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谢不敏
时间:2022-06-14 08:42:33

酒香馥郁浓厚,又带着山野间的清冽自然气息,有江南杏花烟雨的温柔,也有塞北大漠秋风的壮阔。嗅一口,如晤圣贤,犹如清风荡怀,欲乘风归去。
沈钦芝慢慢放下手中的残酒,笑着对身后的狱卒说道:“口子好酒,天下闻名!孙大人慷慨大度,这样的好酒也舍得送给手底下的人,沈某惭愧。”
众人听后心底发虚,匆匆应道:“孙大人一向慷慨,待人也亲和,给衙里的人都送了许多好东西呢!”
沈钦芝笑而不语,众人也再不敢吭声。
这样诡异安静的监牢里,突然被由远及近的一声声惊叫打破。
“不好了!老王死了!”
一狱卒连滚带爬地蹿到沈钦芝跟前,满脸惊惧地道:“沈通判,那……牢里的程三爷杀……杀了咱们的人……老王……王舜……被他杀了……”
沈钦芝惊了一惊,望了望昏暗无比的通道,快速地说道:“前面带路!”
那狱卒勉强站起身,弓着腰在前边带路,后面跟着沈钦芝和黑泱泱一群狱卒,被沈钦芝一声喝,那群人便乖乖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途中,沈钦芝皱眉问着引路的狱卒:“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狱卒不敢不从,心有余悸地道:“小的和小陈去看牢里的程三爷和越姑娘,发现老王趴在地上,小陈以为他是喝醉了不省人事,翻过身一看,他的心口被刺穿了。程三爷说是他刺的……”察觉到沈钦芝不信任的眼神,他忙道:“小的不敢说谎!小陈还在那边守着呢!”
沈钦芝瞟他一眼,毫不拖泥带水地说道:“我要知道三爷杀他的动机。”
“这……”
“说!”
狱卒一见沈钦芝动了怒,不敢再隐瞒,双眼转了转,便道:“是他喝了点酒,出言调戏了几句越姑娘,三爷……三爷一怒之下便……”
沈钦芝显然不信,拧眉笑问:“是这样?”
狱卒不敢去看沈钦芝的脸,浑身战栗不已,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沈通判,越姑娘当时是这么说的,小的见出了人命,没多留就来找您了。牢房就在前面了。”
沈钦芝进了潮湿恶臭的牢房时,一直紧盯着程立平与越玲珑的狱卒小陈蹭地跑到沈钦芝跟前跪下,泪眼婆娑地哭道:“沈通判,王大哥是我们这里的牢头啊!就这么被关押的犯人害了,小的们怎么向孙大人交代?”
沈钦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目光在牢房里梭巡一圈,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倒在血泊里的死者,墙角里半躺着的伤患,披着血衣的衣襟不整的女子。
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不正常。
沈钦芝在死尸身旁停留了片刻,又走向角落里依偎的男女,目光与程立平对上,对方的眼神冷厉而镇定,甚至带着一丝狠戾。
这样阴狠的程立平,不是沈钦芝所认识的程三爷。
沈钦芝的心中突然有些抑郁,转而看向抱肩埋头的越玲珑,询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越玲珑只是惶恐不安地摇头,却是程立平突然一把抱过她的肩,目光不善地盯着沈钦芝,语气冰冷而仇恨:“人是我杀的,但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沈通判已经看到了,要怎么解决,是你们官府的事!如今的世道,人命都是贱的,是生是死,不过就是你们一句话!”
沈钦芝泰然自若地笑道:“按照大清律法,奸-□□女者,依照情节轻重,或绞或流放或杖责。三爷大义为公,该论功行赏才是。”
他这样一番话说得程立平与越玲珑面面相觑,更是令牢房里的两名狱卒难以置信。
沈钦芝不顾他人的诧异与疑问,转而笑着对那两名狱卒说道:“你们懂得如何向孙大人汇报实情么?”面对两人疑惑不甘的眼神,沈钦芝趁热打铁地道:“我算了算这里离你们饮酒作乐的地方并不远,在死者欲对越姑娘实施暴行时,越姑娘必定呼救过,你们充耳不闻,不加以阻止,同罪!”
一句“同罪”吓得两人腿都软了,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沈通判,冤枉啊!小的……冤枉啊!”
沈钦芝丝毫不为所动,一记冷眼扫向小陈旁的那名狱卒,凉凉一笑:“你,欺上瞒下,包庇同伴罪行,罪加一等!”
那狱卒吓得身子直发抖,眼泪鼻涕一块儿淌,不停朝沈钦芝磕头认罪:“小的再也不敢了!求沈大人格外开恩!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求您开恩啊!”
沈钦芝大义凛然地道:“本官不管你们如何,孙大人问话,事情如何就得怎样说,明白么?一旦与实情不符,你们知道后果。”
两人明了沈钦芝的话外之音,感激涕零地点头,一人道:“小的明白!是王舜色迷心窍,企图奸-淫越姑娘,并施以暴行,给越姑娘的身心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三爷出于保护越姑娘的动机,不慎失手伤了王舜,而王舜因醉了酒,自己来不及处理伤口,就……就死了……您看,这样行么?”
