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孙安死了,他的戏也无人可听了。
不能唱戏,他活着还能图个什么?
孙楷慢慢蹲下身,双手颤抖得厉害,确认孙安已毫无声息,他的双目突然变得血红。他红着眼抬头望着一步步走近的全半白,咧嘴笑道:“沈钦芝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派他手底下的人谋害他的上峰!你杀了本官,他也难逃一死!”
全半白几步蹿上前,抬手就扇了他一记耳光,骂道:“杀你是我全半白一个人的事,别赖在沈大人身上!这庐州知府本该是沈大人的,是你恬不知耻地抢了过去,如今也是时候还回来了!”
孙楷猩红的双目里泛起丝丝冰冷而诡异的笑,叫嚣着:“要动手就痛快点!”
全半白一心以为孙楷会垂死挣扎,哪知他竟主动撞向了他的刀口。全半白愣了片刻,正欲抽出刺入孙楷腹部的匕首,孙楷却是死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握着刀把的手又往里推进了几分。
全半白低骂一句:“疯子!”一脚踹开孙楷,他顺势抽出了匕首,也顾不上刀上的血渍,几步走到在地上不断翻滚的孙楷身旁。他蹲下身按住孙楷蜷成一团的身子,毫无感情地说道:“狗官,你死有余辜。我会砍下你的头,告慰那些被你害死的冤魂!”
孙楷嘴里发出几声沙哑的笑声,偏头吐出一口血水,目光怨毒地看着全半白,有气无力地道:“庐州城内,许多人想本官死,可他们不敢!只有你,替别人做了替死鬼!同样是杀人,你们这些人自以为是为民除害,不过是助纣为虐!”
全半白浑不在意地笑道:“来庐州前,我便没打算活着回去!孙楷,你滥杀无辜,残害良善,天理难容!我杀人不对,但是留你继续祸害世人,那才是助纣为虐!本想留你这条狗命多活些日子,哪知你一面约了大爷在纳乐园,一面又命手底下的那帮畜生侮辱了大奶奶!你这种人,再也不能多留一日!”
孙楷听他这番激愤之言,突然心情大好:“大奶奶……”而后又低低笑道:“呵,程家也有今日啊!本官也算有所告慰了!”
全半白再不废话,在孙楷咽气前,举起血淋淋的匕首,砍向孙楷的脖子。孙楷不躲也不闪,双目渐渐模糊,脸上流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怎么会哭呢?
戏里,他哭的是戏中人;戏外,他根本不会哭。
在被父亲无情地赶出家门,受多了他人的嘲笑欺辱后,他便不再哭了。
台上的风光无限,台下的孤独凄凉,陪在身边的也只有孙安。
他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最难忘的还是风光无限的北京城。
耳边又响起北京城里的童谣,那里是他的一方乐土。他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能穿上他最爱的彩衣彩裤,唱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全半白看着他死前,仍挣扎着爬到孙安身边,拉着他的手唱出一句戏文,当即便皱眉嘀咕了一句:“原来是个戏疯子!”
他不再拖泥带水,手起刀落之间,孙楷血淋淋的人头已被他提在了手中。
孙楷的人头被扔到府衙门前时,守门的衙役赶紧通知了沈钦芝。沈钦芝撑伞前来,一见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果真是孙楷本人,心底沉了一沉;再看身上染上片片血渍的人取下草帽后的脸,他握了握拳,低声问道:“你真杀了他?”
全半白在雨中单膝跪下,面容冷峻,言辞从容:“陕西梁县人氏全半白,于今日午时,在纳乐园杀庐州知府孙楷和他的随从孙安,前来领罪!”
沈钦芝撑伞来到他身边,为他挡了挡头顶的雨,对身后的衙役道:“将全半白暂且收监看管!孙大人的首级,待本官前去纳乐园找回大人尸身,再一同入殓。”
有人上前给全半白的双手上了枷锁,全半白全程配合。
孙知府在纳乐园被人杀害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庐州府开庭审理的这一日,衙门前围满了百姓,有人大喊大快人心,也有人为其可惜哀叹。
全半白被人押解到公堂上,先行向沈钦芝跪地叩首,还不待沈钦芝发问,全半白便认了罪:“孙楷与孙安皆是小人所杀,小人愿承担一切后果!”
沈钦芝蹙眉打量着他的脸,不忍心发问,许久才问道:“杀害朝廷命官,你可知后果?”
