他的好福气。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是伤害初莹的人,可是又能怎么办,沐沐是他放不下的责任。
“你们会离婚吗?”周沐送谈朗出门,趴在车窗玻璃问上,眼睛有意无意瞥一眼他左手的戒指——无论看多少遍,都不会喜欢这个款式。不过周沐没提过要他摘了戒指的事,他要戴着就先戴着,总归不牢靠,迟早有掉下来的一天,舅舅万事周到,才不会叫她受委屈。
离婚……
搭在方向盘的上不自觉捏紧,他顿了顿,避而不谈,“快点进去吧,外面风大,晚上舅舅带礼物给你”。
汽车扬长而去,周沐留在原地,直至一切归于原来的模样,低头看看脚尖,挪着步子转身回去。
时间过得尤其漫长,钟表指针像是黏上了胶水,奋力挣脱也毫无作用,周沐一次又一次抬头,它们仍旧牢牢固定在同样的位置。
坐着,便听到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迫切地让她去某一个地方。站着,仿佛一群小兔子瞬间就在她的身体里安了家,一蹦一跳,坠着她站不安稳。
这是极其难熬的一天。
继续下去,她一定会被不可抑制的胡思乱想逼疯的。
周沐猛地站定,深呼吸一口气。
“是该找些事情来做”。
“唔……地板该擦了,冰箱好像快空了,储藏室也要整理……”
阳光温柔地抚摸着世间万物,鬓边额间细密的小汗珠闪着碎光,周沐弯着腰卖力地把大箱子从储藏室里拖出来。
里面放着书慧当年结婚穿的婚纱,不知道经过怎样的辗转,竟变成了角落里用来积灰的废品。
当年他们两个人真实的相爱过,不富裕的两个年轻人,为了婚礼花光所有积蓄,极尽浪漫,尽管款式简单,仍然展示着他们曾经一生一世的期许。
不过,誓言是世上最脆弱的东西,甚至不需要花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它如同戈壁里的风沙,堆在那里便散了。
十年前,这个房子里充满过欢笑,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也是这个季节,周子良把小女儿高高举过头顶,探着小胖手去摘树上结的枣子,可她太过调皮,可怜的枣树被她拽着,经历一顿狂风暴雨,呼啦啦啦果子掉了一地,周子良会担心地让书慧闪到一边,同时宠溺着周沐的顽皮。
后来,欢笑声越来越少,说话声越来越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彻夜黑暗的房子,满院的落叶变成了生活的全部。
“叮铃铃”屋里的固定电话唱着歌,是外婆吧,周沐随手摸一把额头的汗,跑过去接起来。
“外——!”称呼还没叫全,嘴角的笑容就已经凝固了,孤零零挂在脸上,没有一处表情能与之配合。
熟悉的声音,故作嗔怪的语气从听筒里不断传出。
“谈朗,你到了没有啊,十周年纪念日不许迟到!”,初莹看似催促,实则没有一个字能体现着急,“还有别忘了给我买花”。
林初莹,舅舅的妻子,她的舅妈,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利和立场跟谈朗柔情蜜意的人。
她的存在,让周沐所拥有的一切都如泡沫一般不牢靠——周沐知道的,一直知道,只是真切地听着她的声音,还是克制不住的恐慌。
她说了什么?
十周年,原来今天是他们的十周年,她向她的丈夫撒娇祈求着一束花,这是多么寻常的事情,可是……
可是她的丈夫不是为了美好的约会而去与她见面,而是为了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吗?
周沐攥着电话线,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舅舅是这样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