沈钦芝怒目道:“本官不是让你们捏造事实!若这是你们看到的事实,你们只需如实上报即可!”
“是!小的明白了!”
再看地上死不瞑目的王舜,沈钦芝双目低垂,没再多看,而是对那两名狱卒吩咐道:“将人带走吧!还有,这牢里不能住人,给两人换间牢房。”
“是!”
两名狱卒正抬起王舜的尸体,越玲珑突然抬起眼望着沈钦芝,哀求道:“沈大人,三哥伤得严重,我的药箱被他们收去了,您能不能……”
沈钦芝看程立平脸色苍白,嘴上毫无血色,他半躺着的茅草上还染着他的血,只在心里暗暗感叹了一声,便叫住了正往门外走的狱卒。
“越姑娘的药箱在哪儿?”
“我们这就送来,给三爷和姑娘安排好牢房!”
沈钦芝看着他们走远,才转身面无表情地说道:“还要装?”
越玲珑心虚地低了头,却是将身上披着的血色长褂拢得更紧了,挪动着身子往程立平身后躲了躲。
程立平握住她的手,对沈钦芝一直盯着越玲珑很不满。他不管沈钦芝的脸色多阴沉,眼中早已不见方才的戾气,反而理直气壮地道:“沈大人如今才兴师问罪,为时已晚。方才陪我们一同演戏的,可是还有大人您呐!”
面对程立平的调侃和挑衅,沈钦芝皱眉问:“你杀了人,竟无丝毫悔改之心?”
程立平嘲讽一笑:“在你们这些当官的眼中,还会在意这样一条人命么?今日若不是我躺进了这里,死的人会是谁?如此看来,孙楷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强词夺理!”沈钦芝讥讽了一句,“你这顿板子还真是没白挨!活该!”
程立平忍着痛欲还回去几句,忽听沈钦芝神色凝重地道:“孙楷近来动作频频,机关算尽,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身后可能有人出谋划策。你们大奶奶的事,孙楷做得天衣无缝,要翻案只能从赵家幸存的赵小四入手,不过,他已被孙楷收买,希望不大,我只能拖到你们大爷回来。从堂上孙楷的态度来看,他并非想要大奶奶的命,打的主意怕是你们程家的烟田。”
程立平咬牙道:“他想利用我大嫂逼我大哥交出田契?卑鄙!”
沈钦芝拧眉思索片刻,又幽幽叹息道:“还有,越姑娘诊治的那个厨子的死,是衙门里值夜的陈老汉告知的大奶奶,凭孙楷的心性,老人家怕是会……”
越玲珑得知这一系列事情竟是因她而起,心中自责。她从程立平背后探出头,幽幽问道:“连沈大人也无能为力么?”
沈钦芝叹息道:“孙楷惯会笼络人心,我去了一趟省城,才发现这府衙里已无可信之人。”
程立平冷嗤:“除了威逼利诱,他还会哪般手段?”
沈钦芝笑道:“这世道,威逼利诱,也是一种本事。”
去而返回的两名衙役抱着药箱进来时,沈钦芝吩咐道:“好好照顾。”
孙楷晨起时,守夜的仆从忙进屋伺候他盥洗,却在替他梳辫子时屡屡被他责骂,不是责骂他下手重扯断了他许多头发,就是呵斥他编得发辫不美观。好容易梳得他稍微满意了,刚要替他穿上官服,他又不悦地斥道:“本官不爱穿这劳什子,老里老气的!换掉!”
仆从挑来挑去,孙楷又总是嫌弃他挑选的衣服没品位,最后竟是被无情地克扣了半个月的月钱。
而孙楷一面埋怨着仆从的笨拙,一面在心里念着孙安的好处。他问替他整衣的仆从:“小安的伤好些了?”
那仆从如实回答道:“昨日从牢里接出来,他说越姑娘替他看过了,躺一躺就没事了。”
孙楷道:“好了就让他赶紧回来伺候!多金贵的身子,打两下就犯懒!”
仆从回答了一声:“是。”便退了下去。
孙安得到命令,撑着带伤的身子如往常一般伺候孙楷用早膳时,孙楷竟是赏了他一份名贵非常的鹿茸汤。他当即泪流满面,捧着汤跪在孙楷脚边,连连叩首,竟是感动地哽咽不能言。
孙楷鄙夷地别开目光:“哭什么哭!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赶紧把身上的伤养好,这府里安排的下人一个个笨得要死,你比他们中用多了!”
孙楷今日去衙里去得早,遇上沈钦芝,两人客套一番,一同进入府衙大门。孙楷留沈钦芝在二堂暖阁内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上街巡逻的衙役便在门外求见。
孙楷难得觉得今日是个清净日子,一早就被扰了雅兴,不耐烦地请那衙役进屋禀明情况。
“大人,小的今早巡城,在城中金斗河里发现了昨晚巡夜的陈老汉的尸首。”
孙楷漠不关心地问道:“尸首捞上来了么?怎么死的?”
