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谢不敏
时间:2022-06-14 08:42:33

程立平脸色一白,目光一冷,吓得程业明忙捂了嘴:“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三叔,你的眼神吓死人了!”
程立平敛起眼中神色,肃容道:“记住,永远别在你娘面前提到此事!”
较之温和又严厉的父亲,程业明更愿意与总是顺着他的三叔亲近。可唯独在母亲一事上,一向最好说话的三叔也对他严词厉色,他只好再次按压住了心头的好奇。
身后的门被打开,程立白从里走出:“明儿,回屋温书去。老三,进来。”
程业明一看父亲毫无喜色的脸,再也不敢多待,一溜烟地跑出了菊香院。
程立平才进屋,里间便传来姚春兮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老三回来了。先在外边与你大哥坐一会儿,我梳个头。”
程立平忙道:“大嫂,不忙。”
程立白引他入座,为他倒了一杯水,问道:“接着思涵和秦二爷了?”
程立平喝过一口水润了润喉,点头道:“接着了。不过,姊夫的情况似乎不太妙,一时半会怕也走不出来。”
程立白攒眉叹息着:“秦二爷一生未经历什么大风大浪,如今偌大的秦家独剩他一脉,他无法面对这一事实,也是人之常情。让思涵多开解开解他吧!”
“对了,大哥!”程立平猛然想起程思涵交代的事,立即道,“姊夫的琴没了,你能帮他寻一张好琴么?”
程立白点了点头,身后便已传来动静。
姚春兮挑开门帘出来时,低垂着眉眼,双手交叠放于小腹前,款款上前。她上身着白色镶蓝边及膝长袍,蓝色镶花袖口处露出的皓腕下戴着一只蚕丝玉平安镯,下身一袭宝蓝色曳地马面裙,白色的裙门和裙背用蓝色丝线绣着鸟衔花草纹。这一身装扮,为她平添了几分典雅端庄、优雅从容。
程立平见她今日脸色较之往日好了许多,心头稍宽,起身向她行了一礼:“大嫂。”
姚春兮笑着点头回应,在一旁坐下后,便缓缓笑道:“姑爷好琴,有了琴作陪,这人说不准也能看得开一些。姑爷姑奶奶的事,还得你们多操操心了!”
程立平道:“大嫂请放心!”
看着姚春兮与平素无二的模样,程立平只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仿佛数月前那个生无可恋的大奶奶已彻底离他们而去。此时,他又喜又怕,喜的是温柔端庄的程家大奶奶回来了,怕的是这一切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当日在牢房里发生的一切,他虽未能亲眼所见,但那些狱卒猖狂得意的笑声一直都充斥在他的耳边。那时他若能冲出牢笼,又岂能让那些畜生任意糟蹋了大奶奶的清白?
“老三怎么哭了呢?”姚春兮一脸关切地看着程立平,细声询问道。
程立平擦了擦眼角的泪,笑道:“没事,我是太高兴了。大哥大嫂,我不打扰了。”
看着程立平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姚春兮拨弄着腕间的手镯,疑惑地望向程立白:“老三怎么奇奇怪怪的?”
程立白笑了笑,握过她戴着镯子的右手,问道:“平日没见你戴过这只镯子,是前几日岳父他老人家过来看你送来的?”
姚春兮抿唇点了点头,一脸心事地看着程立白,早已不复在程立平面前的谈笑自如。
程立白握紧了她的手,轻声开解道:“春儿,一切都过去了。这个家没有你打理,已是一团糟,大伙儿都念着你呢。”
姚春兮微微笑道:“我挺想明儿的。业文多次来找你,都说明儿夜里吵着闹着要娘呢!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觅活的了。”
程立白定定地看着她,认真思索着她话里的真假,终是点头应允了下来:“我抽空将明儿接回来。”
姚春兮感激万分地朝他点头,而后又体贴地劝解道:“我好了许多,你不用日夜在家守着我,耽误了正事。我听说家里的生意你都交给老三在处理,他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呢?”
程立白道:“我让明儿过来陪陪你。”
姚春兮低眉颔首,起身将他送出门才转回了屋子。
程立白在揽胜院找到程业明与他说了几句话,程业明高兴地丢下书本,迫不及待地跑回了菊香院。程立白本有些话要叮嘱他,眨眼的工夫,他便跑得没了影,程立白也只能摇头苦笑。
程立白正与二房的兄弟俩说了几句话,偶然从窗边瞥见徐仲成的身影向菊香院的方向匆忙赶去,他赶紧起身出了院子,叫住了徐仲成。
“徐管事,何事慌慌张张的?”
徐仲成见了程立白,收住了脚,转回身子,先是看了看随同程立白一同出来的兄弟俩,又上前隐有难色地说道:“二奶奶兄长来了,三爷二话不说就将人赶了出去,甄家兄长赖着不走,拿二爷二奶奶当年的事在门外乱说一通,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三爷气不过,让人将他绑了又堵住了嘴,扔到了大街上……”
程立白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双脚已是片刻不停地向前院赶去。程氏兄弟见状,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程立白走了几步,对跟在身边的徐仲成吩咐道:“让人将舅老爷请回来!”