全半白道:“小人一介草民,得大人赏识,提拔在身边做事,本该为民办事。知府孙楷欺压百姓,滥杀人命,惨无人道,人人得而诛之。他纵容手下奸-□□女,秘密谋害府中赵姓厨子,又企图栽赃嫁祸到越姑娘身上,后嫁祸不得,他诱骗赵小四给家人下了毒,让他作伪证陷害程家大奶奶,事后,以同样的手段毒害了赵小四,衙门内值夜的陈老汉,也是他派人推到河里溺死的。沈大人深明大义,试问,这样草菅人命的狗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草民认罪,但问心无愧,唯求一死而已。”
沈钦芝心中感念他的大义为民,但是,他身在官场,又无法为他开脱,只得道:“孙知府乃在朝官员,生前如何作恶多端,自有朝廷法度来处治。本官钦佩你的气节,但,法不容情,杀害朝廷命官非同小可,难逃一死……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全半白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沈钦芝无奈,让他签字画了押,便将人押了下去。
孙楷毕竟是西太后钦点的官,此事非同小可。沈钦芝不眠不夜地整理好案卷详情,又命人将全半白押往省城再审。
时西太后正带着皇帝避难西安,病殃殃地捱了几日,这日身体大好了,西太后命人搬了桌椅正坐在北院巡抚衙门里的花园内晒着太阳喝着茶,老太监李莲英揣着一份电报走了过来:“老佛爷,安庆过来的电报。”
西太后随意瞟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道:“南边除了灾荒,也没什么事啊。给哀家说说是什么事儿吧?”
李莲英道:“老佛爷可还记得您年初钦点的庐州知府?”
西太后道:“你是说戏唱得格外好的小孙啊?哀家记得,他怎么了?”
李莲英道:“他……让人给害了啊!”
西太后听后,身子一震,这才拿过电报认真地看起来,一边看一边感慨着:“那凶手也没错杀他呀!这孩子好好地唱戏多好啊,偏偏想着捐个官做做,如今连脑袋也做没了!”西太后心中一阵悲痛,拿着锦帕擦了擦眼睛,惋惜道:“四九城里,像他这么年轻,嗓子好戏又好的人,还有谁比得过他呢?”
放下手中的电报,西太后脸上已不见悲戚与惋惜。她抿了一口花茶,道:“孙家也有些恃宠而骄了!家中的子孙又是奸杀妇女,又是贩大烟,不将我大清律法放在眼里,也该吃点教训了!孙家的事就让李瓒去办吧,庐州知府还是由他那女婿补上吧。”
一阵凉风吹来,吹翻了桌上的电报,李莲英忙用手压住,弯腰对西太后说道:“老佛爷,起风了,奴才扶您回屋吧。”
西太后伸手搭上李莲英的手臂,喃喃着:“这天也变得忒快了。”
一场雨,在夜色降临时,淅淅沥沥地落满了北边的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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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今天还有一更,(づ ̄ 3 ̄)づ
第十四章
酷暑过后,天地间依旧如碳烧火烤,好容易盼来一场雨,这雨又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
泥泞的山间小路上,远走他乡的走贩、旅人被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里已有整整两日。山林蚊蚁蛇虫泛滥成灾,与程思涵、秦钟同样被困山间石洞里的还有两拨人。一拨是一位面容憔悴的母亲带着两个半大孩子逃难的一家三口,两个男孩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兄弟俩喝口水都要互相推让许久;一拨是一对挑着白皮瓜想要进庐州城贩卖的年轻夫妻。
与这五人在这潮湿阴暗的石洞里挤了两日,程思涵始终对周围的陌生人抱着警惕的心理,夜里都不敢合眼。她一方面怕有人认出她与秦钟,向官府告发了两人;另一方面又怕身上所剩不多的银两和干粮被人偷了。
夜色降临,拥挤的石洞里变得愈发挪不开身子,程思涵突然听到黑暗中一个尖细的女声叫道:“贼小子,你敢偷我的瓜!我打死你!”
“别打他了,我们把瓜还给你!”
那尖细女声似乎是拿回了被偷的瓜,这才消了气:“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可是再怎么着也不能偷东西啊!这年头,谁容易呢!”
程思涵明了事情的经过,从怀里摸出两块银元,对卖瓜的夫妻说道:“能买你们多少瓜?”
两块银元在黑暗中闪着耀眼的光芒,卖瓜的女人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起银元,将自己挑着的两筐白瓜搬到程思涵脚边,笑道:“姑娘你看,够么?”
程思涵点了点头,从手边的筐子里一手拿了一个瓜,又转向两个男孩的母亲说:“这些瓜送给你,给孩子们吃吧。”
那母亲感动得涕泪连连,扯着两个孩子跪着对程思涵又是磕头,又是道谢。程思涵脸上有些挂不住,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石洞外的雨停了,她摸黑在落雨的水洼里洗了手上的两个瓜,又用衣裙擦干,回到石洞便塞了一个到秦钟手中。
“雨停了,天亮后,我们下山后就能进入庐州了。”
秦钟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白瓜,突然就流下了眼泪。程思涵听见他低低的啜泣声,忙抱住他安慰道:“没事没事。到了庐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方才得过她恩惠的母亲问了一句:“姑娘,他……”
程思涵笑道:“他是我丈夫。家里老人家出了事,他伤心难过,哭出来就没事了!”
听她这么说,石洞内也没人再说话。
天光乍开时分,程思涵与秦钟便与另两拨人分开了。山脚下,程立平早已备了车马等在此处,看到两人一身狼狈地下山来,他忙迎了上去:“姊,姊夫,我在此等了两日也不见你们下来,你们这两日被困在山上了?”