“启禀大人,陈老汉乃是夜里失足落水而亡,尸首放在大堂辕门外。”
沈钦芝听闻陈老汉的死因,瞟了孙楷一眼,对方似乎丝毫不意外,而是把玩着腰间的翡翠平安扣,故作惋惜地道:“因公丧命,这般尽职尽责,也是少见。给他家人送些银子慰问慰问,另外,本官想着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送副挽联表示哀悼,还请沈通判代笔书写。”
孙楷从书架上取出白纸,命孙安裁了两段,在书案上铺平。他放低姿态恳请着沈钦芝:“孙某才疏学浅,字识得不多,也写得不好,请沈通判代为执笔。”
沈钦芝不好推却,走到书案前,取了笔架上的一支笔,望着孙楷,问道:“大人口述,还是下官自行书写?”
孙楷托腮思忖片刻,便道:“我口述吧。”
沈钦芝点点头,孙楷便攒眉念着:“生前勤勤恳恳,有好人心,无好人命,可惜可惜;死后凄凄惨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可怜可怜。”
沈钦芝哭笑不得,一时真不知如何下笔。孙楷见状,竟有些脸红,尴尬地笑了笑:“沈通判别笑,不够文雅,可通俗易懂,是不是?若是用戏文唱出来,就更妙了!”
沈钦芝并未溜须拍马,淡淡评价了一句:“过得去。”提笔写下孙楷口述的挽联。
沈钦芝离去后,孙楷看着白纸上未干的墨迹,问着一旁的孙安:“这副挽联做得不好么?”
孙安傻了眼。他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懂这些,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做得很好啊!小的都能看懂呢!依小的看,能让大家明白喜欢的才是最好的,就像大人的戏文一样。”
孙楷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容,心情大好地夸了一句:“还是你最懂我!”他不再看书案上的挽联,随口吩咐着孙安:“干透了,就让人送去死者家属家里。告诉那家人,好心只会招来祸端,别让活着的人也无路可走,无门可入。”
 
第十二章
 
山里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还散发着泥土草木的气息,静得能听见虫儿掘土而出的声响,林间偶尔有飞鸟飞过,朝阳初生的雨后山谷,依旧十分幽静。
仙雾遮路断,清露沾衣凉,石泉可掬水,绿芽烹茶香。
越阡早起采过半筐雨后春茶,在湿漉漉的山道上便见家的方向冒起了炊烟。他压低了斗笠,拄着在山中随手折下的一截树枝加快了步伐。
篱笆小院前,越阡看见程立白如同雕塑站在自家院门前,却不见家里的老婆子出来接待客人,站在远处朗声喊了一声:“大爷!”取下头顶的斗笠,他提起沾满雨露青苔的裤脚大步走了过去:“什么时候到庐州的?来了怎么也不进屋坐坐?”
程立白先是拱手与越阡行了一礼:“芝兰先生。”将要开口述说缘由,越老夫人正从厨房出来,站在院中朝院门喊了一句:“老头子,茶采回来了?”
越阡顾不上与程立白叙话,推开篱笆小院就走了进去,献宝似的将背后的半筐新茶送到越老夫人面前:“这些也够喝三两月了。”
越老夫人拎起半筐新茶便回了厨房,并未与程立白说过一句话。越阡见程立白依旧恭敬规矩地站在院门外,向他招了招手:“老婆子不会待客,怠慢了大爷。快请进!”
程立白在外拱手致谢,进了院子,越阡便将他引到院子一角的竹桌竹凳上坐下。
“老婆子,茶煮好了,就给大爷送上来!”
越老夫人不情不愿地从厨房端出煮茶的火炉、铫子和一套竹制茶具,她将这些工具往桌上一搁,颇显不耐烦地道:“我得准备早饭,你自个儿煮茶,别再支使人!这是家里能拿得出手的最后一点茶了,省着点喝,这是玲珑最爱的祁门红茶,给女儿留一些!”言罢,又狠狠瞪了程立白一眼,方才转回了厨房。
对于老婆子这样的性子,越阡实在无奈,歉意地道:“大爷别见怪,玲珑被困牢里,她心里着急,见人就是这副脸色。”
程立白匆匆赶回庐州,得知家中遭人如此构陷,一时无计可施,才上山来共商对策。被越老夫人给脸色,他倒是丝毫不在意。毕竟,越氏这无妄的牢狱之灾,也是受了程家的牵连。
他深知芝兰先生性情淡泊,只想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若非两家儿女彼此倾心,以芝兰先生的性子,也不会让越氏嫁入程家这样的世俗家族。
而观芝兰先生超然淡定的姿态,程立白不禁有几分疑惑,斟词酌句道:“晚辈有一事不明,想向先生请教。”
越阡正舀出一瓢水,用竹夹搅拌着铫子里的沸水,无暇分神和思考,便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大爷直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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