程立白行至前院大厅,见程立平正气呼呼地向府中下人交代着什么,他上前沉着脸唤了一声:“老三,进屋里来。”
程立平一见兄长这脸色,哪敢不依。他先是向前来的兄弟俩使了使眼色,暗中叮嘱了一句:“前院的事糟人的心,你俩快回自个儿屋里去!”
程业文捉住程立平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三叔,真是我舅舅来了?”
程立平狠狠抽回衣袖,伸手在他和程业诚的额头上一一敲打了一下,低声斥道:“你们哪里来的舅舅!回屋去!”
程业诚扶着额头,双目含泪,委委屈屈地哭诉道:“三叔怎么连我也一起打了?”
程立平笑道:“怕挨打啊?怕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屋去,别来凑热闹!”
“老三!”程立白许久不见程立平进大厅,出屋来看时,见他与那兄弟俩腻在一处,便冷下脸催道,“磨磨蹭蹭做什么?业文业诚,回屋去!”
兄弟二人忙躬身应道:“是,大伯。”
程立平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这俩孩子怎么不听我的话,偏偏就听大哥的话?”他郁闷地踏上大厅的台阶,看见程立白负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默默吞了口苦水,上前带上笑脸向他行了一礼:“大哥。”
程立白扬手用衣袖扇了扇他垂下去的脑门,又是痛恨又是无奈地道:“意气用事!”
程立平一听就明白,直起身紧跟上程立白的脚步进了大厅,殷勤地围在程立白身边端茶送水,耐心地哄着:“大哥不陪着大嫂,这点小事就惊动了你,岂不是显得我很没本事么?像这种看人下菜碟儿的人,咱们也没必要给他留情面!”
程立白睨视着他,轻声责问:“所以,你就任由他在外随意辱没老二和二奶奶的名声?”
程立平硬着头皮解释道:“大哥,这种人只会蹬鼻子上脸!二哥二嫂是为了这种贪得无厌的小人丢了命,我没让人将他打残就是格外开恩了,我们程家又不欠他甄家什么,没必要对他低声下气的!”
程立白劝道:“人言可畏。老三,为了老二生前的名声,你待会儿向他低头认个错。说到底,也都是受大烟毒害的可怜人,若不是走投无路了,他也不会上我们家求助。”
程立平气得冲程立白直瞪眼,焦急地抓耳挠腮,他不愿当面冲撞兄长,更不愿背着良心去做迎合别人的事。他心中极度苦闷和憋屈,在屋内焦躁地走动了几圈,最后下定决心地站在程立白跟前,态度坚决地道:“我死也不会向他低头认错!大哥如何待他是大哥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但我的立场,大哥也别干涉!”
说完,他并不在意程立白是如何讶然,神采焕然地大步走了出去。
程立白并未开口留住他,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
徐仲成领着一名面色黧黑、形容枯槁的青年在大厅外见到抱臂而立的程立平,那青年见了他,本能地向后躲了躲,程立平更是鄙夷地耻笑道:“曾风光无限的甄家大少爷,沦落得似街边乞丐,真是报应不爽!”
甄兖因父亲被革职查办之故,一家子的日子并不好过。而父亲因爱面子,不肯向女儿低头认错,从不让甄兖上程家来。父亲病逝,他便搭上了孙家这条船,却不想好景不长,孙家各大商铺均被查封,他似乎也被孙家遗忘了。
此次,若不是被烟瘾折磨得痛不欲生,他也不会上门来讨打讨骂。
他始终相信,程家既然在甄莲去世时邀请了他,定然不会将他拒之门外。被程立平几次三番地拒之门外,他本已灰了心,哪里想得到程家又会派人来请他。他心中喜不自胜,一心盘算着如何让程家拿出钱来接济自己。
因此,面对程立平不怀好意的奚落嘲讽,甄兖忍住了。
徐仲成更是在一旁小声劝着程立平:“三爷,大爷将人请了回来,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切莫因不相干的人和事气坏了身子。”
程立平心有不甘地噤了声,却不忘抬脚狠踹一下甄兖的膝盖窝。甄兖一个不稳,身体向前倾倒。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摸了摸脸上的泥土草屑,气愤地指着程立平骂道:“我是你们大爷请进门的舅老爷,是贵客!你……你你……你竟如此待客,真是岂有此理!你们程家也净是些欺软怕硬的孬种!是强盗!抢人-妻女,拆人家庭,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终有一日,这报应也会落在你程家的头上!”他狠啐一口唾沫,拍拍衣袖抬脚就要走。
徐仲成心中叫苦不迭,正要去追,程立平忙拦住了他,给他使了使眼色:“他落了东西在这里,不回去请他,他就会装模作样地回来找东西。”
徐仲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真在甄兖先前的地方见到了一字金丝盘扣。
程立白早已将几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走下台阶,看了一眼依旧与他怄气的程立平,又对徐仲成道:“他若是再回来,拿些银子打发走吧。”
徐仲成还有些糊涂,小声问道:“您不见了?”