程思涵见此处僻静,远近也只有程立平一人与一乘车马,她不禁好奇地问道:“只有你一人来了?”
程立平道:“人多惹人眼目。大哥一时走不开,让我将你们先送去城外清水庄上,当年二嫂未进门时,就与二哥住在那儿,挺隐蔽的一个地方,你们尽管住着。缺什么,家里会给你们送去。”
程思涵见程家人早已为她与秦钟安排好了去处,多日逃避追捕的紧张神经才算松弛下去,再也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谢谢!”
程立平道:“秦家蒙难,程家不能袖手旁观。姊,姊夫,我先送你们去清水庄。”
一路上,秦钟皆是不言不语,木然地看着车窗外走过的风景。
清水庄建在山野中的一块高地上,前傍山,后临水,山山水水皆笼罩在一片雾气里,远处的黑瓦白墙在薄薄的雾气里若隐若现,偶尔能听闻忽远忽近的几声鸡鸣犬吠。
整个庄园大气古朴,庄园石墙上有石刻的一副楹联,正是布袋和尚的一句禅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门楣上石刻的“清水一隅”四字正是园子建成之初,由园子主人亲手刻上去的,未做任何雕饰,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门楣石墙上的四个字依旧清晰可见。字有韧性,也有柔性,它们像流水般生生不息。
庄内,竹海翻浪,悠悠瑟瑟。前院一方干枯的洗砚池内注满浑浊的雨水,有蜻蜓点水而过,在水面散开圈圈涟漪;穿堂而过的风吹得游廊两侧的宫铃叮叮作响,抬头可见游廊顶子上有新筑的燕巢,此时,巢中空空如也。天井里,迎面便是一阵清凉,举目可看雨后如洗碧空,浮云万千;低头可赏古树花蹊,流水绕栏。
程立平引两人上了楼,说道:“这园子先前一直只有二哥二嫂在打理,这半年多一直空着,姊和姊夫日后就安心住在这里。我从家里带了些饭食过来,你们稍作休整后,就在前厅将就着用些吧。”
程立平在前厅布好菜,只等到了程思涵。换洗过后的程思涵,上身着了一件浅绿色窄袖齐身大襟,袖口只用普通的丝线滚了边,内罩青绿色无袖齐膝长褂,下身同样套一件绿色素带凤尾裙,脚穿窄袜弓鞋。
这一身装扮朴素无华,倒不像程思涵平常的装扮。
程立平蓦地鼻子一酸,上前问了一句:“姊夫没下楼?”
程思涵往桌边一坐,未语倒先湿了眼眶,心情抑郁地道:“自李伯父签了那劳什子条约后,朝廷就开始去抓当初支持义和团的人,秦家在京的人都被抓进了牢里,家里人闻到风声后,偷偷送我与秦钟乘船离开了杭州。逃难的途中,我们也打听到杭州的家被官府抄了,秦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死的死,关的关……秦钟的父母也未能幸免,他得知消息后,就不爱与人说话了。”
程立平不知如何劝说,只得开解着程思涵:“姊,姊夫只是一时走不出来,你多陪陪他,带他到附近多逛逛。这儿偏僻幽静,没人会知道杭州秦二爷,在沈大人的地盘,你们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先吃饭吧。”
程立平留在此处帮着程思涵打扫了打扫这座庄园,下山时,日头已偏西了。程思涵将他送至山脚,逮着程立平恳求道:“秦二爷的琴因走得匆忙,也不便带着,便落在了杭州的家里。那里被人占了去,那琴定然拿不回来了。你看,你能为他寻张琴过来么?”
程立平欣然应允:“好说。大哥平日与姊夫走得近,我让大哥相看相看。”
程思涵再次千恩万谢,在程立平的催促下才返身上了山。
程立平将姑爷姑奶奶的情况与两位老人家汇报了一番,又急匆匆地赶往长房菊香院处。
当初,姚春兮在牢里撞墙醒来后,趁人不注意便悬了梁,亏得发现得及时,才幸免于难。自此之后,姚春兮身边总有人日夜守候。而姚春兮在牢里被凌-辱一事,程家上下也只有两位老人和程氏兄弟知晓事情的原委,对旁人并未提一字。孩子们只要问起,总会遭到呵斥。如今,大奶奶的事也成了程家上上下下禁谈的话题了。
至于衙门南监里的那些狱卒,沈钦芝已将那些犯事者杖毙。
因怕教院内的丫鬟婆子无意中听去了随处去说,程立白早已散了这院中的丫鬟婆子,就连三少爷程业明也被他赶到了二房揽胜院,与大少爷二少爷同住一个院子。
日子久了,程业明觉得自己被爹娘抛弃了,曾经对他关怀备至的慈母也不愿与他多说话。
程立平在菊香院遇到正从大奶奶屋内出来的程业明,上前拉过他,小心翼翼地瞅了瞅那扇紧闭的屋门,小声问道:“你娘……今日怎样?”
程业明点点头:“挺好的。”他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直压在自己心头的疑问:“三叔,你就与我说说,娘当时在牢里到底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