程立白道:“见过了,无须再见。”
程立平忙凑过脸,笑容满面地道:“大哥早该如此。这人先前还有几分骨气,如今就是个趋奉趋承的谄媚小人,听他几句话,饭菜难下咽。”
程立白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冷声道:“随我来,与我说说生意上的事。”
程立平点头应下,离去前还不忘在徐仲成耳边叮嘱道:“给了钱就将人扔出去!别让他赖在家里!不听话……就打!”
徐仲成笑着应道:“老奴会处理好,三爷放心去吧。”
徐仲成在此没有候多久,果见甄兖一路低头四处搜寻着什么走了过来。徐仲成摇头低声叹息,待甄兖走近,他向地上一指,眯着眼笑问:“舅老爷是落下了这个?”
 
第十五章
 
四方院,四四方方一座小院子,前有鹅卵石铺就的花-径通往一排简洁大气的房舍,镂空雕花的窗户上都镶有琉璃色玻璃,阳光落在窗上,在室内的青黑色地砖上落下点点光圈,绚烂迷眼。
小天井里,靠着院墙的水池中央叠起一座青峦叠嶂的假山,山间架起一座木桥,从山上蜿蜒而下的流水绕过小桥,又汇入了水池。池中青莲朵朵,随波逐流,从桥下荡过,又消失在山的另一端。
而在天井的空旷处则摆放着一对四方小桌椅,桌上有未喝完的茶,杯底扣着几张烟杆的设计图样。
程立白抽出图样一张张翻看,翻看到最底下的那张图纸时,他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这不是烟杆的设计图样,而是一支又短又粗的西洋卷烟。这张图纸上从不同的角度画出了洋烟的形态,并标注了相应的尺寸。
程立白一手捻着图纸的边角,一手托腮沉思着,直到程立平抱着一摞账册出来叫了他,他才回过神来。坐正身子,他将图纸往程立平面前推了推,手指点着图纸上的几处图样,说道:“老三,不是尺寸的问题,是烟丝和技术的问题。”
程立平的目光黯了黯,摊手一笑:“我知道。我找来各地的烟丝都试了,燃不了多久就灭了,还呛人。”
“我们的烟丝只适合如今的方式。也许,真的要换汤又换药了。”程立白从桌边拿过最近的一本账册翻看着,眉峰微聚,“今年烟丝的收成比去年减了两成,较之前年少了半成,这样下去,那些烟农也无路可活。”
程立平从那一摞账册里翻出一本边角微微卷起的白皮账目,快速向后翻了几页,在看到熟悉的几行字迹时,他将椅子往程立白身边移近了一些,指着账册上的数字,条理清晰地分析着:“这是二哥两年前对家里烟田做出的预测,每亩产量他也预测得八九不离十,低产的原因除了近年来的灾荒和虫害,还有……土壤和技术。”
他又双脚蹬地将椅子挪了回去,抽出西洋卷烟的图纸用手指一一比划给程立白看:“大哥,烟丝产量固然重要,但是,卖不出去,这些烟丝长期堆积只会变质,我们程家依旧在亏损。二哥说的技术,我认为关键要用在引进洋人烟草上。”
程立白颇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蹙眉道:“这种纸烟几乎垄断了国内的整个烟草行业,如我们这样的种烟人家不知有多少已无力经营。若要引进,原料、工艺、技术,缺一不可,仅凭一家之力谈何容易?”
程立平冷嗤:“朝廷次次赔款,都是从老百姓身上下手,有钱的多拿点,没钱的砸锅卖铁、卖儿卖女也要交钱!年初要禁烟毒,现如今许多地方上又不顾上面的政令,鼓励烟农种土烟,得来的银子再上交给朝廷去还债!我就偏不信邪,不用土烟驱逐洋烟,咱们的烟丝就不能占领一方市场了!”
程立白听他这番意气用事的激愤言辞,笑问:“老三,你这是在责怪李伯父?”
程立平耳根一红,梗着脖子道:“责怪又如何?自从他签了那劳什子条约,整个天儿都变了!姊夫一家落得人丁凋零,姊姊只能跟着姊夫藏于荒村僻岭间,各地更是为朝廷欠下的债闹得人心惶惶、家破人亡。这样的朝廷,要来何用?”
这样的朝廷,要来何用?
程立白被他这一句话吓得心惊肉跳,轻斥道:“这样的话,别再说了!”
程立平翻动着眼珠收了声,将桌上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收起,雄心勃勃地道:“闭门造车,不如外出磨刀!大哥,我想到外边看看!”
程立白叹息一声,缓缓地道:“万事开头难,不用急于求成,慢慢来。”起身,他又说道:“你想出门看看,等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再出门。”
站内搜索: